1999年,六月一日,儿童节。
夏天的触角已经悄悄探进了县城的边边角角,阳光变得有些烫人,路边的梧桐叶子油绿发亮。
周末清晨,医院里消毒水味儿还没散尽。
钰姐开着她那辆半新的奥迪来了。她穿了条米白色的针织连衣裙,剪裁合体,衬得人温婉又精神,在一众病号家属里显得格外出挑。
王强和张军早就到了病房。王强穿了件印着巨大卡通恐龙图案的亮黄色t恤,像只精力过剩的胖企鹅,正手舞足蹈地吹嘘他的“出院惊喜计划”。张军还是那身洗得发白的校服,安静地收拾着周也寥寥无几的私人物品。
周也换下了蓝白条的病号服,穿了件简单的黑色短袖t恤和灰色运动长裤,人清瘦了些,脸色还有点苍白,但那股子懒洋洋的劲儿已经回来了。他嫌弃地瞥了眼王强:“你能有什么好惊喜?别是惊吓就行。”
王强拍着胸脯:“也哥!保证让你终身难忘!”
一行人走到医院门口,王强猛地从旁边树丛后拽出一个用透明胶带缠得歪七扭八的“东西”——那是一串,足足六个红色的塑料脸盆!它们被粗糙地捆绑在一起,像个怪异的现代艺术品。
“当当当当!”王强一脸“快夸我聪明”的得意,“也哥!我看电视剧里都‘跨火盆’去晦气!我寻思着一个不够劲儿,给你准备了六个!六六大顺!百病不侵!来来来,跨一个!使劲跨!”
周也看着那串叮当作响、极其滑稽的脸盆,额头青筋跳了跳,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王强,你是想让我伤没好利索,再摔一跤直接住回IcU是吧?”
张军默默别过脸,肩膀控制不住地抖动。钰姐也忍不住抬手掩住了嘴角的笑意。
就在这时,一阵清脆的自行车铃声由远及近。英子骑着车冲了过来,脸颊因为赶路而红扑扑的。
她今天穿了条粉色的连衣裙,头发扎成高高的马尾,露出光洁的脖颈,像一株迎着朝阳的向日葵。车篮里放着一束用旧报纸仔细包着的康乃馨,还特地系了个漂亮的粉色丝带蝴蝶结。
“对不起对不起!早上店里太忙了,我来晚了!”她跳下车,气息微喘,把那束花塞到周也怀里,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周也,恭喜出院!”
周也接过那束带着阳光和女孩儿体温的花,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
他闻到了淡淡的花香,混着英子身上皂角的干净气息。心里某个地方像被羽毛轻轻搔过,痒痒的,又有点莫名的慌乱。
他脸上却还是那副拽样子,只“嗯”了一声,耳根却悄悄红了:这花……比王强那串破盆顺眼一万倍。
张军看着英子灿烂的笑脸,又看看周也手里那束虽然简陋却充满心意的花,心里像被什么东西轻轻刺了一下。他默默低下头,盯着自己的旧球鞋:她永远像个小太阳。可太阳,不会只照亮我一个人。
钰姐站在一旁,将儿子瞬间的僵硬和耳根的微红尽收眼底,也看到了英子那份不掺杂质的热忱。
她脸上保持着得体的微笑,心里却漫起一丝无可奈何的轻叹。这孩子是真好,干净,透亮。可惜……两家终究不是一路人。小也现在不懂,以后就明白了。有些门槛,不是光靠喜欢就能跨过去的。
婚姻讲究门当户对,不全是势利,更是因为相似的背景才能滋生理解,不同的世界硬要融合,多半是两败俱伤。
王强人粗心不粗,眼看气氛要往微妙的方向发展,立刻咋呼起来:“哎哟喂!花好月圆……不是,花好人也圆!也哥,别愣着了!赶紧的,意思意思跨一下!六六大顺啊!” 他手脚麻利地拆开胶带,只留下一个脸盆放在地上,又从兜里掏出个打火机,假装点燃,嘴里配着音:“嗤——火来啦!也哥,跨!”
少年人的关怀有两种:一种像王强的脸盆,热闹响亮,生怕你不知道;一种像英子的花,安静简单,却能香到你心里去。
周也无奈,忍着翻白眼的冲动,象征性地抬脚从那空脸盆上迈了过去。
这一刻,周也一手捧着英子带着阳光温度的花,一脚跨过王强那串叮当作响的红色脸盆。他站在医院门口,一只脚踏进青春期的柔软,另一只脚还陷在兄弟用塑料盆为他垒起的、滚烫而笨拙的人间烟火里。
钰姐温和地谢过王强和张军,招呼周也上车。王强和张军挥手告别,约好下午去周也家探望。
医院门口,转眼就剩下英子和推着车的张军。
“张军,你直接回学校吗?”英子问。
“嗯,去图书馆,今天上午有个班。”张军低着头。
“那你中午别对付了,等我给你送饭!我妈今天卤了豆干和鸡蛋,可香了!”英子笑着说。
张军心里一暖,像寒冬里揣了个暖水袋。“……不用麻烦,英子,我……”
“不麻烦!就这么说定了!”英子打断他,利落地跨上车,“我先走啦!店里忙死了!” 她用力一蹬,粉色的身影汇入车流。
张军站在原地,看着那个越来越远的、鲜亮的背影,心里又暖又涩,像含了颗裹着黄连的糖。她对我好,我知道。可这好,和给周也的花,是不是一样?我不敢问,也怕知道答案。
贫穷像胎记,长在灵魂上,洗澡搓不掉,穿衣盖不住。
“幸福面馆”里,人声鼎沸,烟火气十足。
红梅在灶台前掌勺,动作麻利,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
张姐穿着绷得紧紧的碎花围裙,像个灵活的胖陀螺,穿梭在桌椅间端面收碗,大嗓门能盖过一切嘈杂:“三号桌牛肉面加辣!四号桌排骨面不要香菜!”
老刘今天休息,也被张姐抓来当壮丁,负责剥蒜和洗堆成小山的碗。他动作慢,张姐看不过眼,叉着腰就开始“指挥”:
“老刘!你那蒜剥得跟狗啃似的!能不能用点心?”
“哎呦我的祖宗!你洗个碗比大姑娘绣花还慢!水费不要钱啊?用点劲!”
“瞅瞅你那个样!干啥啥不行,吃饭你第一名!”
老刘被骂得不敢吭声,只闷头加快动作,脸上却没什么怨气,反而有点甘之如饴的憨笑。
有些夫妻,吵吵闹闹是他们的相处方式,骂声越大,日子反而过得越瓷实。
就在这时,胡老板腆着肚子,手里提着两瓶用红绳系着的本地白酒,满脸堆笑地晃了进来。那笑容,像用改锥硬撬出来的,极其不自然。
“红梅妹子!张姐!忙着呢?”他嗓门洪亮,引得不少食客侧目,“之前是我老胡混账!不是个东西!有眼无珠!”他说着,还象征性地轻轻拍了自己脸颊一下,“这两瓶酒,一点心意,务必收下!算我赔罪!以后咱们邻里邻居,互相关照!和气生财!哈哈,和气生财!”
红梅和张姐交换了一个警惕的眼神。红梅放下锅铲,擦了擦手,客气但疏离:“胡老板,太客气了,心意我们领了,酒真不用。”
“要的要的!”胡老板硬把酒塞到柜台后面,眼神却像探照灯一样在店里扫视,状似无意地打听,“哎呀,我看你们这生意是真红火!真让人羡慕!这一天下来,得卖多少碗啊?忙得过来吗?没想着请两个人帮帮忙?”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