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在柴米油盐的安稳与携手相伴的暖意中,如细沙般悄然滑落,无声无息,却又在眉梢眼角刻下不容忽视的痕迹。
终于,诸伏高明迎来了脱下警服、彻底告别警徽的时刻。
纵使他能力卓着,经验丰厚,警界内外不乏殷切的挽留之声,甚至还有让他更进一步的期许,诸伏高明都一一谦和而坚定地婉拒了。如果真有所谓的青云之志,他当年就不会以非职业组之身踏入警界。
半生倥偬,栉风沐雨,诸伏高明自认已为守护长野的安宁与心中秉持的秩序,倾尽心力,竭尽所能。如今,他心中澄澈,无愧无悔。
往后的岁月,他不再是肩扛星章的“诸伏警视”,而只是“诸伏高明”。以及……
“taka先生。”
一声轻唤,带着熟悉的暖意。白川见月正兴致勃勃地翻看着摊满整个桌面的、来自世界各地的旅游手册。
他们计划着去国门之外的广阔世界走走看看。
两人头碰着头,像不久前探寻案件线索一般,指尖划过地图上蜿蜒的河流、连绵的雪山与浩瀚的海洋,规划着心之所向的旅程。
诸伏高明的视线却不由自主地从风景秀丽的图片上移开,停驻在爱人难得情绪外显的笑脸上——那张被岁月格外眷顾的容颜。五十余载光阴如水流逝,皱纹暗生,然而当他笑起来时,眉宇间竟仍跳动着如少年般的鲜活神采。说比实际年龄年轻二十岁,也绝非虚言。
“taka先生。”白川见月指着手册上一幅参天巨木的图片,眼中闪烁着纯粹的向往,“真的有比摩天大楼还高的树林吗?还有这片湖水,蓝得像宝石一样……”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久违的、近乎天真的雀跃。
诸伏高明心中微动,记忆如潮水般回溯。遥远的往昔,在长野的深山旅馆,他与白川见月第二次相遇后,这个人就曾于不经意间流露出对环游世界的模糊向往。
那时,他们正追捕一名危险的持枪嫌犯,shiro险些遭受袭击,高明彼时还当他是记忆破碎、需要庇护的失忆者,怀着责任与一丝隐秘的牵绊,将他留在了长野,留在了自己身边。未曾想,那一次挽留,竟牵系起了一生一世的缘分。
比起尘嚣万丈、霓虹闪烁的繁华都市,白川见月的目光总是更长久地停留在那些天地辽阔、人迹罕至的自然风光上。
所幸,两人虽年岁渐长,筋骨尚算硬朗。跋涉山水,仍有几分余力。
闲云野鹤般的旅行生活,就此徐徐展开。他们的足迹踏过异域风情的古老街巷,也深入人迹罕至的壮丽山河,在雪山之巅迎接日出,于碧海之畔静听潮音。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白川见月无论行至世界哪个角落,都如同磁石般引人注目。月光如瀑的银发,清俊不减的轮廓,以及那份沉淀了岁月却依旧独特的气质。毫无疑问,就算披块破布,这个人也是人群中最惹眼的那个。
几乎每到一个新地方,都会招来各色目光的追随与或含蓄或热情的搭讪。在一些民风格外热情奔放之地,即便无名指上那枚象征着归属的戒指在光下熠熠生辉,也险些被热情的人潮围困,寸步难行。
甚至,在某个地中海小镇的咖啡馆外,一位热心的老太太,看着并肩而坐的两人,竟笑眯眯地用当地语言询问:“先生,您和您的儿子出来旅行吗?”
诸伏高明:“……”
他端着咖啡杯的手指几不可察地一顿,眼角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一下。
在银发大叔(?)那愈发灿烂得意的笑容映衬下,他只能不动声色地垂下眼帘,将杯中微凉的咖啡一饮而尽,同时默默将这座热情过度的城市,在心里拉入了旅行黑名单的榜首。
……
年复一年,每当晴光潋滟、气候合宜的季节,两人便会默契地收拾行囊,携手相伴,远游数月。
偶尔,大和敢助与上原由衣也会兴致勃勃地加入。
旅途便瞬间热闹非凡起来。(主要是大和敢助与白川见月之间仿佛永不停歇的唇枪舌剑、你来我往,诸伏高明偶尔在旁精准补刀,引发新一轮“战火”,而上原由衣则娴熟地穿梭其中,充当着不可或缺的和事佬与气氛调节剂)。
那些夹杂着拌嘴与大笑的欢声笑语,如同散落的晶莹珍珠,被时光的丝线串起,镶嵌在世界各地壮丽的山川风物之间,成为记忆中格外鲜活的点缀。
……
然而,时光的河流永远是向前奔涌的,终将一切带入平缓而深邃的下游。
那个从戈壁穿梭探险归来后的冬天,大和敢助毫无预兆地倒下了。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这位曾经如磐石般魁梧健硕、声若洪钟的老刑警,在病魔的侵蚀下,如同被狂风摧折的老松。
来年春天,当诸伏高明与白川见月再次踏入他家门时,那个熟悉的身躯已肉眼可见地消瘦了一大圈,曾经饱满的肌肉松弛下去,皮肤上沟壑纵横,如同被岁月与伤痛反复冲刷过的、布满裂纹的老树皮。
他们终究,也走到了步履蹒跚、再也无法任性地背起行囊、去丈量遥远世界的年纪。远方壮丽的风景,渐渐变成了画册上的回忆与窗外的流云。
时光如涓涓细流,无声地将他们推入了耄耋之年。生活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喧嚣的底色,褪尽了浮华,只余下最本质的宁静与……挥之不去的告别。诸伏高明发现,步入此境,他所经历最多的,竟是一场又一场肃穆的葬礼。
此时所见的死亡,与盛年时猝然面对至亲挚友的骤然消逝,心境已截然不同。
它不再是撕心裂肺、令人窒息的剧痛,不再是命运蛮横撕扯开的口子。更像是一本厚重的人生长卷,在历经波澜壮阔、跌宕起伏后,最终落下的那个平静而圆满的句点。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释然,也带着必然的、深入骨髓的寂寥。
又一年萧瑟的秋风扫过庭院。大和敢助离开医院,回到家中,在他熟悉的床榻上,在妻子与老友低语的陪伴中,悄悄地停止了呼吸。
接到消息的诸伏高明与白川见月立即赶往。
屋内弥漫着一种沉静而哀伤的气息。上原由衣眼眶通红,额前散乱的白发在阳光中格外刺眼,但她努力扬起一抹释然的笑意,声音带着疲惫的沙哑:“这样……也好。敢酱……他总算不用再日夜煎熬了。”
半生刑警生涯,除了那骇人眼球的左眼伤疤与行动不便的左腿,脏腑筋骨间还潜藏着无数不为人知的、在追凶搏命时留下的暗伤。暮年时分,这些沉疴旧痛便如苏醒的毒蛇,日夜啃噬着他的肉体与精神,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无处言说的苦楚。
活到这样的年岁,他们对死亡的降临,早已有了平静的认知与准备。那不是终结,而是漫长跋涉后必然的停歇。
葬礼的安排,在哀思中依然有条不紊地进行,带着老刑警家庭特有的利落与体面。
最终,在故友簇新的墓碑前,诸伏高明久久伫立。
深秋的风带着萧瑟的凉意,卷起几片枯黄的落叶,盘旋着落在冰冷的石碑脚下。
思绪如同被风吹散的落叶,纷乱翻涌,过往并肩的豪迈笑声、争执时的面红耳赤、破案时的默契眼神、共同经历的惊心动魄……一幕幕鲜活,最终都凝固在这方沉默的石头之下。
直到一件带着体温的外套轻轻披上他的肩头,白川见月温和的声音在耳畔响起:“taka先生,风凉了,差不多该回去了。”
诸伏高明缓缓转过头。暮色四合,夕阳的余晖为万物涂抹上一层暖金色。他凝视着爱人同样被岁月刻满痕迹的脸庞,那双依旧清亮的红眸正专注地回望着他,里面清晰地映着自己的身影,也盛满了无声的陪伴与抚慰。目光深邃,仿佛要透过眼前的容颜,看穿那共同走过的漫长岁月。
久久,无言。
万语千言,都在这无声的对望中沉淀,融入了苍茫的暮色。
“……嗯。” 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而安稳,如同归巢的倦鸟找到了栖息的枝头。他伸出手,紧紧握住了白川见月不再年轻的手,传递着熟悉的暖意。
“回家吧。”
……
相知相交的故人如同秋日枝头的黄叶,逐一凋零飘落。每送走一位,世界仿佛也随之沉寂一分,往昔的热闹喧嚣渐渐变得遥远而模糊。
由衣那微微佝偻着背、形单影只徘徊在庭院里的瘦弱身影,如同一幅静默的剪影,时常在诸伏高明的脑海中浮现。
诸伏高明与白川见月的生活日益沉静下来。有时,仅仅是捧一杯氤氲着热气的清茶,并肩倚坐在阳光斜照的廊下,望着庭前几株老树花开花落、天空云卷云舒,便能安然消磨掉整个慵懒而漫长的午后。细碎的阳光穿过枝叶,在他们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时间仿佛也放慢了脚步。
……这大抵便是寻常人家最本真、最朴素的晚年光景。平静,安宁,却也透着几分挥之不去的寂寥。
但……不是常有“返老还童”、“越老越小”的说法吗?
相伴近六十载、从未真正红过脸、更未说过一句重话的两人,临到风烛残年,反而时常为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拌起嘴来,像两个固执又别扭的孩子。
“……所以,今天又是为了什么闹别扭了?”上原由衣为前来寻人的诸伏高明斟上一杯温热的麦茶,苍老的手微微颤抖着,脸上却带着了然又温和的笑意,“是shiro又怪你把他宝贝的那盆矮松修剪坏了形?还是你拦着,不让他偷偷多吃那一口心心念念的蜂蜜蛋糕?”
“谢谢。”诸伏高明接过杯子,垂眸凝视着其中晃动的茶水,默然不语,只是几不可闻地轻叹一声。
以往两人拌嘴,白川见月通常会先使出看家本领——撒娇耍赖,若这招效果不佳,便会立刻切换到震惊模式,哀叹自己“年老色衰”、“魅力不再”,继而“伤心欲绝”地夺门而出。多半是躲到由衣家寻求安慰(顺便偷吃几口点心),或是坐在附近公园那张熟悉的长椅上,一边生闷气一边眼巴巴地等着诸伏高明忧心如焚地寻来。
招式虽然老,却屡试不爽。
由衣抿唇轻笑,目光投向窗外那片碧空如洗的澄澈蓝天,眼神悠远:“今天shiro又跑到哪里去了?公园?还是河边?”
她眼中流露出真挚的羡慕,“有时候真羡慕他啊……到了这把年纪,居然每天还能像太阳一样充满活力,闹起脾气来也跟个小孩子似的。那份生机勃勃的劲,无论看多少遍,都觉得……百看不厌呢。”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
诸伏高明沉默片刻,低声答道,带着一丝无奈和纵容:“……东京。”
上原由衣了然地点点头,拖长的音调带着点调侃:“哎呀~那还真是有够远的。看来这次气得不轻啊。”
两人又喝了几口温热的茶。
由衣忽然放下手中的茶杯,杯底与木桌发出轻微的磕碰声。她抬起眼,目光灼灼地看向诸伏高明,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声音清晰而坚定:“呐,高明先生,我们也去东京吧?”
诸伏高明有些讶异地抬眼,望向这位相识一生的老友。
“因为……”上原由衣唇边泛起一丝苦涩又无比温柔的涟漪,声音轻了下来,“会很寂寞吧。shiro就像一团温暖的火,无论走到哪里,总能自然而然地照亮周围,把欢笑带过去。说不定……就被东京的谁‘强留’下来了呢。”
她顿了顿,神情难掩深切的落寞,手指摩挲着杯沿,“要趁现在……还能走动,还能陪伴的时候,好好地在一起啊。最好一刻也不要分开……”
最后的话,轻得像一声叹息。
她飞快地低下头,用苍老的指腹仓促地抹去眼角悄然出现的湿润,再抬头时,脸上已努力扬起一个带着点不好意思的笑容:“而且……我还没见过shiro在东京的那栋大别墅呢。一直想去看看……想去借住几天……这么唐突地提出来,会不会有点厚脸皮啊……”
“怎么会呢。”诸伏高明放下茶杯,双手撑着有些僵硬的膝盖,缓慢却异常沉稳地站起身。他看着由衣,目光温和而坚定,“那我们现在就出发吧。”
上原由衣也跟着缓缓站起,脸上略带惊讶:“这么急?”
诸伏高明目光投向门外,仿佛已经看到了东京的方向,嘴角竟勾起一丝微不可察的、近乎少年意气的笑意:“然也。兵贵神速。”
他也不知不觉受了身边那个“老小孩”的影响——想到便做,莫问前程,行动力有时甚至比年轻时更甚。
就像……不久之前,那个老小孩还吵嚷着要买冰淇淋,结果被他没收了钱包,气得跳脚……
不过,到了东京,在降谷零那个同样固执且更讲究的家伙眼皮子底下,shiro想吃冰淇淋的愿望,怕是更加渺茫了。那位旧友在健康管理上的严厉程度,可比他这个几乎不堪一击的爱人苛刻多了。
等等!一个念头如闪电般劈入脑海——shiro现在身无分文,他是怎么去的东京?!
诸伏高明心中蓦地一紧,随即涌上一阵无奈的自嘲。他果然是老糊涂了,竟忽略了如此关键的问题。那个看似赌气出走的家伙,指不定又用了什么“非常规”手段……
……
所幸,一番奔波后,诸伏高明最终还是在东京那座阔别已久、显得有些空旷的欧式宅邸里,找到了那个让他牵挂的身影。
白川见月安然无恙,只是还气鼓鼓地窝在客厅宽大的沙发里,像只炸了毛的老猫。
而坐在他对面,同样板着脸、气氛紧绷的,正是同样垂垂老矣的降谷零。
那头曾如阳光般耀眼夺目的淡金发,早已褪尽了所有华彩,化作了如霜似雪的枯槁银丝,脸上的皱纹深刻如刀刻,唯有那双紫灰色的眼眸,锐利依旧。
显然,两位加起来快两百岁的“老小孩”又不知为何事杠上了。
诸伏高明风尘仆仆地赶来,还没来得及喘口气,便被这僵持的战场气氛波及,又被白川见月翻出各种“旧账”迁怒。
最终还是上原由衣笑吟吟地上前,温言软语,三言两语间,便将那个别扭的银发老小孩哄得眉开眼笑。
他们陪着由衣在东京停留了数日。步履蹒跚地重游了一些留有旧日记忆的街巷,也去看了看城市新的面貌。最终,在熙熙攘攘的车站依依惜别。
诸伏高明与白川见月决定久违地在东京度过一次新年。
东京的冬天来得比长野要晚,也少了几分从绵延深山里席卷而来的刺骨寒峭。
两人刚在热闹的都市共享完一个难得热闹的圣诞节,还未来得及细细品味即将到来的新年。变故猝然而至,如同冬日里毫无预兆的寒流。
降谷零不慎在家中摔了一跤。对于一个骨骼早已脆弱如枯枝、连一个稍重的喷嚏都仿佛能震碎浑身骨头的耄耋老人而言,这一跤,后果不言而喻。
幸而,降谷零身上虽也留有早年潜伏生涯的诸多暗伤,却不像敢助那样在生命的最后时光里饱受沉疴旧痛的日夜煎熬。
在新年伊始的第一个晴朗清晨,当第一缕微弱的晨曦透过病房的百叶窗缝隙,温柔地洒落在洁白的床单上时,他在沉睡中溘然长逝。面容平静安详,如同终于卸下了所有重担,归于永恒的宁静。
东京的寺庙里,又多了一座新墓碑。
那里有景光的衣冠冢……和他们的旧日好友,都年轻的沉睡在这里。
诸伏高明和白川见月动作缓慢地清理着几座墓碑周围的落叶与尘土,摆上带来的鲜花和清水。空气清冷而安静,只有风吹过嶙峋树梢的寂寥。
两人就这样在景光的衣冠冢前默默伫立了许久。阳光透过稀疏的枝桠,在两具佝偻的身躯投下光影。
这或许,真的是他们最后一次站在这里了。
最终,是白川见月先轻轻晃了晃交握的手:“taka先生,该回去了。”
“……嗯。” 诸伏高明应了一声,目光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石碑,仿佛要将这一切刻入心底。
之后,他不再回头,任由白川见月牵着手,步履缓慢而坚定地,朝着墓园外走去。
……
回到长野的小院。
那株当年亲手种下的樱花树,早已亭亭如盖,枝干遒劲。今年果然也开得十分热烈。粉樱盈满枝头,风吹落雨。
诸伏高明悄然放松了那曾如铁律般严苛的饮食限制。餐桌上,那些清汤寡水、少油少盐的规矩悄然松动。他甚至默许了白川见月在饭后,可以多享用一小块甜糯如蜜的羊羹,看着对方满足地眯起眼。
只是对他自己,那份自律依旧如影随形,近乎苦行。
“可是我想和taka先生一起吃。”
白川见月捧着碟子,眼神带着熟悉的期待。
诸伏高明无奈地摇头,语气温和却坚定不移:“我不吃。”
垂垂暮年,大多数人的情感表达会如同深秋的湖水,沉静而内敛,甚至带着几分木讷。
唯有身边这个人,仿佛岁月的洪流在他身上凝固了对生活的热情。
他依旧是照在诸伏高明心上永不熄灭的暖阳。这份光芒如此炽烈,竟让高明时常恍惚,觉得灵魂深处的某一部分,也从未真正被时光侵蚀老去,只是……无奈地困囿于这具日渐衰朽、力不从心的躯壳之中。
“taka先生……” 白川见月又露出了那副仿佛被全世界辜负的委屈神情,红眸里水光潋滟(演技依旧精湛)。
诸伏高明心尖一软,下意识想开口抚慰。然而话语未及出口,一股轻柔却不容抗拒的力道已将他揽入一个无比熟悉的温暖怀抱。
诸伏高明微微一怔,随即卸下所有支撑,顺从地将头颅倚靠在那曾无数次成为他港湾的肩颈处。
怀中人的气息丝毫未变,依旧是记忆中柔和中带着一丝若有似无清甜的味道,如同陈年的醇酒,令人心安神宁,眷恋不已。
这恒久不变的温暖,竟让诸伏高明没由来地鼻尖一酸,眼底泛起温热的湿意,迅速模糊了视线。
果然…… 随着躯体的衰败,心灵也变得如同薄脆的琉璃,不堪触碰。
“taka先生……是在害怕吗?” 白川见月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带着洞悉一切的温和。
诸伏高明身体微僵,随即明白shiro所指为何。
他并不畏惧死亡本身。那不过是生命长河必然的归宿,如同树叶终将飘零入土。
唯一能让他恐惧到灵魂都止不住震颤的,只有一件事——
他们相差了六岁。
一如敢助与由衣。
将shiro独自一人遗弃在这寂寥空旷的世间……诸伏高明甚至无法想象那样的画面。仅仅念头稍一触及,便觉心痛如绞,仿佛被冰冷的巨手攥住了心脏,连呼吸都变得艰难。
他和所有贪恋人世温暖的凡夫俗子一样,心底只卑微而执着地祈求着——
愿我命长,足以伴卿终老,免卿伶仃之苦。
……甚至希望怀中的人先一步离去。
这近乎诅咒的执念,如同滚烫的烙印,深深刻在诸伏高明的骨血里。
耳畔却响起了shiro一如往昔、轻快得甚至有些“不合时宜”的声音:
“人生啊,就是用来享受当下每一刻的甜美的。什么也不能做,岂不是太无趣了?”
诸伏高明的双颊被两只满是沟壑皱纹却柔软坚定的手掌轻轻捧住。视线被迫抬起,落入那双历经岁月却依旧澄澈如初、恍若最纯净红宝石的眼眸深处。清晰地将高明苍老的容颜映入其中。
“而且,我想和taka先生一起享受。一起品尝甜点,一起看雪,一起赏花……所有的一切。”银发的老头子甚至俏皮地眨了眨眼(一把年纪了,这招依旧信手拈来),“没事的。要是taka先生死了,我就去找年轻又漂亮的新对象。绝对不会寂寞的。”
语气轻松得像在谈论明天的天气。
若是在三十年之前听见这等“惊世骇俗”的宣言,诸伏高明心中的醋海怕是能瞬间淹没整个长野。
但此刻,心境早已不同。他凝视着爱人眼中那抹熟悉的狡黠与深藏的温柔,心中涌起的竟是一股奇异的释然与祈愿——
若他死后,真能有那样一个人出现,予shiro温暖、欢笑与不离不弃的陪伴,那真是……再好不过。
于是,诸伏高明只是轻轻颔首,低低应了一声:“嗯。”
唇上忽然落下了温软的触感。诸伏高明无奈,声音在亲吻中显得含混:“老头子有什么好亲的……”
“哦。那我去找年轻漂亮的小姑娘亲亲好了。”白川见月作势就要抽身离去。
“不许去!” 诸伏高明眼疾手快,一把将人牢牢摁回身边,力道带着分毫不减的占有欲。
真去了,怕不是要被当成为老不尊的变态……到时候说不定还得他这把老骨头,颤巍巍地去警署签字领人。
脑海里浮现出那荒诞不经又令人啼笑皆非的画面,诸伏高明“噗嗤”一声,忍俊不禁地笑了起来。
在白川见月同样带着笑意的目光注视下,诸伏高明也抬起布满皱纹的手,珍重地捧起爱人同样刻满岁月痕迹的脸,在他同样柔软的脸颊上,印下一个同样郑重而温柔的吻。
从那天以后,诸伏高明便不再执着于严丝合缝、近乎苦行的养生之道。
偶尔,在茶香袅袅、阳光慵懒的午后,他们会共享一份香甜软糯的栗子糕,任由那甜蜜的滋味在不再坚固的齿颊间温柔地弥漫开来,相视一笑,眼角的皱纹都盛满了满足。
然而,白川见月实在是深谙“得寸进尺”精髓的个中高手。
诸伏高明一把拉住对方又摸向抽屉里钱包的手,眉头紧锁:“冰淇淋,绝对不行。”
白川见月理直气壮:“冰淇淋又不是给taka先生吃的!”
诸伏高明寸步不让,手上交握的力道加重了几分:“那更不行!现在可是深冬!”
“可是……” 白川见月一脸向往,“窝在暖炉桌里,盖着毯子,一边看雪一边吃冰淇淋很舒服啊!那才叫享受生活……”
“说不行就是不行!” 诸伏高明语气坚决,却又习惯性地软了半分,松开手安抚地摸了摸爱人弯起的脊背,“听话,晚上给你做焦糖布丁……”
手却被一把拍开了。
“taka先生是笨蛋!秃子!老顽固!我不管你了!” 话音未落,人已气鼓鼓地冲出了家门,走之前还不忘裹上厚厚的羽绒大衣,像一阵银色的旋风。
诸伏高明被那声“秃子”气得胡子都颤了几颤,对着空荡荡的玄关低语:“说人是秃子也太过分了吧……” 他可是一直都有好好戴着那顶逼真假发的,除了晚上睡觉的时候!这指控简直毫无根据!
回答他的是跑出家门前还不忘回头做鬼脸的爱人。
“略~”
诸伏高明只能无奈地笑着摇头。
就算脸上满是皱纹,这样的表情做起来依旧是无比的可爱。
另一边,上原由衣的小屋内暖意融融。她再次为裹挟着一身寒气、突然造访的“老小孩”斟上一杯热腾腾的奶茶,无奈又好笑地摇头:“这么冷的天,还闹脾气跑出来?你们呀,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望着对面鼓着腮帮子、眼神却依旧清亮灵动如昔的老友,由衣的眼底不禁泛起温柔而宠溺的笑意。
果然……每天,都还是看不腻这副鲜活的模样啊。
没过多久,院门轻响。
诸伏高明紧裹着围巾,带着一身寒气走了进来,手里还拿着被白川见月遗忘的、鲜艳的红帽子和同色的羊毛围巾。
在由衣家温暖的茶香里消磨了片刻时光,看着白川见月心满意足地吃完了一小块抹茶蛋糕。
诸伏高明伸出手,轻声道,“回去吧。”
“哦……”白川见月顺从地牵着伸到眼前的手站起身。
玄关处,诸伏高明仔细为白川见月正好帽子,戴好围巾,将寒风牢牢挡在外面,转头朝由衣致意。
“打扰了。”
由衣笑着摆手:“没有没有~下次再来玩啊。给你们尝尝新做的点心。”
白川见月松了松领口略显紧束的围巾,凑近高明,带着点讨好的小声问:“那……晚饭的布丁,还有吗?”
诸伏高明看着他期待的眼神,轻笑一声,带着点“秋后算账”的意味:“明天再吃。”
“诶——?”白川见月的脸瞬间垮了下来。
看着爱人如遭雷击的表情,诸伏高明耐心解释道,“刚才不是吃过蛋糕了吗?今天的甜点份额已经满了。”
白川见月闻言,立刻又气鼓鼓地板起脸,像只闹别扭的树袋熊,扒拉着门框不肯挪步。
诸伏高明慢条斯理地摸了摸整齐的胡子:“天快要黑了。路滑,小心摔跤。”
这轻飘飘的一句“威胁”果然奏效。白川见月立刻松开扒着门框的手,两步并作一步挪到高明身边,两只手紧紧扒住他的手臂。
“这次是真的告辞了。” 诸伏高明再次对由衣说道,语气带着几分无奈的笑意。
由衣忍俊不禁,连连点头:“嗯嗯,路上千万小心,慢点走。”
看着这对“老小孩”互相搀扶、依偎着缓缓消失在覆着薄雪的、暮色渐浓的小路尽头,由衣才轻轻关上了门,将温暖留在了身后,也将一丝淡淡的寂寥关在了门外。
这样能拌嘴、能吵闹、能互相搀扶着串门、充满烟火气的悠闲日子,每多一天,都是命运慷慨的馈赠,奢侈得令人心颤。
两人踩着松软的积雪,咯吱作响,缓慢却安稳地走在归家的路上。
路过街角那个熟悉的公园,白川见月忽然停下脚步,指着那片被新雪覆盖、平整无瑕、宛如巨大白色绒毯的空地,眼中闪烁着孩童般的光彩:“taka先生,我们去堆雪人吧。”
诸伏高明无奈,却早已习惯了他的突发奇想:“小心着凉。再说,家里院子里不是已经堆过雪人了吗?”
“可是……” 白川见月执着地望着那片纯净的雪地,“看到这种光洁到一尘不染的雪地,taka先生不觉得……很想做第一个留下脚印的人吗?就我们两个的。”
看着那双依旧明亮的红眸,诸伏高明再次轻易地心软了。
他们小心搀扶着对方,一步步走进那片无瑕的雪地。脚下传来松软冰凉的触感和轻微的塌陷声。
两串清晰的、深深浅浅的脚印,并行着,蜿蜒着,印刻在洁白的雪毯上,如同写下的无声誓言。
多亏了身旁这个永远不按常理出牌的人相伴,即便到了这样苍老的年纪,做着如此幼稚的事情,诸伏高明的心里,竟然还是能清晰地感受到一种纯粹而简单的喜悦,如同初雪般清新。
他停下步伐,回望来路。
那两串脚印,从脚下延伸向远方。
风雪兼程,悲欢与共,他们竟然已经一起走了那么远,那么远的路。
寒风拂过苍老的皱纹,带着刺骨的凉意,却也吹不散掌心相贴传来的暖流。
诸伏高明握紧了那只满是松弛皱纹却依旧柔软的手。
今后,无论前路是晴是雪,是长是短,他们依然会这样,互相支撑,并肩同行。
一直、一直……
直至那终将到来的死亡,将他们彻底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