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姐,快来歇会儿。”红梅的声音带着刻意的轻快,她朝刚从厨房出来的大玲招手,“这位是夏大哥。”
大玲的手指在围裙上绞紧,又松开。她没敢看儿子站着的方向,只盯着自己鞋尖上的一块油渍,慢慢挪到桌子旁边。
常松也跟着站起来,手脚有些不知往哪放,喉咙里含糊地应了一声:“啊,对,夏哥,这就是……大玲。”
老夏站起身,他的目光落在局促不安的大玲身上,很快地上下打量了一下。
这女人年轻,不到四十的样子,眉眼周正,甚至称得上清秀,只是被一脸的疲惫和风霜盖住了。
身材是劳动妇女的结实,胸脯饱满,腰肢却还看得出纤细的轮廓,只是被那件宽大旧衬衫罩住了。
比起他那个收拾得清清爽爽的知识分子亡妻,是粗糙了不少,也土气。但他脸上没露出什么,只是很客气地、甚至带点郑重地点点头:“你好。”
张姐提着茶壶扭过来,嗓门亮得刺耳:“哎哟喂!都站着干啥?坐呀坐呀!夏大哥,您坐!我们大玲啊,就是太老实,见着生人不会说话!”她哗啦啦倒了三杯茶,茶水溅到桌面上。倒完走向旁边。
老刘早已经进来在隔壁拿个抹布擦桌子,偷偷扯了扯张姐的衣角,压低声音:“这干啥呢?相亲啊?”
张姐甩开他的手,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可不是嘛!有人急着找下家呗!”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周围几桌客人听见。有人低头窃笑。
张军靠在收银台边,手指死死抠着台面,仿佛要抠进木头缝里去。
他看着母亲像个待价而沽的商品般站在那里,那个陌生男人的目光像刷子一样扫过她,每一眼都像是在剥掉她一层尊严。
他感到一种无声的凌迟,那把刀,一半来自这残酷的生活,另一半,来自他自己的无能为力。
成长最残忍的一课,莫过于你发现自己拼尽全力,依然无法成为父母唯一的依靠。那个你曾视为全世界的人,她的世界,终究需要别的光亮。
红梅端起茶杯:“喝茶,夏哥,玲姐,都喝茶。今天这事是有点突然,怪我,没提前跟玲姐细说。”她转向老夏,“我们玲姐长得其实挺周正的,就是天天在厨房里烟熏火燎,给耽误了。”
张姐在一旁抱着胳膊,嘴角撇着。心里骂:装什么大尾巴狼!还不是你老公惹的骚,你来擦屁股!瞧把那寡妇夸得跟朵花似的!
大玲在儿子的目光下慢慢坐下,只坐了半个椅子。她低着头,不敢看任何人,手指在桌下绞在一起。老夏身上干净的衬衫和笔挺的裤子让她觉得自己身上的油烟味格外重。
她感到自己像一件过季的衣裳,被生活匆忙地晾晒在人来人往的衣架上,无形的价签已经别在身上,就等着一个出价的买主。
老夏喝了一口茶,放下杯子。他声音平稳,没什么起伏:“我今年四十七,在船上干轮机长。我爱人,生病走了几年了。我有两个女儿,双胞胎,在合肥读卫校。”他顿了顿,目光看向桌面,“我也没什么别的要求,就是想找个能踏实过日子的人。”
这话像一块小石头,投进大玲的心里。她飞快地抬眼看了他一下,又低下头。踏实过日子,这几个字听着普通,却像一只粗糙温热的手,轻轻握了一下她冰凉的心。
张姐又凑过来,给老夏续水:夏大哥,喝茶!一看你就是个文化人,跟我们这大老粗不一样。”她嗓门亮得扎人。
老刘在角落的桌子边慢吞吞地擦着,眼睛一下一下瞟过来。
“看啥看!”张姐扭头冲他吼,“活儿干利索了?碗都洗了?”
老刘缩一下脖子,嘟囔一句:“就剩两张桌子……”
“那还不快点!磨洋工!”张姐双手在围裙上一拍,又转向老夏,瞬间换上笑脸,“夏大哥,你在船上……是干啥的?轮机长?那是管啥的?开船的?”
老夏双手捧着茶杯,“不是开船。是管船上的机器,发动机、发电机这些,保证它们正常转。”
“哦——管机器的官儿啊!”张姐拖长声音,眼睛瞟向低头不语的大玲,嘴角撇了一下。她心里头哼了一声:穿得再体面,还不是来看这浑身油烟味的寡妇。红梅啊红梅,你可真会给自己找事,把这尊佛请来,看你怎么收场。
她扯开嗓子:“大玲!别光愣着呀!人家夏大哥大老远来,你倒是说句话!相亲嘛,藏着掖着干啥?你今年三十几了?老家哪的?孩子多大了?跟夏大哥唠唠呗!”
大玲的头垂得更低,几乎要埋进胸口。
老刘实在看不下去了,扬声道:“春兰,你快来看看这后厨!是怎么回事?”
张姐不耐烦地扭头:“啥事都找我!你是干啥吃的?”嘴上骂着,还是扭着腰快步往后厨去了,嘴里还嘟囔,“离了我啥也干不成!”
几个熟客发出低低的笑声。
面馆的门被推开,风铃一响。
“妈,我饿了,想吃炸酱面。”英子穿着浅蓝色牛仔裤,白色t恤,头发扎成马尾,清清爽爽地走进来。
红梅一愣:“你这孩子,这么晚跑来店里干啥?多不安全!”
妈,我饿了嘛。”英子重复一句,目光在店里一转,看到老夏,又看到收银台边脸色铁青的张军,最后落在恨不得钻进地缝的大玲身上。她瞬间明白了。
大玲像是抓到救命稻草,猛地站起来:“姨去给你做。”声音带着逃过一劫的虚脱。
“谢谢玲姨。”英子说。
大玲几乎是跑着进了厨房。经过收银台时,她的眼角余光扫到儿子直直射来的目光,那目光像烧红的钉子,烫得她脚步一乱。
红梅给英子使了个眼色:“没看见有客人?这是你夏大爷。”
英子对着老夏礼貌地点头:“夏大爷好。”
老夏笑着应了:“哎,好孩子。”
英子自然地走到张军面前,隔着一个柜台的距离。“张军,我自行车好像有点问题,骑起来老是响。你能帮我去看看吗?是不是轮胎没气或者链条松了?”
张军没动,眼睛还盯着厨房的门帘。
英子伸手拉了一下他的胳膊:“走吧,帮我看看。”
张军被她一拉,身体僵硬地跟着挪了一步。
厨房里,大玲揭开锅盖,白色的水汽轰地扑了她一脸。她拿起油瓶往热锅里倒,手抖得厉害,油洒出来一些,溅在炉火上,刺啦一声爆响。
她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混着脸上的汗和水汽。她用力眨眨眼,拿起菜刀开始切肉臊子,刀落在案板上,又快又重。
中年女人的眼泪是看不见的,都流进了心里,积成了谁也不知道的苦海。
英子掀开门帘探进头:“玲姨,别做了。我跟张军出去吃土豆片。你忙你的。”她声音压低,语速很快,“张军那边你别担心,我去跟他说。你……你自己好好的。”
大玲背对着她,切菜的动作停了一瞬,没回头,只重重地点了一下头。
英子缩回头,拉着张军就往外走。张军像根木头,被她半推半拉地拽出了面馆。
面馆后巷又窄又暗,墙根长着湿滑的苔藓,空气里有股垃圾馊掉的味道。
张军被英子推到墙边,他猛地用拳头砸了一下墙壁,发出沉闷的一声。肩膀开始控制不住地发抖。他没有声音,只有后背剧烈的起伏。
英子站在他旁边,夜色里看不清她的表情。“张军,”她声音很轻,“别这样。”
张军把头抵在冰冷的墙壁上。
“我懂,”英子说,声音也有些哑,“我妈……不也一样。可我们能怎么办?天要下雨,娘要嫁人。”
张军猛地转过身,脸上全是水光,分不清是汗是泪。“我那么拼命……我读书,我干活……我还是不够吗?她还是觉得需要一个男人?”他的声音撕裂般沙哑。
英子伸手,拍了拍他紧绷的臂膀:“你是个好儿子。可你妈……她也是个活人。”
女人这一生,女儿、妻子、母亲,扮演了多少角色,唯独做回自己的时候太少。我们总是渴望母亲像个永不疲倦的港湾,却常常忘了,她的船身也布满了伤痕,也需要一个能停靠的岸。
这句话像抽掉了张军所有的力气。张军顺着墙壁滑坐下去,头埋进膝盖里,压抑的哭声在窄巷里回荡。“我想我爸……英子……我好想我爸……”他呜咽着,一遍遍重复。
一个少年所有伪装出的坚强,在那一刻土崩瓦解。他哭的不是母亲的相亲,而是那个曾经为他撑起整个天空的男人,再也不会回来了。
英子蹲下来,看着他剧烈抽动的肩膀,自己的眼圈也红了。她抬起手,轻轻放在他汗湿的头发上。
她没有再说话。有些伤口,语言是缝合不了的。陪伴是唯一的针线,只能静静地、等它自己慢慢结痂。
红梅笑着对老夏说:“夏哥,别光坐着说话。大玲姐做的酱牛肉味道特别好,我让她切一盘您尝尝?常松,你去柜台酒柜里拿瓶白酒,陪夏哥喝两杯。”
常松正尴尬得不知如何是好,闻言立刻起身。“好,好,我这就去拿。”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