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中午去梅姨店里吃面。”他边说边往门口走。
钰姐在他身后,声音依旧柔和,却带着一丝敲打:“天天去?人家小本生意不容易,你别总去白吃白喝。”
周也脚步没停,只懒洋洋地回了一句:“知道。”声音飘在空气里,人已经出了门。
张军和英子推着自行车,并排走在回面馆的路上。雪后的空气清冽,英子还在叽叽喳喳地说着王强家的事,一脸担忧。
张军推着那辆吱呀作响的破车,大部分时间沉默着。他的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落在英子被冻得微红的侧脸上,落在她随着说话轻轻颤动的睫毛上,落在她围巾边缘露出的那一小截白皙脖颈上。
一种属于男性的、朦胧的渴望和强烈的自卑在他心里激烈交战,让他心跳失序,手心冒汗。
“周也和强子也不知道在干嘛……”英子叹了口气。
话音刚落,就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带着刻意的昂扬:“哟!这不是军哥和英子姐吗?在这轧马路呢?”
两人抬头,看见王强骑着车,后座上坐着啃糖葫芦的妞妞,正从旁边少年宫的方向过来。王强脸上挂着惯有的、略显夸张的笑容,但仔细看,眼底深处藏着一丝挥之不去的阴郁。
“强子!”英子眼睛一亮,“正好,一起去店里吃饭吧!我妈都想妞妞了!”
妞妞也挥舞着糖葫芦:“我也想红梅姨了!”
王强看了看妹妹,又看了看英子和张军,扯出个笑:“那行吧!反正我家……也没啥吃的。”他故意用轻松的语调掩盖了最后一句话里的涩意。
于是,两个人变成了四个人,三辆车,并排骑行在积雪清扫过的街道上。刚过一个路口,又碰见了、单手插在冲锋衣口袋里、另一只手慢悠悠骑车的周也。
周也看到他们,特别是看到并排骑行的英子和张军,眼神几不可查地暗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那副懒洋洋的样子。
“也哥!”王强招呼他,“一起去梅姨那儿蹭饭啊!”
周也“嗯”了一声,目光掠过英子,在她那粉色的耳捂子上停留了一瞬,然后淡淡地扫过张军,没说什么,只是默默地加入了骑行的队伍。
这下,队伍壮大了。英子骑着车,下意识地往周也那边靠了靠,找话题跟他说话:“周也,你妈同意你出来啦?”
“嗯。”周也目视前方,语气平淡。
“你穿这么少,不冷啊?”英子看着他敞开的冲锋衣。
“不冷。”周也回答依旧简短,但脚下蹬车的速度,却不自觉地放慢,保持着和英子并行。
英子看着他线条冷硬的侧脸,心里有点小小的挫败,又有点不服气,故意用车子轻轻碰了一下他的前轮。
周也车身晃了一下,他猛地转头瞪她,眼神里带着警告。就在他转头的瞬间,英子看见一片雪花恰好落在他浓密的睫毛上。
“看什么看!”周也的声音比刚才更硬,却莫名少了些底气,“摔了怎么办?”
“摔了你就背我去医院呗!”英子得逞似的笑起来,眼睛弯成了月牙“反正你力气大!”
他喉结不自然地滚动了一下,像是咽下了某种呼之欲出的情绪。最终只是咬着后槽牙,近乎无声地挤出一句:“……笨死了。”
张军在一旁,默默地看着他们之间那旁人难以插足的、充满默契的小动作,心里那点刚刚冒头的、不合时宜的旖旎念头,像被冷风吹灭的火星,彻底熄灭了,只剩下冰冷的灰烬。
暗恋是穷人的绝症,病根是自卑,症状是沉默,无药可医。
他转而跟身边的王强搭话,声音刻意提高了些:“强子,期末考试物理最后那道大题,你最后做出来没?”
王强正看着周也和英子的互动走神,被张军一问,回过神来,挠挠头:“别提了!那题简直不是人做的!我瞎蒙了个公式……”
两人就着学习的话题聊了起来,暂时驱散了各自心头的阴霾。
五个人,加上妞妞,热热闹闹地推开“幸福面馆”的玻璃门。
正在柜台后算账的红梅抬起头,看到这群孩子,脸上立刻露出了笑容。
坐在门口凳子上、一直留意着外面动静的张姐,立刻扯开大嗓门,带着夸张的嫌弃,眼底却满是笑意:“哎呦喂!看看!看看!这是哪儿来的四尊貔貅啊?闻着味儿就来了!这是要把咱们店年前这点库存都吃干抹净才甘心啊!”
老刘在一旁听着,嘴角也忍不住往上咧。
王强第一个跳出来,搂住张姐的胳膊,耍宝道:“张姨!我们这不是想您和梅姨的手艺了嘛!再说,妞妞可想死你们了!”
妞妞也配合地扑到红梅腿边,甜甜地叫:“红梅姨!”
一片笑闹中,英子利落地脱下带着寒气的外套,露出里面嫩黄色的毛衣。她没去参与那边的热闹,反而径直走到柜台边,熟门熟路地拿出茶叶罐。
周也就倚在离柜台不远的墙边,双手插兜,看似随意地打量着墙上的价目表。
看这么认真,英子头也不抬地沏茶,周少爷是要投资我们小店?
在看你们这价格,周也声音平淡,一直没涨过价,难怪天天喊穷。
英子把第一杯茶往他面前一推:喏,润润嗓子,省得待会吃面噎着。
周也垂眼看了看茶杯:放这么多茶叶,苦不死人。
嫌苦别喝,英子作势要收回,反正你这人嘴里也说不出好话。
他伸手去接,指尖不经意擦过她的手背。两人都顿了一下。
手这么凉,周也接过茶杯,语气依旧冷淡,活该。
要你管。英子把手缩回身后,耳根却悄悄红了。
他低头喝茶,英子凑近些,压低声音:喂,刚才骑车的时候,你是不是故意骑我旁边?
周也呛了一下,咳嗽两声:路是你家的?
路不是,英子眼睛弯起来,可你刚才偷看我三次。
数错了,周也面不改色,是四次。
这下轮到英子愣住了。周也嘴角极轻微地扬了一下,很快又恢复原样。
茶叶确实放多了,他把空杯子放回柜台,下次少放点。
没有下次,英子把杯子收走,苦死你算了。
随你。周也转身要走,又停住,
英子下意识伸手,一块巧克力落在她掌心。
赔你的茶。他头也不回地往座位走去。
英子捏着那块巧克力,看着他的背影,忍不住笑了。
红梅看着眼前这群吵吵嚷嚷、鲜活生动的孩子——故作酷拽的周也,没心没肺的王强,沉默隐忍的张军,还有她那个像小太阳一样的英子。
她又看看身边,是斤斤计较却又刀子嘴豆腐心的张姐,和那个闷头干活的老刘。城市的另一头,是正在经历婚姻风暴的王磊和齐莉。远方,是病榻上的大伯和心思难测的常莹,还有漂泊在海上的常松。而那条街尽头的漂亮小楼里,钰姐大概正对着一室冷清,盘算着回南京的行程。
这世间百态,爱恨情仇,算计与温暖,背叛与坚守,最终都绕不开一个“家”字。家是港湾,也是战场;是软肋,也是盔甲。
腊月二十八的雪,还在窗外不紧不慢地下着,覆盖了这个县城所有的欢喜与忧愁。
年关像一道巨大的筛子,把各家各户的悲欢都筛了一遍,留下的,不过是“过得去”和“过不去”两种。但无论如何,这个年,总还是要过的。
炉火正旺,水汽氤氲。
而明天,就是腊月二十九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