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梅,小松。”常莹嗓门带着点刻意的热络,“正好来县城里办点事,顺道看看你们。”
红梅心里咯噔一下,脸上挤出笑:“姐,来了,快进来坐。”她手在围裙上擦了擦,没去接那兜苹果。
亲戚就像痔疮,不犯的时候相安无事,一发作就让你坐立难安。
常松也从拼着的椅子上爬起来,有点局促:“姐,你咋来了?坐,坐,我给你倒杯水。”他手忙脚乱地去拿杯子。
张姐坐在门口桌边,瓜子皮“呸”地一声吐在地上。她心里骂开了花:这丧门星!大热天不在家挺尸,跑这儿来干啥?黄鼠狼给鸡拜年!瞧那眼珠子滴溜溜转的样儿,准没憋好屁!借钱?闹事?哼,老娘今天倒要看看你能唱哪出!就你这干瘪枣核身板,我一只手能把你拎起来转三圈!
常松把水端给常莹。常莹没接,眼睛钉子似的扎在红梅肚子上,嘴角扯出个古怪的弧度:“松子,听说……红梅这又怀上了?”她声音拔高,带着股酸溜溜的劲儿,“真是老蚌生珠,好福气啊!”
亲戚盼你好,就像太监盼你硬——表面关心,心里早把你阉干净。
“老蚌生珠”四个字像针,扎得红梅眼皮一跳。
“啥?”张姐猛地扭过头,瓜子也不嗑了,眼睛瞪得溜圆,“红梅!你啥时候怀上的?上回体检你不还说没事吗?”她心里有点不是滋味,这么大的事,红梅居然瞒着她。
红梅喉咙发紧,避开张姐的目光,声音有点干:“张姐……还没到三个月,不稳当,就没……就没来得及说。”她手指绞着衣服边。
张姐脸拉了下来,鼻子里哼了一声,没再说话,抓起一把瓜子,嗑得“咔吧”响。瓜子壳崩得到处都是。没到三个月?骗鬼呢!分明是防着我!怕我知道了,怕我独吞这个店?还是觉得我张春兰是那眼红心窄的人?
常松一看气氛不对,赶紧打圆场,搓着手对他姐说:“姐,你喝水,喝水。家里……大娘身体还好吧?地里的庄稼……”
常莹不接茬,把水杯往桌上一顿,叹了口长气:“唉!松子,姐今天来,是有难处了。”她眼圈说红就红,“你那三个外甥,眼见着个头蹿得比我都高了,还跟我挤在一间屋里。我想着把老房子翻盖一下,可这手头……”她搓着手指,眼神哀切地看着常松,“紧巴巴的,实在转不开。你看……能不能先挪我一点?等以后你外甥们能挣钱了,肯定还你!他们不敢忘了你这个舅!”
红梅心里一沉,脸色就淡了。又来了。常松是能挣几个钱,但那钱是海里风浪里搏命换来的,不是大水淌来的。英子眼看要考大学,肚子里这个更是张着嘴等吃喝,哪一样不是钱?
常松偷眼去瞄红梅,见她垂着眼皮不吭声,自己喉咙里像塞了团棉花,支吾着:“这个……姐……盖房是大事……得……得从长计议……”
中国式男人大多如此,在大家和小家之间骑墙,既想全了宗族的面子,又舍不得屋檐下的温情。最后往往两面不讨好,里外不是人。
常莹立刻转向红梅,语气带着哀求:“红梅,咱都是女人,你帮帮姐,啊?姐知道你不容易,可姐这真是没办法了……”
亲戚这层关系,有时候是冬天里的棉袄,有时候是夏天里的痱子粉,看着是为你好,沾上了,又痒又疼,还不好明说。
红梅端起自己的茶杯,慢慢喝了一口,没接话。
张姐在一旁凉凉地插嘴:“你爸不是死了吗?”话一出口,常松和常莹脸色都变了。张姐自己也觉着不妥,赶紧找补:“不是,我是说……你爸不是去世了吗?那老房子你们不能住?”
常莹脸上挂不住,剜了张姐一眼,没理她,只对着常松诉苦:“松子,你是不知道。家里那三间老瓦房,你大娘还住着。你大伯……你大伯又是在那儿走的。你那三个外甥,晚上睡觉都害怕,说屋里阴森森的。再说,跟老人住一块,也不方便不是?”她只字不提自己嫌老房子破旧,只想盖新的。
张姐撇撇嘴,说得比唱得好听!不就是自己想过舒坦日子,拿孩子当借口! 她看向红梅用眼神向红梅示意:看吧,就是来要钱的!红梅依旧低着头,不接话。
常松被夹在中间,额头冒汗。他想帮,堂姐确实不容易,大伯临走前也拉着他的手嘱咐过。可红梅的态度明摆着。他嚅嗫着问:“那……姐,你估摸着,得……得多少?”
常莹眼睛一亮,立刻说:“最少得这个数!”她伸出一根手指,“一万!我想着,干脆一步到位,盖个二层小楼!”
亲戚的血缘,有时候不是纽带,而是他们理直气壮向你索取的许可证。
一万?”红梅猛地抬起头,声音都变了调,“姐,你知道一万是多少吗?我们这店,本钱还没回来。常松跑船是挣辛苦钱,不是捡钱!”
常莹脸色一变,指着门外停着的桑塔纳:“没钱?没钱能买小轿车?那桑塔纳新的得二十万吧?有钱买车,没钱帮亲姐?跟我哭穷,谁信?”
红梅胸口起伏,语气却硬起来:“那车是二手的!常松以前船上的朋友,老婆得了癌,急等钱救命,低价处理的。我们那旧面包车也开到头了,正好赶上。要是真那么阔,我怀着身子,还用得着起早贪黑火烧火燎的来受这个累?”
常莹被噎住,脸涨红了:“你少糊弄我!那桑塔纳再旧,它也是个轿车!有钱买车,就是没钱帮衬自家姐是吧?我反正不信!”
“信不信由你!”红梅寸步不让,“我们的钱,每一分都有用处。英子的学费,将来孩子的奶粉钱,哪一样不是窟窿?”
常莹说不过,猛地站起来,指着常松,声音带了哭腔:“小松!你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你到底管不管我?管不管你三个外甥?这房子我盖定了!为了你外甥将来成家!现在爸走了,你是不是就不认我这个姐,不认你外甥了?没人能管得了你了是不是?”她搬出死去的大伯,眼泪鼻涕一起下来。字字往常松心窝子里戳。
常松被逼得没办法,求助地看着红梅,嘴唇动了动:“红梅,你看这……我姐她……”
红梅一把推开他凑过来的手,胸口剧烈起伏。
常莹见常松这副窝囊样,又看红梅油盐不进,积压的怨气彻底爆发,指着红梅的肚子尖声道:“谁知道你肚子里是真怀了还是假怀了?这么多年屁都没放一个,偏偏小松能挣钱了就怀上了?别是看我家小松现在发达了,不知道从哪弄来的野种,想来分家产的吧!”
“放你娘的狗屁!”
张姐猛地一拍桌子站起来,力道之大,震得桌上的瓜子碟都跳了起来,瓜子撒了一地。
“常松!你耳朵聋了?听听!这是人说的话吗?这是个当姐的样?她盼着你好吗?你就由着她这么作贱你老婆?你是个死人啊?”
常松脸憋得通红,扯着常莹的胳膊:“姐!你怎么能这么说!快给红梅道歉!”
“我道什么歉?我说错了吗?”常莹甩开他。
红梅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常莹:“常莹,我敬你是常松的姐,进门我没赶你,我今天把话放这儿:我李红梅行得正坐得端,这孩子,是常松的种,是老常家的根!你再敢满嘴喷粪,污我清白,我拼着这店不开,孩子不要,也跟你没完!不信,你试试!”
“妈!”
英子一阵风似的从外面冲进来,胸口剧烈地起伏,小脸跑得通红,额前的碎发都被汗水粘在了皮肤上。她显然在门口都听见了。
她没有丝毫犹豫,像一颗出膛的炮弹,猛地横身挡在红梅面前,张开细瘦的胳膊,把母亲护在身后。
这个穿着鹅黄色裙子的少女,她可以忍受清贫,忍受孤单,甚至可以忍受在这个重组家庭里小心翼翼的处境。但唯独不能忍受的,就是有人作贱她妈妈。妈妈是她唯一的底线,是她在世间仅有的、完整的依靠。
“从哪冒出来的疯女人?”英子眼睛喷火地瞪着常莹,声音因为激动而发颤,每一个字却都咬得清清楚楚,“你凭什么污蔑我妈?滚!这里不欢迎你!”
常松看着女儿指着堂姐鼻子骂,脸上火辣辣的。太难看了,张姐还在旁边看着,英子也没大没小。 他想呵斥英子,又张不开嘴。
“你……你个小丫头片子敢骂我?”常莹气得跳脚。
“骂你怎么了?你再敢胡说八道,我还敢打你!”英子毫不示弱。
齐莉躺在卧室床上,瞪着天花板。王磊一早就走了,说是出差,谁知道是不是又钻那个狐狸精被窝去了。
婚姻就像一件真丝睡衣,看着光鲜,贴着肉才知道哪里起了毛球,哪里又被勾了丝。外人只看得见领口的亮片,看不见内衬的破洞。
妞妞接回来了,在隔壁写作业。中午她只给妞妞下了点面条,自己一口没动。现在下午了,越想越气,胃里像塞了块石头。
她抓起电话,拨通了周也家的号码。
周也家客厅,空调呼呼吹着冷气。周也和王强盘腿坐在地毯上打扑克,周也脸上贴满了白纸条。
“哈哈哈!王炸!”王强把最后两张牌甩出去,得意地手舞足蹈,“也哥!英子姐一走,你的魂儿也跟着飞了吧?看我这把你炸得,片甲不留!”
周也面无表情地撕掉脸上的纸条:“少废话,再来。”
叮铃铃——电话响了。
周也起身去接,听了一下,朝王强喊:“强子,莉姨电话。”
王强脸上的笑容瞬间没了,耷拉着肩膀走过去,接过话筒:“妈……嗯……知道了……好,我这就回去。”
挂了电话,他把牌一扔:“也哥,不玩了,我得回家。我妈要出去,让我回去看着妞妞。”
周也点点头:“冰箱里有曲奇,带给妞妞。”
王强自己去冰箱拿了饼干,蔫头耷脑地走了。
周也看着满地狼藉,想起妈妈电话里说晚上就到家。
他挠挠头,开始手忙脚乱地收拾沙发上的靠垫、地上的扑克牌和零食袋。可不能让老妈看见这猪窝样。 他把垃圾扫进簸箕,动作笨拙,差点把垃圾桶踢翻。
齐莉从床上爬起来,走到衣柜前。她挑了一件红色的真丝连衣裙,领口缀着细碎的亮片。又坐到梳妆台前,仔细地化妆,遮盖住眼下的青黑,涂上正红色的口红。镜子里的女人,端庄,甚至有些凌厉。
妻子的恨是钝刀子,一刀一刀凌迟的是自己的心;情人的恨是毒药,只想拉着所有人同归于尽。
她拿起手机,按照那条短信的号码回拨过去。
电话很快接通,传来一个年轻女人带着点慵懒和戒备的声音:“喂?哪位?”
是曼丽。齐莉的心像被冰锥扎了一下,又冷又痛。果然是她。意料之中,却还是疼。
“我。昨天你给发信息的那位。”齐莉的声音出乎意料的平静。
曼丽沉默了一下,语气带上挑衅:“干嘛?还想打架?”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