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清脆的声音响起,英子不知何时已经站到了桌边,她系着碎花小围裙,脸上没有半点惊慌,只有一种过分的、属于好学生的认真。
她的目光跳过那根“头发”,直接看向混混的眼睛。声音不大,却让全店都能听见:“这位大哥,您是说这根吗?”她手指虚点。
混混被她这声“大哥”和坦然的目光弄得一愣,气势莫名矮了半截,梗着脖子:“废话!不是头发是什么?恶心死了!你们这店卫生怎么搞的?”
英子不接他的话,反而微微俯身,凑近那碗,仔细端详了两秒。然后,她直起身,从旁边的筷子筒里抽出一双干净筷子,动作不紧不慢,像在完成一道实验题。
她用筷子精准地夹起那根“头发”,举到混混眼前,离他的鼻尖只有十公分。
“大哥,您再仔细看看。”她的声音依旧平稳,甚至带着点科普般的耐心,“头发是圆柱体,两头一样。您看这个,一头明显是植物纤维断裂的斜面,而且颜色是深绿,不是黑色。这是香菜梗,煮久了,泡发了而已。”
她手腕一转,将那根“香菜梗”展示给周围被吸引过来的食客:“各位叔叔阿姨都看看,咱们家做吃食,干净是底线。我妈和张姨,每天天不亮就开始收拾,一根菜叶都要过三遍水。”
食客们纷纷探头,点头附和:“是香菜梗没错!”“小姑娘懂的真多!”“他们家是干净,我天天来吃!”
舆论倒向。
混混的脸皮瞬间涨成了酱紫色,像块没发酵好的猪肝。他张了张嘴,还想狡辩,可周围食客们了然又鄙夷的目光,像无数根细针,把他那点可怜的底气扎得千疮百孔。他周围那几个刚才还气焰嚣张的同伙,此刻眼神飘忽,恨不得把头埋进裤裆里。
英子这才把目光重新落回混混脸上,脸上的笑意淡去,眼神清亮,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大哥,面要是不合口味,咸了淡了,您言语一声,我们给您重做,或者退钱,都行。开门做生意,图个大家满意。”
她话锋一转,语气依旧平和,字句却像小钉子,一个个砸进对方心里:
“但要说我们家不干净,往我们招牌上抹黑,这个亏,我们不能吃,也吃不起。”
“我们小本经营,靠的就是这点口碑和力气活。您轻飘飘一句话,可能就是我们娘几个一天的白忙活。”
“都是爹生娘养的,将心比心,谁家的辛苦也不是大风刮来的,您说是不是?”
对付无赖,讲道理是浪费口水,你得把他那点见不得光的心思,拽到太阳底下,让所有人都看看,臊着他。
她没说一个脏字,没提高一点音量,却句句在理,字字诛心。那平静语气下的力量,比嘶吼更让人无法招架。
混混被噎得哑口无言,脸上红白交错。在周围食客指指点点的目光下,他再也坐不住,猛地站起来,椅子腿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噪音。
“……算、算老子倒霉!”他掏出几张皱巴巴的钞票,胡乱拍在桌上,像身后有狗撵一样,带着几个同伴灰溜溜地窜出了门。
店里安静了一瞬,随即响起几声善意的轻笑和议论。
英子弯腰捡起地上掉落的钞票,抚平,仔细放进钱盒里。然后她拿起抹布,开始平静地擦拭那张桌子,仿佛刚才只是处理了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
红梅站在原地,看着女儿利落的背影,鼻腔猛地一酸。她赶紧低下头,假装整理灶台,眼泪却忍不住滴落在一尘不染的台面上。
她的英子,真的长大了。不是羽翼渐丰,而是已经能用自己的方式,为她,为这个家,撑起一小片不容侵犯的天空。
英子擦着桌子,手心其实还有一点湿冷的汗。她后怕,但不是怕那些混混,是怕自己刚才万一没处理好,毁了妈妈的心血。原来守护在乎的东西,需要这么大的勇气。
女孩的成长,有时就发生在母亲转身的瞬间。她收起你的羽翼,不是为了躲避风雨,而是为了学会,如何用自己的骨头,长出铠甲。
养孩子就像种一棵树,你日日浇水施肥,总担心它经不起风雨。直到某天它突然张开枝叶,为你撑出一小片阴凉,你才惊觉,它早已在你不注意的时候,把根扎进了生活的岩石里。
钰姐穿着藕粉色的真丝家居裙,头发松松挽着,正优雅地将一支百合插入水晶花瓶。屋子里飘着淡淡的香薰气味。
“小也,一会儿练琴了。”她声音温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下个月老师要回课,那首《致爱丽丝》还不够流畅。”
周也瘫在沙发上,闻言眉头就皱了起来:“妈,我伤口疼。”
“那更要多活动,促进恢复。”钰姐不为所动,走到钢琴边,掀开琴盖,“来,妈妈陪你一会儿。”
周也磨蹭着坐过去,手指砸在琴键上,发出沉闷杂乱的噪音,活像在给钢琴用刑。
钰姐的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但语气依旧温和:“手腕放松,指尖要有力,感情!要投入感情!想象你在月光下,对着心爱的姑娘……”
周也的手指悬在琴键上,心里晃动的却是另一个画面:英子系着那条洗得发白的碎花小围裙,在氤氲的蒸汽里端着比脸还大的海碗,额头鼻尖都是亮晶晶的汗珠,却笑得像正午的太阳,又真实,又滚烫。
那画面,跟这冷冰冰的“月光”“姑娘”半点不沾边。
“妈,我不是那块料。”周也停下动作,语气烦躁。
“不试试怎么知道?”钰姐看着他,眼神里有期待,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虑,“多学点东西,总没坏处。气质是靠熏陶出来的。”
母亲的焦虑是一件穿在孩子身上的隐形紧身衣,她总觉得不够服帖,孩子却觉得喘不过气。一个想用阅历规划未来,一个想用本能冲撞世界。
钰姐的手指轻轻抚过琴键,像在抚摸亡夫的照片。小也,你爸爸当年最大的遗憾就是没能好好学琴......
周也的手指在琴键上猛地收紧,又是爸爸……那个活在母亲话语里、完美却模糊的影子。
“我说了我不想弹!”
周也猛地合上琴盖,沉重的实木撞击声像一声闷雷,炸碎了满屋的宁静。
他胸口剧烈起伏,眼睛里烧着一种近乎绝望的烦躁:“整天就是钢琴、礼仪、气质!妈,我不是你摆在玻璃柜里的展品,需要时时擦亮给人看!”
钰姐被这突如其来的爆发惊得后退了半步,脸上那层温婉得体的面具瞬间裂开缝隙:“小也!你怎么……妈妈为你规划这些,是希望你将来……”
“将来?”周也打断她,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伤人的尖锐,“我爸倒是按你们规划的路走了!体面,有钱,然后呢?他得到了什么?一个累垮的身体,还是一个早逝的结局?那样的将来,我不稀罕!”
单亲家庭的孩子,心里都有一块不能碰的疤。一边是逝去的父爱,一边是令人窒息的母爱,他们被夹在中间,左右都是亏欠。
“你闭嘴!”钰姐的声音猛地拔高,带着哭腔,那是被触及最痛处的本能反应,“不许你这么说你爸爸!”
“我说错了吗?”周也眼圈也红了,积压了十年的委屈、困惑和失去父亲的痛苦在这一刻决堤,“他留给我的除了钱和这架破钢琴,还有什么?冷冰冰的房子,还有你没完没了的‘为了你好’!”
“啪!”
一记清脆的耳光,猝不及防地落在周也脸上。
空气瞬间凝固。
钰姐的手僵在半空,微微发抖。儿子脸上的红痕,和他眼中碎裂的光,比那一巴掌更狠地掴在她心上。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周也缓缓抬手,碰了碰自己发烫的脸颊。他没有哭,只是用一种前所未有的、冰冷的眼神看了母亲一眼,那眼神里没有了往日的依赖和别扭,只剩下疏离。
他什么也没说,转身,一步一步走上楼。房门没有摔,只是被轻轻地、却无比决绝地关上,发出“咔哒”一声轻响,像一把锁。
钰姐颓然跌坐在冰凉的钢琴凳上,看着自己微微发红的手掌,精心保养的脸上,眼泪无声地汹涌而下。
女人这一生,最难的角色是母亲。太紧了怕他疼,太松了怕他飞。最后往往是自己满手是血,孩子满心是伤。
她一直以为自己在守护丈夫留下的基业,在为儿子铺就最安稳光明的未来,却不知在儿子心里,这份沉重的爱,早已和失去父亲的伤痛捆绑在一起,变成了无法呼吸的枷锁。
最深的伤害,往往来自最亲的人。我们举着“为你好”的旗帜,却把对方逼到了爱的对立面。单亲母亲的战场,常常是赢了道理,输掉了孩子的笑声。
爱的悖论在于,我们都想给对方自己认为最好的,却忘了问一句,那是不是对方想要的。
那碗她精心炖煮、冰镇得恰到好处的银耳羹,静静地放在茶几上,碗壁凝结的水珠越聚越大,不堪重负地滑落,一道,又一道。
晚饭时分,王强家热闹得像一锅煮沸的饺子。
王强对着满桌饭菜,悲愤地宣布:“从今天起,我只吃草!” 说完,夹了一筷子清炒油麦菜,视死如归地塞进嘴里。
他妈妈齐莉,一边往他碗里夹了块油光锃亮的红烧肉,一边骂:“减什么肥?正长身体的时候!饿出毛病来怎么办?赶紧把肉吃了!”
王爸爸乐呵呵地看着,故意夹起一块肉在王强眼前晃:“儿子,真不吃?香着呢!”
“滚蛋!”齐莉抄起筷子就敲老公的手,“你不捣乱能死啊?”
妞妞,小嘴叭叭的,毫不留情地怼她哥:“哥,你别减了!你这一身肉,是我们家的吉祥物!少了你,咱家地都不稳了!”
全家顿时笑作一团。王强看着碗里那块他妈偷偷藏进来的红烧肉,闻着满屋的饭菜香,那点减肥的决心瞬间土崩瓦解。他嗷呜一口吃掉肉,含糊道:“……就、就吃这一块!”
幸福的家庭千篇一律,无非是有人在闹,有人在笑,有人一边骂你一边往你碗里夹肉。
打烊后的“幸福面馆”,灯火温暖。红梅在灯下仔细地算着一天的流水,数字让她疲惫的脸上有了笑意。张姐和老刘帮着拖地、归置桌椅。
“常松兄弟……也该回来了吧?”老刘闷闷地说了一句。
红梅算账的手顿了顿,没抬头:“嗯,快了。” 声音平静。
中年女人的牵挂是无声的。像墙角的扫帚,用时拿起来,不用时就立在那儿,看着不起眼,可家里没了它,心里就总觉得不干净,不踏实。
她走到门口,看着门外漆黑的夜色和远处零星的路灯。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里那个沉默了好几天的、常松给买的新手机。海上的信号,总是断断续续的。
丈夫在海上漂泊,女儿在学校苦读,她自己守着这个小小的店面,和命运掰着手腕。
她想起白天的胡老板,想起那几个找茬的小青年,想起女儿挺身而出的样子。
所谓生活,就是一锅正在熬的汤,酸甜苦辣咸,什么滋味都有。她捞起一勺,吹了吹,尝了一口。嗯,是苦尽甘来的味道。
夜色温柔,包裹着小小的面馆,也包裹着她不再年轻却依然硬挺的脊梁。
这世上最好的成长,不是变得完美,而是在尝遍了生活的咸淡后,依然能对着下一碗面,说出“真香”。
日子就是个熬字。把苦熬淡了,把涩熬甜了,把一身硬骨头熬软了,才能跟这狗日的生活,坐下来,心平气和地喝上一杯。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