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见到那具女尸时,她刚从冰柜里被推出来。腊月的殡仪馆格外阴冷,不锈钢抽屉拉开的瞬间,白气裹着尸蜡的气味涌出来,我看见她右眼角的泪痣在LEd灯下发青,像颗冻僵的蓝莓。
“28岁,车祸,凌晨三点送过来的。”王师傅用裹尸布盖住她破碎的左脸,“化妆时注意避开颧骨,碎骨头茬子还在肉里。”他说话时,停尸房的排风扇突然发出刺啦刺啦的声响,金属叶片上凝结的冰碴子簌簌掉落,在地上砸出细小的坑。
我是殡仪馆新来的化妆师,兼守夜人。每天晚上十点到早上六点,整个地下停尸房只我一人值班。王师傅说这活儿年轻人不愿意干,可我需要这份包住的工作——三个月前父亲病逝,我卖掉老家的房子,兜里只剩殡仪馆预支的五百块工资。
第一晚值班,我在化妆间给纸人描唇时,听见走廊传来滚轮摩擦地面的吱呀声。停尸房有十二间冷藏室,编号从A到L,声音是从h室方向传来的。我攥着眉笔走过去,看见h室的抽屉半开着,露出半截苍白的手腕,皮肤下青色的血管像冻裂的水管。
“对不起!”我慌忙推进抽屉,手指触到尸体手腕时,突然感觉有什么东西划过掌心。低头看,手心里多了道红线,像被细针扎过。那晚我做了梦,梦见穿红色旗袍的女人站在冰柜前,右眼角的泪痣滴着血,轻声说:“帮我找女儿。”
第二天整理值班记录,我发现h室的女尸叫陈秀芳,死亡时间是1月15日23点47分。家属登记栏里只有一个电话号码,备注是“前夫,周明远”。我照着号码打过去,接电话的男人带着酒气:“火化吧,随便埋哪儿。”说完就挂了,背景音里有个小女孩在哭,喊着“爸爸别挂”。
接下来三天,每晚十二点,h室的抽屉都会自己滑开。我试过用铁链锁住抽屉把手,可第二天早上,铁链总是整齐地摆在尸体胸口。直到第四天凌晨,我趴在化妆台打盹,迷迷糊糊看见穿红旗袍的女人站在镜子前,她转身时,左脸的皮肤像融化的蜡般剥落,露出下面森森的白骨。
“求求你……”她的声音像浸了水的棉花,“小满在幼儿园,他们不让我见她……”我猛地惊醒,发现化妆镜上凝着水珠,歪歪扭扭写着“向阳幼儿园”四个字,是用口红画的,颜色和陈秀芳唇上的尸蜡一模一样。
周末我请假去了向阳幼儿园。门卫大爷说小班有个叫周小满的孩子,最近总盯着窗外发呆,问她想什么,她说“妈妈在冰柜里睡觉”。我在教室后排看见那个扎双马尾的小女孩,她穿件洗旧的粉色羽绒服,正把橡皮泥捏成棺材的形状。
“小满。”我蹲下来,她抬头的瞬间,我浑身发冷——她右眼角的泪痣,和陈秀芳一模一样。小女孩突然抓住我的手,把什么东西塞进我掌心:“给妈妈的,她怕冷。”是枚银色的平安扣,刻着“长命百岁”,边缘还带着体温。
当晚值班,我把平安扣放在陈秀芳胸前。刚合上抽屉,停尸房的灯突然熄灭。黑暗中,我听见有人在耳边喘气,接着是铁链崩断的声响。手机手电筒照亮的瞬间,我看见陈秀芳的尸体半坐在抽屉里,左手攥着平安扣,右手指尖滴着血,在地面画出歪扭的箭头,指向停尸房最深处的储物间。
储物间的铁门挂着三把生锈的铜锁,是王师傅千叮咛万嘱咐不让碰的“老库存”。此刻箭头正指着门锁,我摸出值班钥匙,发现最上面那把锁的插销已经松动。门推开的瞬间,腐臭味扑面而来,借着手机光,我看见里面整面墙都是玻璃罐,每个罐子里泡着胎儿标本,最小的只有巴掌大,脐带还连着发黑的胎盘。
在最角落的架子上,我发现一个掉漆的铁盒,里面装着十几张照片。照片上的陈秀芳穿着护士服,抱着个婴儿,背景是市妇幼保健院的走廊。最后一张照片让我脊背发凉——陈秀芳跪在地上,面前躺着个浑身是血的小女孩,正是周小满,而拍照的人穿着殡仪馆的工作服,胸前的工牌上写着“王建国”。
“好看吗?”身后突然传来王师傅的声音。我转身看见他拿着冷库钥匙,脸上带着我从未见过的阴笑,“十年前她举报我卖引产胎儿标本,害我坐了三年牢。出狱后我找她复婚,你猜她怎么说?她说我这种人,连停尸房的老鼠都不如。”
他从口袋里掏出把手术刀,刀刃在应急灯下发着冷光:“昨晚你去幼儿园,小满把平安扣给你了吧?那是她满月时陈秀芳买的,可惜啊,她再也戴不上了——”话音未落,他突然惨叫着捂住手腕,我看见陈秀芳的尸体站在他身后,左手死死扣进他的皮肉,右脸的白骨上,泪痣正在渗血。
“报警!”王师傅摔倒时,手术刀划破了我的手臂。我踉跄着跑向值班室,听见身后传来骨骼错位的脆响,回头看见陈秀芳拖着僵直的身体,一步步朝王师傅爬去,每爬一步,左脸的碎骨就往外迸溅,在地面留下暗红的轨迹。
警车来的时候,王师傅已经昏死过去,他的手腕上有四个深可见骨的血洞,形状像虎爪。陈秀芳的尸体重新躺在h室的抽屉里,胸前的平安扣闪着微光,右眼角的泪痣不再发青,反而透着淡淡的粉色,像朵即将绽放的梅。
后来我才知道,陈秀芳死后第七天,正是“头七回魂”。那晚监控录像显示,停尸房的走廊里有个模糊的红衣身影,怀里抱着个穿粉色羽绒服的小女孩,在h室门口站了整整一夜。而向阳幼儿园的老师说,周小满那天早上突然不哭了,她说妈妈来看过她,给她梳了小辫子,还说“冰柜里的被子很暖和”。
我辞掉了殡仪馆的工作,但每个月都会去看周小满。她现在和外婆住,右眼角的泪痣越来越明显,像颗真正的蓝莓。有次我带她去公墓,路过虎形山陵园时,小满突然指着墓碑笑:“妈妈在那里,她说虎虎会保护她。”
墓碑上刻着“陈秀芳之墓”,是周明远后来立的。碑前摆着束塑料梅花,还有个银色的平安扣。我摸着小满的头,忽然想起停尸房那晚,陈秀芳用血水画的箭头,其实不是指向储物间,而是指向“虎”字——那是她最后能留给女儿的,带着体温的线索。
如今每当我路过殡仪馆,总会想起那具会流泪的女尸,想起停尸房排风扇上的冰碴子,想起月光下泛着冷光的不锈钢抽屉。人们总说殡仪馆阴气重,可他们不知道,有些执念比阴气更重,重到能让一具破碎的尸体,在寒夜里爬起来,只为给女儿梳一次头发。
而我始终记得,陈秀芳最后一次“推开”抽屉时,她放在我掌心的,不是冰冷的尸蜡,而是一滴温热的泪——那是她作为母亲,留在人间的,最后一点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