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钰姨,是我,英子。周也在家吗?我想跟他说几句话。”英子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自然。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然后是钰姐淡淡的声音:“你等一下。”
过了一会儿,周也接起了电话,声音低沉,带着没睡醒的沙哑:“喂。”
“周也,”英子听着他的声音,心里有点堵,但还是笑着说,“今天天气多好啊,别闷在家里了。我们约了雪儿、美兮他们,一起去龙湖公园野餐,你也来吧?就当……散散心。”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英子几乎以为他拒绝了。
就在她准备再说点什么的时候,周也低低地“嗯”了一声。
英子松了口气,立刻说:“那说好了!一会儿公园东门见!”
挂了电话,英子又想了想,跟红梅说了一声,骑上自行车就往王强家赶。
到了王强家楼下,正好碰到王强拉着妞妞从楼道里出来,脸色不太好,但看到英子,还是努力扯出个笑容。
“英子姐?你怎么来了?”
“找你玩啊!”英子跳下车,假装没看到他微红的眼眶,伸手逗了逗妞妞,“我们准备去公园野餐,带上妞妞一起吧?需要你这个开心果镇场子!”
王强看着英子那双清澈又带着不容拒绝的关心的眼睛,心里那堵冰墙裂开了一道缝。他把妞妞往上托了托,重重地点了下头:“行!”
龙湖公园里,树荫浓密,总算有了些凉意。
英子找了一片安静的草坪,铺开一张粉格子布单。张军已经到了,正把带来的东西一样样摆好。他穿了件洗得领口都有些毛边的白色短袖衬衫,下面是条旧的蓝布裤子,但干净整洁。
他带来的东西很简单:一点从街上买的酱黄瓜和茶叶蛋,几个洗得干干净净的西红柿,还有一把蒲扇。
他看着英子带来的西瓜,周也带来的精装零食,王强抱来的一堆花花绿绿的饮料,默默地把自己的东西放在了角落。他买不起那些,但他有自己的方式。可以一直给英子扇扇子,直到胳膊酸了也不停。
周也来了,穿着黑色运动长裤和一件深灰色的薄款连帽卫衣,帽子拉起来遮住了大半张脸,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场。他在离大家稍远一点的树根旁坐下,低着头,不说话。
周也看着草地上斑驳的光影,心里空的发慌。家里的低气压让他喘不过气,母亲那一巴掌的余威还在脸上隐隐作痛。
他觉得自己像个被困在透明罩子里的人,看得见外面的热闹,却怎么也融不进去。他烦,烦母亲的控制,烦自己的无力,也烦……烦王强接近和英子那双能看透一切的眼睛。
他心里像有两个小人在打架,一个想融入这热闹,另一个却只想把自己锁在冰冷的壳里。此刻,后者正占着上风。
周美兮今天精心打扮过,穿了条粉紫色的泡泡纱连衣裙,头发上别着亮晶晶的发卡。她看到周也,眼睛亮了一下,但敏锐地察觉到他情绪不对,没有像往常一样凑过去,只是选了个离他不远不近的位置坐下。
张雪儿也来了,穿了件鹅黄色的短袖t恤和白色短裤,显得腿很长。她看到王强拉着妞妞,愣了一下,随即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主动上前帮王强接过手里拎的零食袋。
“来,妞妞,姐姐这儿有糖。”张雪儿递给小丫头一颗水果糖。她看向王强时,眼神里少了以往的挑剔,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柔和。
王强受宠若惊,嘿嘿傻笑着,那笑容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苦涩。他努力扮演着开心果的角色,讲着并不好笑的笑话,张罗着给大家分吃的。
家里那些破事,绝对不能让朋友们知道,太丢人了。他得笑,必须笑。好像只要他还在笑,那个家就还没有彻底散架,他就还是那个无忧无虑的强子。可是心里那个窟窿,呼呼地往里灌着冷风,怎么都填不满。
“来来来,都别客气!这是我妈……哦不,这是我买的桃酥,可香了!”
“也哥,给,这汽水冰镇的,透心凉!”
他甚至试图去搂周也的肩膀,想把他从那种自闭的状态里拉出来。
周也正心烦意乱,被他猛地一碰,像被触到了逆鳞,猛地一挥手,烦躁地低吼:“别碰我!”
王强脸上的笑容像被冻住的糖浆,瞬间凝固。手臂尴尬地悬在半空,进退不得。那一刻,他努力堆砌的所有快乐堡垒,轰然倒塌,露出里面那个茫然又无措的自己。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最终只是慢慢地放下了手,眼神黯淡下去,低声说了句:“……对不起。”
快乐的人忽然沉默,比一直沉默的人更让人心疼。因为你不知道,他那张笑脸后面,藏了多少深夜的叹息。
英子和张军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担忧。
英子站起身,什么也没问,只是拿起一瓣刚才剥好的橘子,走到周也身边,平静地递给他:“给。”
然后,她转向王强,语气轻松地说:“强子,别愣着了,快过来帮我看看这个罐头,我手都拧红了也打不开,还得靠你!”
张军则默默地把一个自己刚削好的苹果,递到了周也的另一只手里。
没有追问,没有责备。只有无声的理解,和恰到好处的台阶。
周也看着手里的橘子和苹果,又看看王强那副蔫头耷脑的样子,和自己刚才莫名其妙的火气,心里那团乱麻好像被什么轻轻梳理了一下。他低下头,声音沙哑地又说了一遍:“……强子……我。”
王强吸了吸鼻子,借坡下驴,立刻又活泛起来,撸起袖子:“看我的!这叫大力出奇迹!”他拿起罐头,龇牙咧嘴地一拧,盖子应声而开。他得意地晃了晃罐头:“看见没?关键时候,还得是我!”
“哈哈哈哈哈”
大家都笑了起来,刚才那点尴尬被冲散了。
周美兮看着这一幕,安静地把自己带的一小盒精致的进口饼干推到桌子中间,轻声说:“这个……也挺好吃的,大家尝尝。”她的目光在周也身上停留了一瞬,带着小心翼翼的关切,然后很快移开。
张雪儿把自己那份酱排骨多半都拨到了王强的饭盒里,声音轻得像羽毛:“你……多吃点。” 这一次,里面没有了以往的施舍或怜悯,只有一种笨拙的、试图安慰的心疼。
太阳渐渐西斜,不那么毒辣了。
周也走到溪边,把浸凉的西瓜抱回来。他从钥匙串上解下那把小水果刀,在裤子上蹭了蹭水,然后低下头,笨拙又异常认真地对付起那个圆滚滚的西瓜。刀刃划过瓜皮发出沙沙声,他切得专注,仿佛这是眼下唯一重要的事。
周也的刀,在西瓜中心比划了一下,小心地切下最红、瓜籽最少的那块心尖肉,递向英子。动作有些生硬,目光也没看她,只是盯着那块瓜。然后又拿起一块,迟疑了一下,递给了旁边的王强。
王强受宠若惊地接过,咬了一大口,冰凉的汁水顺着嘴角流下来,他嘿嘿一笑:“甜!还是我也哥疼我,也哥切的西瓜就是甜!”
他那笑容底下藏着的苦涩,英子看在眼里,心里微微发酸……
周也没理他,但紧绷的下颌线柔和了些许。
张军用那把蒲扇,轻轻地给英子扇着风,看着她和周美兮、张雪儿说笑,看着周也和王强别别扭扭的互动,嘴角也微微上扬起来。
友情有时候就是这样,它不能替你挡住所有的风雨,但能在你被淋湿的时候,递过来一把破蒲扇,或者一块未必最甜、却带着笨拙关心的西瓜。
为了证明自己宝刀未老,王强一个箭步冲到草坪中央,豪气干云地宣布:朋友们!看我给你们露一手失传已久的绝学——鲤鱼打挺!
他深吸一口气,胖乎乎的身子猛地往地上一躺,结果用力过猛,整个人像个翻不过身的甲虫,四脚朝天乱蹬。好不容易摆正姿势,他憋足气力猛地一挺——
只见那圆滚滚的身子艰难地拱了拱,活像只被翻过来的乌龟在原地扑腾。挣扎到满脸通红时,一声,牛仔裤裆部传来不妙的声响。
周也慢悠悠踱步过来,俯身打量:强子,你这哪是鲤鱼打挺?分明是咸鱼翻身,还是条开裆的咸鱼。
众人顿时笑作一团。张军实在看不下去,伸手想拉他起来,谁知王强突然一个打挺,反倒把张军带得往前一扑。两个人都没稳,骨碌碌滚作一团,撞翻了旁边的饮料箱。橙色的汽水喷涌而出,浇了两人满头满脸。
王强顶着一头橙汁,眼睛瞪得溜圆:军哥,你这救援方式挺别致啊!
张军抹了把脸,看着自己湿透的衬衫,憋了半天终于憋出一句:我...我这是舍命陪君子。
周也站在一旁,面无表情地补充:嗯,落汤鸡配开裆裤,绝配。
友情从来不是鲜衣怒马,而是我知道你心里有个窟窿,我填不满,但我愿意陪你一起,蹲在洞口往里看。
风穿过来,带来沙沙的响声和湖水的湿气。
这一刻,没有家庭的纷争,没有学业的压力,没有暗藏的心事,只有少年们围坐在一起,分享着简单的食物和短暂的宁静。
生活是一地鸡毛,但幸好,还有朋友可以一起蹲在地上,慢慢地把这些鸡毛,扎成一个看起来可能有点丑,却足够温暖的毽子。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