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松看着跪在地上的堂姐,又看看面无表情、眼神冰冷的红梅,再看看挡在红梅身前、一脸戒备的英子和张军。
一股巨大的、混合着羞愧、愤怒、无奈和绝望的情绪,像火山一样在他胸腔里爆发了。
“够了!!”
他猛地一声暴吼,声音嘶哑。
他几步冲过去,一把将常莹从地上拽起来,不顾她的挣扎和哭喊,半拖半抱地,强行把她往店外拉。
“姐!我送你回家!现在!立刻!马上就走!”
周也穿着宽松的篮球背心和及膝短裤,趿拉着拖鞋,啪嗒啪嗒走下楼梯。
客厅只开了一盏落地灯,晕出暖黄的光。他溜达到厨房,打开冰箱门,弯下腰在里面翻找。
钰姐穿着真丝睡袍,香槟色的,她端着一个空水杯从楼上下来,看到撅着屁股在冰箱前的儿子。
“饿了?”她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走到饮水机旁接水。
“嗯。”周也头也没抬,继续翻,“妈,还有吃的吗?”
“晚上没吃饱?”钰姐喝了口水,看向他。
“看了会儿书,消耗大。”周也含糊地说,关上冰箱门,手里只拿着一盒牛奶。
钰姐放下水杯,走过去,接过他手里的牛奶盒看了看:“凉的,别空腹喝。”她系上挂在旁边的粉色真丝围裙,“想吃点什么?汤圆行不行?冰箱冷冻里还有上次买的黑芝麻的。”
“行。”周也靠在厨房门框上,看着妈妈开火,烧水。
水咕嘟咕嘟响起来。钰姐的动作不紧不慢,从冷冻室拿出汤圆,包装袋窸窣作响。周也看着她的背影,灯光勾勒出她柔和的肩线。
“外婆有没有想我?”他问。
“肯定想啊!。”钰姐看着锅里的水,“你最近怎么样?功课跟得上吗?”
“就那样。”周也语气敷衍。
水开了,钰姐把圆滚滚的汤圆倒进锅里,白色的水汽蒸腾起来,模糊了她的侧脸。她用勺子轻轻搅动,防止粘锅。
汤圆在沸水里翻滚,慢慢变得胖乎乎,浮了起来。钰姐把它们捞进一个白瓷碗里,淋上一点煮汤圆的水,撒上几粒干桂花。
“喏,吃吧。”她把碗放在餐桌上。
周也拉开椅子坐下,拿起勺子,舀起一个,吹了吹,咬开一个小口,黑芝麻馅儿缓缓流出来,烫得他嘶嘶吸气。
钰姐坐在他对面,看着他吃。“慢点,没人跟你抢。”
王强被客厅隐约的动静惊醒。他揉着眼睛走出房间,看到齐莉坐在沙发上,没有开大灯,只有壁灯昏黄的光晕笼罩着她。
她已经换下了那件弄脏的红裙子,穿回了家常的棉质睡裙,头发随意披着,脸上带着一种精疲力尽的平静。
“妈?”王强小声叫了一句。
齐莉抬起头,看到他,勉强笑了笑:“吵醒你了?”
王强摇摇头,走过去,坐在她旁边的沙发上。“你没事吧?”
“没事。”齐莉伸手,想摸摸他的头,手抬到一半,又无力地垂落下去。
这时,门口传来钥匙转动的声音。王磊推门走了进来。他看起来憔悴不堪,胡子拉碴,短袖衬衫皱巴巴的,眼神躲闪。
他看到客厅里的母子俩,脚步顿住了,脸上露出窘迫和不安。
“我们离婚吧。”齐莉开口,声音平静,却很坚定,“房子,车子,厂子,归我。孩子也归我。你净身出户。”
婚姻像合伙开公司,男人中途撤资去搞了体外循环,女人就只能清算资产,保住剩下的本金和孩子这份唯一的、增值的固定资产。
离婚于女人,是刮骨疗毒。痛是撕心裂肺的,但刮掉了腐肉,才能长出新的自己。齐莉知道,从今往后,她的江山,要自己打了。
王磊身体晃了一下,脸上血色褪尽。他舍不得孩子,不是舍不得她(或许也有一点),更多的是舍不得这奋斗半生挣下的家业。他这次是真怕了,也下定决心要跟曼丽断干净。
“扑通!”
王磊跪在地板上,膝盖撞出沉闷的响声。
莉莉……我错了……我真知道错了……
他声音干涩,带着哭腔。
我跟她彻底断了,真的,我发誓……
他说着,突然抬起右手,狠狠地朝自己右脸扇去。
啪——
右脸颊立刻泛起红印。
紧接着左手跟上,朝左脸扇去。
啪——
左脸也红了。
我不是人!我混蛋!”王磊的声音嘶哑,带着哭腔:“莉莉……我错了……我不是人……我真的知道错了……我跟那个女人,彻底断了,联系方式都删了,我发誓!厂子…厂子大部分股份转到你名下……房子车子也是……求求你…看在孩子的份上…再给我一次机会…就一次…”
男人的悔过像过期春药,吃下去壮的是怂胆,硬不起担当。他那点可怜的忏悔,根本不是源于爱,而是源于怕。
怕失去半生经营的体面,怕面对一无所有的晚年。爱情死了,但利益还活着,所以他跪得下去。
王强冷冷地看着爸爸表演,垂在身侧的手悄悄攥紧了睡衣的衣角,没有说话。
等王磊的哭声低下去,王强才开口,声音是和他年龄不符的冷静:
“爸,”他看着王磊,“这次,我可以原谅你。”
王磊猛地抬起头,眼里闪过一丝希望。
王强接下来的话,却像冰水浇在他头上:“但只有这一次。如果你再让我妈哭,”他顿了顿,目光锐利,“我就带我妈和妹妹走。我打工养她们。以后你老了也别来找我们!我说到做到。”
王磊看着儿子那双不再懵懂、充满了决绝的眼睛,心里最后一点侥幸也熄灭了。他瘫坐在地上,捂住了脸。
夜深了,舜耕小街安静下来。
英子送张军回学校,两人并肩走在路灯昏黄的光晕下。
“英子,你别太难过了。”张军憋了半天,才笨拙地憋出这么一句。他想安慰她,却不知道该怎么组织语言,手脚都有些僵硬。
英子用手背擦了擦眼角,深吸一口气,夜里的凉空气钻进肺里。
“我没事。”她说,声音还带着点鼻音,但语气已经稳了下来,“我妈说得对,我们自己能过。”
她踢开脚边的一颗小石子:“就是觉得……常叔他……太让人失望了。”
张军看着她故作坚强的侧脸,心里闷闷的疼。他嗯了一声,又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沉默地走了一段,他忽然冒出一句:“你…你饿不饿?我书包里还有袋饼干…”
英子被他这没头没脑的话逗得差点笑出来,摇摇头:“不饿。张军,谢谢你啊。”
张军脸一热,赶紧低下头:“没…没事。”
走到街口,快到大路了。张军停下脚步:“就送到这儿吧,你…你快回去,店里就梅姨一个人。”
“嗯。你路上小心。”英子点点头。
张军看着她转身往回走的背影,单薄却挺直,他攥了攥拳头,心里暗暗发誓,一定要更努力,考上好大学,将来……将来也许……
张姐和老刘帮着把最后一点狼藉收拾干净。
“红梅,常松估计把他姐送回寿县了。你晚上…真不回家了?”张姐试探着问,“这店里咋住人啊?连张像样的床都没有,潮气又重,你还怀着孩子…”
老刘接话:“是啊,红梅。要不…先上我们家凑合一宿?家里还有空房间。”
张姐脸上笑容一僵,心里立刻骂开了:好你个老刘!平时三棍子打不出个屁,这会儿倒会充好人了!红梅这模样,让她去咱家住?算怎么回事?瓜田李下的,万一传出点闲话,我张春兰还要不要做人了?绝对不行!
她赶紧偷偷掐了老刘胳膊一下,脸上堆起笑:“哎呀,老刘你说啥呢!红梅带着英子两个女的,去咱家多不方便!红梅,听姐的,跟常松赌气归赌气,家还得回!等他回来,我替你收拾他!”
女人的友谊再铁,也经不起自家男人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好心”。这道理,张姐懂。
红梅摇摇头,脸上是彻底的疲惫和心灰意冷:“张姐,刘哥,你们的心意我领了。我心里有数。”
张姐和老刘又劝了几句,见红梅态度坚决,只好先走了。
英子回来时,看到妈妈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还没收拾利索的店里,背影单薄,肩膀微微塌着。
她鼻子一酸,走过去,从后面轻轻抱住妈妈。感觉那曾经丰腴的脊背,如今瘦得硌人。生活从她母亲身上夺走的,何止是青春,简直是一整个血肉模糊的江湖。而她此刻能给的,只有一个孩子全部的爱与未来。
“妈,”她把脸埋在妈妈背上,声音闷闷的,“等我毕业了,我养你。你别这么累了。”
红梅的身体僵了一下,然后慢慢放松下来。她握住女儿环在她腰间的手,那手冰凉。她没有回头,眼泪却无声地淌了下来,滴在女儿的手背上。
这个夜晚,几家灯火,几家无眠。
齐莉一个人坐在黑暗的客厅里,指间的烟头明明灭灭。
王强在卧室睡着了,梦里,他们一家四口还在深圳的世界之窗拍照,爸妈笑得一脸灿烂。
张军在宿舍的台灯下,面前摊着物理习题册,笔尖却久久未动。英子含泪的眼睛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他烦躁地甩甩头,强迫自己把注意力拉回到公式上。
周也躺在床上,双手枕在脑后,盯着天花板。他摸过床头柜上的电话听筒,犹豫着,又放了回去。
红梅和英子挤在店里临时搭起的小床上,互相依偎着。
不知过了多久,英子终于含着泪睡着了。红梅轻轻抽出发麻的胳膊,起身,走到外间。
店里一片狼藉已被收拾出大致的模样,只有一把椅子还端正地摆在中央。
椅子空着。
像是在等一个故事,又像是刚送走一个故事。
她走过去,坐下来,把自己安放在这片小小的、暂时的宁静里。
人生海海,能有一个让身体和灵魂都靠一靠的地方,就好。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