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里的人都看过来。
大玲从后厨探出头:“张姐,面好了!”
张姐狠狠瞪了常莹一眼,端着空碗进了后厨。
后厨里,大玲正在捞面。张姐把空碗放进水池,走到大玲身边。
“你家张军今天怎么没来啊?”张姐问,声音不高,“这不都放假了吗?”
大玲手里的漏勺顿了一下。
她听出来了。张姐的意思是,怎么不来店里帮忙?
“他去图书馆打工了。”大玲说,继续捞面。
“哦。”张姐应了一声,“那你一会还得给他送饭啊。”
大玲把面倒进碗里,浇上汤。
“以前我不在这,红梅给做饭,英子送。”大玲说,声音很平静,“现在我搬来城里了。我早上给他做好饭,装在保温饭盒里。他中午自己凑合一口就行了。”
话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饭,我们自己解决,不占店里便宜。
张姐被噎得喉头一哽,嘴张了又合,最后只挤出一声“哦。”端着面出去了。
走到门口,她回头看了大玲一眼。
大玲背对着她,正在切菜。深蓝色的毛衣贴着背,腰细,屁股圆。胸脯挺着,随着切菜的动作微微颤动。
张姐心里哼了一声。
哼,穿成这样给谁看?在店里干活,也不知道穿件宽松的。这奶子挺这么高……肯定是被老夏揉过了,吃过了。真是不一样了,骚气都透出来了。
张姐的眼神像把钝剪刀,在大玲身上剪来剪去。她嫉妒的不是那对胸脯——她自己也有,只是下垂了。她嫉妒的是大玲身上那股“被男人疼过”的松弛感,那是她在自己婚姻里早就丢失的东西。她把这种嫉妒包装成道德审判,好让自己站在高处。
她转身出去,心里那股无名火又拱起来。
女人看女人的胸,不是羡慕就是嫉妒——大的觉得骚,小的觉得平,不大不小的觉得心机。
大玲没回头。
她切着菜,刀落在案板上,笃笃笃,声音清脆。她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睛看着菜,心里却在想张姐刚才的话。
张姐那点心思,她明白。
不就是看她不顺眼,觉得她勾引常松,现在又跟了老夏,不检点。
她懒得解释。
寡妇门前是非多,漂亮寡妇是非尤其多。男人的目光是钩子,女人的唾沫是钉子,她走在中间,衣服穿紧点是骚,穿宽松点是浪,横竖不是人。
王磊一早就出门了,说要出差。
齐莉今天没上班,在家。她穿了件浅灰色的羊绒衫,下面是黑色的长裤。头发梳得整齐,在脑后挽了个髻。脸上化了淡妆,看起来精神些。
王强和妞妞都放假了。
王强穿了件绿色的恐龙图案卫衣,卫衣很大,罩在他身上,圆滚滚的。他坐在沙发上,手里拿着游戏机,正在打游戏。
妞妞穿了件粉色的毛衣,下面是牛仔裤。她坐在茶几边写作业,写得很认真。
“妈,”王强突然抬头,“英子的妈妈生宝宝了。也哥给我打电话说,他们要去看红梅阿姨。我们家要不要去呀?”
齐莉正在涂护手霜,动作慢了下来。
她这些年,对红梅一直无感。说不上讨厌,但也不喜欢。两家孩子玩得好,她也知道,但大人之间,没什么来往。
可孩子们玩得好。王强天天往面馆跑,英子对他也好。这份人情,欠下了。
“行啊,”她说,“那咱们就一会过去。赶到中午前吧,下午不好看人。我们去之前到百货大楼买点东西再过去。”
王强高兴坏了,游戏机都扔了。
“好呀好呀好呀!”他从沙发上跳起来,“我妈妈最善良!”
妞妞也抬头,笑了:“妈妈,我也想去看看小宝宝。”
齐莉笑了:“都去。”
她看着两个孩子,心里那点犹豫散了。
去吧。去看看,也没什么。红梅人是不错,强子没少去她店里吃饭。该还的人情,得还。
成年人的社交,三分真情,七分计算。去看月子里的红梅,五分是给孩子做面子,三分是还过往人情,剩下两分,是给自己积点‘万一哪天我也需要帮忙’的德。
红梅半躺在床上,头上还是戴着那顶枣红毛线帽,身上盖着被子。气色比前几天又好了一些,脸上有了点血色。小婴儿躺在摇篮里,依旧睡得沉,只是偶尔咂咂嘴。
英子穿了套浅粉色的珊瑚绒家居服,上面印着小熊图案。头发扎成丸子头,她端着一个白色的搪瓷痰盂从卧室里出来。
红梅还不能下床,大小便都得在床上解决。英子每天要伺候她上厕所,擦洗,换卫生巾。
从被捧在手心的明珠,到为亲人擦拭污秽,中间没有过渡。命运只在某个寻常上午,递给你一个痰盂,你就懂了什么叫人生。
她把便盆倒进卫生间的马桶,冲水,然后打开水龙头,用肥皂仔细洗手。洗完了,她没擦,甩了甩手,水珠溅到镜子上。
回到卧室,红梅靠在床头,脸色比前几天好多了,有了点血色。
“妈,喝水吗?”英子问。
红梅摇头。
英子在床边坐下,看着红梅。看着看着,眼睛就红了。
“妈……”她声音哽咽,“你受罪了……”
红梅伸手,摸摸她的脸:“傻丫头,哭什么?妈不是好好的吗?
“你要是……要是……”英子说不下去了。
“没有要是。”红梅说,“妈命大,死不了。”
“其实我生这个孩子,”红梅又说,声音很轻,“我也并不全为了你常叔,我也是为了你。妈妈总归是要比你先走的。我给你留一个姊妹在这世上,你俩正好有个伴。以后你有个娘家兄弟,即便你结婚了,不管你找谁,跟谁在一起。娘家兄弟也会给你撑腰的。是你的退路,你的胆气。”
母亲给女儿生个兄弟,像给远行的旅人背包里塞干粮。她知道前路风雨难测,这干粮可能硌牙,可能发霉,但总比两手空空强。至于这干粮未来会不会反噬旅人,她不敢深想。爱到深处,就成了悲观的未雨绸缪。
她停了一下,看着英子。
“你看妈妈,我从云南过来,来安徽。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没有娘家人不行。你俩有个伴,以后什么事你们俩商量。你永远都是妈妈的宝贝。”
这是母亲的智慧,也是母亲的谎言。她把一碗水端平的承诺说给女儿听,心里却比谁都清楚,母爱的天平一旦有了新的砝码,微妙的倾斜在所难免。此刻的保证,是为了安抚眼前这个受了惊吓的孩子,也是为将来可能发生的、自己都无法控制的偏心,预先埋下的歉意。
英子听着,眼泪掉下来。
她知道妈妈说的是真心话,但也有点虚。妈妈是在安慰她,怕她多想,怕她觉得有了弟弟,妈妈就不要她了。
“妈,”英子说,声音哽着,“我懂。”
红梅搂住她,轻轻拍她的背。
门推开了。
常松端着一个托盘进来。托盘里放着两碗鸡汤,汤色金黄,上面飘着油花。一碗里面有个鸡腿,一碗里面是鸡肉块。
“英子,”常松说,“这个有鸡腿的给你。我老婆喝一碗,我闺女喝一碗。”
英子擦擦眼泪,笑了:“谢谢常叔。”
常松把托盘放在床头柜上,端起一碗,要喂红梅。
红梅接过碗:“我自己喝。”
“你别动,我喂你。”常松不肯,非要喂。
红梅拗不过他,只好让他喂。
常松舀了一勺汤,吹吹,递到她嘴边。红梅喝了。常松又舀一勺,再喂。
英子看着他们,心里暖。
她端起自己那碗,喝了一口。汤很鲜,鸡肉炖得烂,入口即化。
门铃响了。
英子放下碗:“我去开门。”
她走出卧室,穿过客厅,走到院子里。院子里的雪已经开始化了,地上湿漉漉的。阳光很好,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她打开院门。
门外站着两家人。
一边是周也和钰姐。周也穿了件耐克的黑色的羽绒服,手里拎着一个果篮。钰姐穿了件米色的大衣,头发披着,脸上带着笑。
另一边是王强和齐莉,还有妞妞。王强穿着阿迪达斯蓝色的羽绒服,圆滚滚的。齐莉穿了件黑色的呢子外套,手里拎着一盒奶粉。妞妞穿了件粉色的长款羽绒服。
他们都看着英子。
钰姐先笑了:“英子,我们来看看你妈妈。”
齐莉也说:“红梅怎么样了?好些了吗?”
英子站在门槛上,一只脚在门内——那里有刚经历生死的母亲和初来乍到的弟弟;一只脚在门外——那里站着她的少年和他们的家人。阳光把她的影子劈成两半,一半还裹着孩子的委屈,一半已长出大人的轮廓。
她忽然想起小时候妈妈教她认门槛:『迈过去是客,退回来是主。』今天她才懂,有些门槛在心里——迈过去了,就再也回不到从前那个只需要被爱的小姑娘了。
她看着他们,笑了。这笑和七天前在产房外的哭出自同一个源头,都是爱逼到极致时,人最本真的模样。
“进来吧。”她说。
风从巷子口吹过来,带着化雪后的清冽。院子里的晾衣绳上,红梅的棉布睡衣和婴儿的尿布并排挂着,滴着水。
一滴,一滴。
敲在下面搪瓷盆里,叮,叮。
那声音很轻,但在寂静的上午,清晰得像是心跳。
是红梅的心跳,是英子的心跳,是新生婴儿的心跳,也是这个家在经历寒冬后,重新活过来的心跳。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