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田阵平的目光悄然滑过萩原研二手臂上的绷带,点点刺目的暗红正悄然晕染开来。
他忽然开口,“说起来,你今天拆弹的时候,没穿防爆服吧?”
萩原研二的身体僵了一下,眼神有些闪躲,习惯性地带上了一点黏糊糊的语调,试图蒙混过关:
“因为……那东西……又闷又沉……再说……”
声音却在触及松田的视线时迅速干涸下去,只剩下浓重的无力感,“……今天要是穿了……根本就来不及……冲进去找到shiro酱……”
“这构不成理由。”松田阵平的声音骤然降温,“规定就是规定。这次是你运气好,还有——”
他猛地收住话头,但突兀停顿的空白已经自动填补了一切。
——还有shiro的拼命保护。
萩原研二的脑袋垂得更低了,几乎要埋进胸口。
沉默在两人间蔓延。过了半晌,才听到他用极低、极郑重的语调承诺:“……知道了。以后……一定穿。”
“哼,最好刻进骨头里。” 松田阵平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冷哼,算是勉强接受了这份迟来的保证。
他抬起手,想照常给这个不省心的幼驯染一记“爆栗”。然而,目光触及萩原额头上的纱布,淤青未消的脸颊,还有那双曾经流光溢彩、此刻却黯淡失焦的紫罗兰色眼瞳……那只抬起的手在半空硬生生顿住。方向一转,带着一种泄愤般的力道,狠狠捏住了萩原另一边没受伤的脸颊肉,用力地拧了一下。
“唔!好痛哦阵平酱~” 萩原研二下意识地痛呼出声,带着点撒娇的音调,抬手捂住被捏的地方。然而,这刻意维持的声线只维持了不到半秒,便如同被戳破的气球,陡然变调。
“……好痛啊……”
破碎的音节挤过干涩的喉咙,带着再也无法抑制的、浓重的哭腔,瞬间冲垮了堤坝。眼前的人瞬间被一涌而上的水汽彻底模糊。
积压了一整天的恐惧——对爆炸轰鸣的本能战栗;同僚瞬间化为乌有的巨大冲击;对手术室里shiro生死未卜的揪心;还有那灭顶的、几乎要将他吞噬的自责……所有被强行压抑的情绪,在这一刻如同决堤的山洪,以排山倒海之势,冲垮了萩原研二脆弱不堪的伪装。
他猛地将失控的表情和汹涌的泪水深深埋进松田阵平肩头,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着,像暴风中最后一片完整的枯叶。压抑的呜咽声闷闷地传出:“真的好痛啊……阵平酱……”
松田阵平没有说话,只是一下,又一下,轻轻地拍抚着幼驯染起伏的后背。
渐渐的,剧烈的颤抖平息下来,只剩下细微的抽噎。萩原研二很快放开了手,用力吸了吸鼻子,抬起手臂近乎粗鲁地往脸上擦去,只一下就被拦住了。
松田阵平掏出干净的手帕递到他眼前:“用这个,当心伤口。”
“……嗯。”萩原研二接过,胡乱地抹掉脸上狼藉的泪痕和鼻涕,很快还了回去。
松田阵平接过那团湿漉漉、皱巴巴的织物,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嫌弃。
“要不……我去给你洗洗?”萩原研二尴尬地挠了挠脸颊。眼眶和鼻尖依然通红,浓重的鼻音无法掩饰,但那双黯淡的眼睛,被泪水冲刷后,终于透出了一点带着水光的亮色,如同风雨后初露的紫微星。
“免了。”松田阵平干脆利落地拒绝,迅速将手帕揉成一团塞回口袋。
萩原研二又吸了吸鼻子,像是要把最后那点脆弱也收回去。他猛地挺直腰背,用一种刻意拔高的“凶狠”语气喊道:“等会儿……等shiro酱出来……”
他顿了顿,目光投向那盏固执的红灯,仿佛在对着手术室门后的人宣告:“一定要好好教训他一顿才行!居然在那种要命的关头,还躲在家里赶稿,简直不可原谅!”
“嗯!”松田阵平用力地点了点头,脸上多了点难得可以用温柔形容的笑意,发出同仇敌忾的声音:
“等shiro出来以后,我们一起教训他。”
就在这时,那盏亮得仿佛永恒的红灯,熄灭了。
两人飞速从椅子上弹起。
手术室的门无声地滑开。
一位身穿沾染着斑驳痕迹的绿色手术服的医生走了出来,脸上刻着深深的疲惫,手术帽边缘被汗水浸透,紧贴在前额。他摘下口罩,露出同样缺乏血色的嘴唇。
松田阵平连忙问道:“医生!他怎么样?!”
医生看着两张神情焦灼的脸,微微吐出一口气:“手术很顺利。”
“顺利”两个字如同强心针,瞬间注入萩原研二濒临枯竭的心脏。一股近乎眩晕的狂喜撞进胸腔,冲击得他眼前发黑,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晃了一下。几乎同时,松田阵平的手臂已经横过来,稳稳扶住了他摇摇欲坠的身体。
医生继续道:“这几乎是奇迹。他承受了巨大的冲击,但内脏的损伤比预想的轻微很多,没有致命的内出血,主要是强烈的震荡和一些挫伤,这非常幸运。但是……”
萩原研二刚刚落回原位的心脏,瞬间又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起来。
医生表情凝重:“最严重的损伤集中在他的右臂,多处粉碎性骨折。尤其是前臂,一块锋利的金属碎片造成了桡神经及尺神经的严重撕裂,同时伴随关键肌腱的断裂。我们进行了紧急修复和吻合手术,尽了最大的努力……”
他抬起眼,目光沉痛:“……很遗憾,神经和肌腱的损伤程度太深,修复后的功能恢复……前景非常不乐观。这只手臂……未来能保留基础感觉已是万幸。他……将会面临永久性的严重功能障碍。”
“永久性……” 萩原研二无意识地重复着这个词,像是第一次理解它的含义。
也就是说……残疾……
松田阵平顿时脸色铁青,急迫地上前半步,“医生!一点希望都没有吗?复健……!”
医生带着歉意微微欠身:“我们会尽一切努力进行后续治疗和复健,但请你们……务必做好最坏的准备。神经损伤,尤其是这种程度的撕裂……是不可逆的。未来,能恢复部分生活自理能力,比如自己吃饭、穿衣,已经是能达到的最好预期。至于需要高度精细操作的活动……” 他没有说完,但意思已经再明白不过。
萩原研二脸上刚恢复的血色又霎时间褪得一干二净。
“可是……”
大脑一片空白。一种近乎荒谬的本能驱使着他,想扬起嘴角,想扯出惯常的轻松笑容——安慰医生,或者……安慰自己。然而,脸部肌肉好像失去了控制,非但没有一丝笑意,反而让整张脸扭曲成比哭还要难看表情。声音里带着孩童般的茫然和无助,低低地飘出来:
“可是……shiro酱……是漫画家啊……”
松田阵平瞬间攥紧了拳头,指关节发出令人牙酸的“咔”响。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和愤怒堵在胸口。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医生,那他现在……”
医生理解二人的心情,语气温和:“还在深度麻醉中,生命体征正在逐步稳定。需要转入IcU严密监护至少24小时。暂时无法探视。”
两人深深地鞠躬,声音干涩:“知道了,非常感谢。”
医生离开了。
手术室的门再次合拢,隔绝了里面所有的生死挣扎。
劫后余生的微光被沉重的现实狠狠碾灭。
萩原研二仿佛被抽走了所有支撑,身体晃了晃,膝盖发软,但最终没有倒下,只是僵硬地钉在原地。
四周只剩下惨白灯光和死一般的寂静。
松田阵平伸出手,按在萩原研二僵硬的肩膀上。过了许久,他才发出声音,低沉得如同从地底传来,却又带着一种钢铁般的执拗:
“活着就好。只要活着,就有可能……”
就在这时——
又一串突兀刺耳的铃声骤然响起,像尖针扎进耳中,激得两人都猛地一颤。
萩原研二的手机早已被松田阵平调成了静音。这次响的是松田自己的。
他掏出手机。
屏幕上跳动的名字让他呼吸一窒,仿佛被人扼住了咽喉。
松田阵平手指僵硬地按住通话键。
“深夜打扰,万分抱歉。我是诸伏高明。明天是shiro的截稿日期,本想致电询问进展,但他的电话一直无法接通,萩原君亦是如此。请问,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松田阵平张了张嘴,却没能吐出半个音节。
不安的沉默在呼吸间酝酿。
诸伏高明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不容回避的锐利:“究竟发生什么事了,松田君?”
松田阵平紧握着手机,手背青筋暴起。地上的反光忽然变得刺目,晃得眼睛酸涩无比。半晌,他终于从紧咬的齿缝间,艰难地挤出了如同诅咒般的字句:
“……非常抱歉。今天……shiro的公寓楼……发生了爆炸……”
震耳欲聋的轰鸣仿佛又在耳边震响,带着硝烟与血腥混合的焦臭味。刺目的火光与滚滚的黑烟在恍惚中化为灰白的雪片,纷纷扬扬地坠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