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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女人,坐在这个不大的房间里,说着“不容易”。但每个人心里的“不容易”,都不一样。

红梅的不容易,是命悬一线后的侥幸,是奶水不足的焦虑,是对女儿心疼又愧疚的煎熬。

钰姐的不容易,是高处不胜寒的孤独,是对儿子未来的筹划,是对过往爱情的耿耿于怀。

齐莉的不容易,是维持体面的疲惫,是对丈夫若即若离的失望,是对儿女前程的隐忧。

但此刻,她们坐在一起,脸上都带着笑,嘴里都说着关心的话。像三棵不同的树,根扎在不同的土里,枝叶却在风里碰到了一起,沙沙作响,彼此应和。

只是根下的土,是酸是碱,是肥是瘦,只有自己知道。

女人的友谊到了中年,就成了互相观赏伤疤的艺术。你可以展示痛苦,但不能揭开血痂;可以诉说艰难,但不能要求分担。所有的安慰都是真的,所有的无能为力也是真的。

英子推开自己房间的门。

房间比红梅那间小一些,但收拾得整齐。一张白色的欧式铁艺床,床头有弯曲的花纹。床上铺着粉色的床单,同色的被套,被子上印着小碎花。床头柜也是白色的,上面摆着一盏粉色的台灯,灯罩是布艺的,边缘缀着蕾丝。

窗户上挂着白色的纱帘,帘子半掩着,透进光来。窗台上放着一盆绿萝,叶子垂下来,绿油油的。

英子把门边的炉子拎到房间中央。炉子是老式的煤球炉,铸铁的,上面有个铁架子。她把炉子放稳,用火钳夹了块新煤球换上去。煤球烧得正旺,红通通的,热气散出来。

她又从床底下拖出一块地毯。地毯是米色的,毛绒绒的,有点旧了,但洗得干净。她把地毯铺在炉子旁边,刚好够几个人坐。

“坐这儿吧,暖和。”英子说。

王强第一个脱了鞋,盘腿坐在地毯上。他的袜子是蓝色的,脚后跟那里磨得有点薄了。他搓了搓手,凑近炉子:“还是这儿自在”

妞妞也脱了鞋,挨着王强坐下。她穿着白色的袜子,袜口有一圈蕾丝边。她坐下后,好奇地打量英子的房间。书桌上整整齐齐码着课本,墙上贴了几张明星贴画,还有一个自己做的风铃,用彩色的纸鹤串成的,挂在窗前,风一吹,轻轻响。

英子又跑出去,不一会儿抱进来一堆东西:几个橘子,几个红薯,还有一小袋板栗,都放在炉子旁边。

“烤着吃,”她说。

王强眼睛一亮,抓起一个红薯就要往炉子盖子上放。

红薯和板栗慢慢摆在炉盖边缘,橘子在炉壁旁烘着。

“我去弄点喝的。”英子看着炉火,想起什么,又转身要出去。

周也动了。他跟上去:“我帮你。”

英子脚步顿了一下,没回头,继续往外走。

厨房在院子另一边,要穿过客厅。英子走在前面,周也跟在后面。两人一前一后,脚步声在空荡荡的客厅里回响。

英子家的厨房不大,但收拾得干净。不锈钢桌面擦得发亮,碗筷整齐地码在橱柜里。灶台是煤气灶,两个灶眼。窗户开着一条缝,透风。

英子走到灶台边,从柜子里拿出一个铝锅,接了半锅水,放在灶上。又打开另一个柜子,拿出四罐露露。露露是铝罐的,上面印着“杏仁露”三个字。

她把四罐露露都放进锅里,周也站在厨房门口,看着她。她的背影瘦削,肩膀微微耸着。丸子头有点松了,几缕头发掉下来,贴在脖子上。

“英子。”他开口。

英子没应。

“英子。”他又叫了一声。

英子停下动作,背对着他。

“恭喜你,”周也说,声音有点干,“有弟弟了。”

英子转过身。她看着他,眼睛很黑,没什么表情。

“嗯。”她说。

就一个字。

周也喉结动了动。他想说点什么,但脑子里空空的。平时那些话,那些撩她的话,现在都说不出来了。巷口的事,像个疙瘩,堵在两人中间。

“你……还好吧?”他问。

“还好。”英子说,转过头看了他一眼,很快又移开视线。“就是忙点。”

“梅姨……遭罪了。”

“嗯。”英子鼻子有点酸,但她忍住了。不能在周也面前哭。她低下头,用手指无意识地划着灶台的边缘。不锈钢的台面冰凉。

周也又往前走了一步,走到她身边。他能闻到她头发上的味道,是洗发水的香味,淡淡的。她的侧脸在厨房窗口透进来的光里,睫毛很长。

“那天的事,”周也说,声音低了些,“对不起。”

英子的手顿了一下。

“我不是故意的。”周也又说,“我就是……没忍住。”

英子没说话。她盯着锅里冒起来的气泡,一个接一个,破了,又起来。

“张军后来没找你麻烦吧?”周也问。

“没有。”英子说。

“那就好。”周也说。

两人又没话了。只有锅里水开的咕嘟声,还有窗外偶尔传来的车声。

锅开了。英子关火,伸手去端锅拿露露,手指碰到滚烫的锅边。

“嘶。”她缩回手。

烫到了。

周也立刻上前,抓住她的手:“我看看。”

英子的手被他握在手里。她的手很小,手指细长,指尖泛红。刚才碰锅边的地方,红了一小片。

周也低头,对着她手指吹了吹。热气拂过皮肤,痒痒的。

“没事。”英子想抽回手。

周也没放。他握着她的手,拇指在她手背上轻轻摩挲。她的皮肤很软,有点凉。

少年的喜欢是场高烧,脸红心跳都是症状。而成年人的感情更像是慢性病,不致命但总在隐隐作痛。此刻的英子既在发烧,也在疼痛——为妈妈,为弟弟,为这个必须撑住的家。

“疼吗?”他问,抬头看她。

英子也看着他。两人离得很近,她能看见他眼睛里的自己,小小的,慌乱的。

“不疼。”她说,声音轻了。

周也握着她的手,那点微红的烫伤像烙在他心上。他缓缓将她的手抬起,炽热的呼吸近在咫尺。

在最后一刻,理智压倒了冲动,他只是用嘴唇极轻、极快地碰了碰自己的拇指——一个隔着手背的、无人知晓的吻。

“周也。”英子叫了一声,带着警告。

“下次小心点。”他说,转身去拿托盘。

英子站在原地,手背上还留着他手指的温度。她心跳得很快,脸有点热。她低下头,假装整理灶台上的东西。

周也用抹布垫着手,把四罐热好的“露露”从锅里捞出来,放在一个搪瓷托盘里。铝罐表面凝结了一层细密的水珠,滴滴答答往下淌水。

“走吧。”他说。

英子点点头,跟在他后面。

回到房间时,王强和妞妞已经烤上东西了。王强用火钳夹着个红薯,在炉子上翻面。红薯皮烤得焦黑,裂开的地方露出金黄色的瓤,冒着热气,香味飘出来。妞妞在烤橘子,橘子皮烤得发黑,她小心翼翼地用筷子夹着,生怕掉进炉子里。

“来来来,喝热的。”周也把托盘放在地毯中间。

妞妞放下橘子,拿了一罐。很烫,她两只手捧着,小口小口地喝。“好甜。”她说。

王强也拿了一罐,咕咚咕咚喝了大半罐,烫得直吐舌头:“烫死了烫死了!”

周也递给英子一罐,自己留了一罐。两人坐在地毯上,隔着一个炉子。

英子捧着露露,小口喝着。热露露下肚,胃里暖起来。她看着炉子里红通通的煤球,看着王强翻红薯的动作,看着妞妞被热气熏红的小脸。

这些熟悉的人,熟悉的事,让她紧绷的神经慢慢松下来。

“英子姐,”妞妞说,“你的随身听能借我听听吗?”

英子点点头,起身去书桌抽屉里拿出随身听和耳机。是白色的索尼随身听,有点旧了,但还能用。她递给妞妞。

妞妞高兴地接过来,戴上耳机。磁带里面有流行歌,有英语听力,还有一些广播剧的片段。妞妞听着,脚跟着节奏轻轻点地。

王强把红薯烤好了,用火钳夹起来,放在地上晾凉。他又开始烤板栗。板栗在炉子上烤得噼啪响,裂开口子,露出里面黄澄澄的果肉。

“英子姐,”王强一边翻板栗一边说,“你弟弟真可爱。我以后当他大哥,带他玩。”

英子笑了:“那你可得好好教他,别教他调皮。”

“那必须的。”王强拍胸脯,“我教他打游戏,教他踢球,教他……”

“教他学习。”周也接了一句。

王强噎了一下,挠挠头:“学习……那还是你教吧。我教不了。”

几人都笑了。

板栗烤好了。王强用火钳夹出来,放在地上。几人围坐着,剥板栗吃。板栗烤得香,甜甜的,面面的。

英子剥了一个,递给妞妞。妞妞接过,甜甜地说:“谢谢英子姐。”

周也也剥了一个,犹豫了一下,递给英子。英子接过,没看他,低声说了句“谢谢”。

王强看着,心里好笑,但没说出来。他自己剥了一个扔进嘴里,烫得直哈气。

炉火烧得旺,房间里暖烘烘的。红薯香,板栗香,露露的甜香,混在一起。妞妞的耳机里漏出一点音乐声,是王菲的《红豆》。

“还没好好地感受,雪花绽放的气候……”

英子听着那隐约的歌声,看着炉火,忽然觉得这一刻很好。好到她希望时间就停在这里,不要往前走。

不要走到她必须面对妈妈虚弱的身体,不要走到她必须照顾哭闹的弟弟,不要走到她必须应付常松老家来的亲戚,不要走到她必须去想自己和周也到底该怎么办。

就停在这里。几个朋友,围着炉火,吃烤红薯,听歌,说笑。

她低头,又剥了一个板栗。

红梅的卧室里,三个女人的话还没说完。

钰姐问起了常莹的事。红梅简单说了说,说常莹人勤快,做饭好吃,照顾她也尽心。

“那真的难得。”钰姐说,“现在这样的姑子姐不多见了。很多都是来占便宜的,哪肯真心伺候月子。”

红梅笑笑,没接话。

她没说常莹每天早上都要跟常松报账,买菜花了多少钱,买肉花了多少钱。没说常莹炖汤时总会先给自己盛一碗,说尝尝咸淡。没说常莹晚上睡得沉,都是英子陪睡。常松睡沙发。

说了有什么用呢?钰姐能怎么样?齐莉能怎么样?她们能来替她伺候月子?能来帮她应付大姑姐?

不能。所以不说。

齐莉又问起了店里的事。红梅说现在张姐和大玲在顶着,常莹也去帮忙。虽然忙,但还能应付。

“你这一时半会儿也去不了店里了吧?”齐莉问。

“起码得出了月子。”红梅说,“还得看身体恢复得怎么样。”

“别急着去。”钰姐说,“身体要紧。钱是赚不完的。”

红梅点头。她知道钱赚不完,但她更知道,钱不够用。常松一个人的工资,要养五口人——马上可能还要更多。店房租,水电,工资,吃穿用度,孩子的奶粉尿布,哪一样不要钱?

但这些,她也不能说。说了,像在哭穷,像在博同情。

她只是又笑了笑,说:“嗯,不急。”

窗外传来卖糖葫芦的吆喝声,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像一阵无关紧要的风吹过。

钰姐看了看时间,起身说:“不早了,我们该走了。你好好休息,别多想。有什么事,让英子给我们打电话。”

齐莉也站起来:“对,好好养着。需要什么就说。”

红梅想要留饭,被钰姐按住了:“别动,躺着。我们认得路。”

两人往外走。红梅靠在床上,看着她们的背影。

她们来了,坐了,说了关心的话,送了礼,然后走了。像完成一个仪式,体面,周到,挑不出错。

但红梅知道,她们走出这个门,坐上各自的车,回到各自的家里,很快就不会再想起她。顶多在茶余饭后提一句:“红梅生了,是个男孩,受了大罪。”

然后话题就转到别处去了。

世间所有的探望,都是一场温暖的路过。真正漫长的黑夜,只能靠自己的骨头熬成灯油,一寸一寸地点亮。

门轻轻带上了。房间里又安静下来。只有摇篮里小年均匀的呼吸声。

红梅闭上眼,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累了。

真的累了。

女人的一生,有时候就像这月子的房间,门一关,所有的热闹都是别人的。独自面对的,只有自己身体里流出的血,和怎么也流不完的寂静。

幸福面馆里,午市刚过。大厅里的桌子都收拾干净了,椅子倒扣在桌面上。地面拖过了,湿漉漉的,反射着窗外的光。后厨的水池里堆着待洗的碗筷,灶台上还冒着热气。

张姐、常莹、大玲三个人坐在靠窗的一张桌子旁吃饭。桌上摆着三个大海碗,碗里是炸酱面。炸酱是肉丁和黄豆酱炒的,油亮亮的,浇在面条上。旁边还有一小盆紫菜蛋汤,汤里飘着蛋花和紫菜碎。

张姐吃得快,呼噜呼噜几口,半碗面就下去了。她把袄子脱掉了,穿着一件紫色的毛衣,露出里面红色的秋衣。吃饭热,她额头冒汗,随手用袖子擦了一把。

常莹吃得慢些。她夹起一筷子面,放进嘴里,细细地嚼。她系着围裙,碎发掉下来,她也顾不上捋。

大玲坐在常莹对面。她低头吃面,动作斯文,不像张姐那样呼噜作响。

三个人都没说话,只有吃面的声音,还有窗外偶尔经过的车声。

张姐先吃完。她把碗一推,打了个饱嗝,端起汤碗喝了一口。然后她抬眼,看向常莹,嘴角扯出一个笑。

“常莹,”张姐开口,声音不高,但带着明显的戏谑,“这个月的二百五,还红梅了吗?”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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