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话结束。
松田阵平掐断电话,屏幕瞬间暗了下去。他在原地僵立了两秒,才缓缓转过身。步伐异常沉重,仿佛脚下不是医院光洁到反光的地板,而是爆炸后泥泞焦黑的废墟。
鞋底踩在地砖上的细微声音在空旷的走廊里被无限放大,清晰得刺耳,每一步都像踏在萩原研二早已不堪重负的心弦上,发出沉闷欲裂的回响。
即使从穿上警服的第一刻起,就在脑海里预演过无数遍最坏的可能。但当“殉职”二字,裹挟着血肉焦糊的腥气、硝烟呛喉的灼热,如此真实、如此惨烈地砸眼前时,那些所谓的心理准备,瞬间被碾得粉碎。它不是轻飘飘的字眼,而是裹着绝望与死亡的实体,摧枯拉朽般,要将所有人一同拖进深渊。
凝重的空气像是无形的枷锁,沉沉地压在胸口,让人几乎透不过气。
萩原研二的呼吸陡然变得破碎而急促。
他猛地站起身,动作牵扯到身上的伤口。麻醉药效早已褪去,尖锐的刺痛传来,他却恍若未觉,一声不吭,径直朝着楼梯口僵硬地迈步。
“hagi!”松田阵平反应极快,大步上前,一把扣住他的手腕,“去哪?”
萩原研二脚步一顿,缓慢地回过头,眼中一片死寂的灰蒙,“楼顶……透口气。”
“不行。” 松田阵平果断拒绝,另一只手迅速探入萩原的口袋,精准地摸出一包皱巴巴的烟盒。
“这个,没收。”他利落地将其塞进自己裤兜深处,“伤患禁止吸烟。”瞥见对方灰败得没有一丝生气的脸,松田的声音缓和了几分,“累了就去空病房躺会儿。”
“……不用了。”萩原研二的手腕颓然失力,轻易从松田阵平的掌中滑落。他重重跌坐回塑料椅上,身体向前佝偻,双手用力地、近乎粗暴地搓着脸,仿佛要将那些凝固的血色、扭曲的金属碎片、同僚们最后定格的笑容,连同最后那个刻骨铭心的名字,全部从脑海中狠狠揉碎。
窗外,最后一丝天光早已被深沉如墨的黑夜吞噬殆尽。走廊顶灯惨白的光线取代了夕阳的余温,冰冷地倾泻下来。手术室门上那点猩红刺目的指示灯,成了这片冰冷死寂的白色囚笼里唯一跳动的、令人心悸的色彩。
不知过了多久,时间仿佛被冻结,也许是一小时,也许只是漫长煎熬中的一个恍惚,萩原研二才极其缓慢地抬起头,目光依旧涣散,失焦地落在前方白茫茫的墙面上。声音飘忽不定,如同寒夜旷野里一缕随时会被吹散的薄雾:
“也许……我当时……不该带shiro酱出来……就让他待在家里……说不定……就不会……”后面的话被硬生生哽在喉咙里,化作一声压抑破碎的抽气。
他本想说“就不会受这么重的伤”,但大脑深处却不受控制地炸开——大门被冲击波撕扯成漫天飞舞的锯齿状碎片的画面,屋内瞬间被高温烈焰和致命金属风暴彻底吞噬的炼狱景象,以及……一个更清晰、更让他浑身血液瞬间冻结、骨髓都透出恐惧的‘可能’……
“蠢货!”松田阵平猛地低吼,粗暴地斩断了萩原濒临崩溃的臆想。
萩原研二猝然抬头,眼里带着濒死般的哀切与无声的求救。
松田阵平毫不闪躲地迎上那破碎的目光,一字一句,清晰而残酷地砸下:
“《爆裂物处理手册》第四章:垂直疏散优于水平躲避。
“首先,如果你当时没把人带出来,留在那间公寓里,炸弹爆炸的冲击波会把你当场撕成碎片,骨头渣都找不到。
“紧接着,爆炸会立刻引发大火,产生剧毒的浓烟。二十楼的高度,消防云梯根本够不到!防盗门被冲击波扭曲卡死——”
松田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刀刃般锋利地戳进萩原研二的心窝:
“他会被困在里面!唯一的结局就是被浓烟活活呛死!或者被大火烧成一具焦炭!”
松田阵平深吸一口气,带着森然的寒意,落下最后的宣判:
“最后,你们一个都活不下来。没有任何侥幸。”
萩原研二的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松田描绘的恐怖场景瞬间击碎了他最后一点摇摇欲坠的自欺欺人。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瞬间窜遍四肢百骸,巨大的无力感和更深沉、更令人窒息的自责如同呼啸而来的黑色潮水,将他从头到脚彻底淹没。他无力地蜷缩在椅子上,双手死死捂住耳朵,紧紧闭上眼睛,徒劳地想隔绝那可怕的幻象。
“所以,”松田阵平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紧绷到极致的沙哑,“我其实……很高兴。”
话音未落,他猛地伸出手臂,带着一种近乎蛮横的力道,将萩原研二整个上半身用力地揽了过来,紧紧箍进自己怀里。
萩原研二的头被按在松田阵平微微颤抖的肩头。鼻间瞬间充斥着浓重的灰尘和硝烟气味。隔着薄薄的衣料,他能无比清晰地感受到对方胸腔里那颗心脏正狂乱地撞击着肋骨,以及压抑在喉咙深处、几乎无法抑制的哽咽。
“你和shiro……都还活着……” 松田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每个字都浸透了劫后余生的沉重,又裹挟着深不见底的恐惧后怕。
这个突如其来的拥抱,传来了另一个人的体温和狂跳的心脏——是滚烫的、活着的证明,萩原研二强撑的最后一层外壳瞬间被融化。他像是溺水者抓住了唯一的浮木,也死死地、用尽全身最后一丝力气回抱过去,十指深深掐进松田后背的衣料。试图从对方那同样紧绷的身体里,汲取支撑下去的力量。
“……嗯。” 一声带着浓重鼻音的回应,闷闷地从松田阵平肩头传来,微弱却真实。
过了好一会儿,萩原研二才像是耗尽了力气,手臂的力道缓缓松懈。
松田阵平站起身,走向走廊转角的自贩机。
硬币投入的清脆声响短暂地划破了深夜的死寂,两罐玉米浓汤哐当落下。
他很快折返回来,将其中一罐不容分说地塞进萩原研二的手里,“喝了。”
萩原研二两手捧着罐汤,滚烫的金属罐壁灼烧着冰冷的掌心,徒劳地传递着一点微弱的热量。
松田阵平“嗤啦”一声扯开自己那罐的拉环,仰头灌了一大口。温热的液体淌过干涩的喉咙,带来一丝聊胜于无的慰藉。
“已经一整天没吃东西了。”他陈述道,目光扫过萩原毫无血色的脸。
萩原研二幅度极小地摇了摇头。胃里像塞满了冰冷沉重的石块,翻腾着令人作呕的酸水,没有一丝食欲。
松田阵平扫了一眼手术室的依旧紧闭的大门,用一种刻意提振精神的语气说道:“那家伙从里面出来之后,还得靠我们两个照顾。”他转头,目光灼灼地盯着萩原,“你打算用这副像是随时要倒下去的样子见他吗?给我打起精神来!”说完,重重拍了一下萩原的后背。
萩原研二身体猛地一震,怔怔地低下头,看着手中那罐散发热量的汤。松田的话像一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终于激起了一圈微澜。
“……说的也是。”他声音沙哑地应道,终于像是启动了某个生锈的开关,手指有些笨拙地打开了拉环。温热的汤汁慢慢地滑入食道。
然而,舌尖尝到的味道,却只有一片麻木的苦涩。仿佛所有的味觉都在那场轰鸣与猩红中死去了。
……好苦。还是第一次尝到苦的玉米浓汤。
萩原研二紧紧捏着罐子:“说起来……我好久没吃到shiro酱做的饭了。”
“会有机会的。”松田阵平立刻接话,语气笃定,仿佛在陈述一个必然的未来,“等忙完这段阵,以后总能挤出更多时间。”
他试图用那个模糊的“未来”,带来一点微弱的亮光。
“……嗯。说的也是……”萩原研二微微牵动嘴角,脸上终于露出一抹极淡的笑意,将眼底深重的疲惫里稍稍化开了些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