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拉巴山下的炊烟,在立冬后的清晨总是裹着一层薄薄的冰屑。小明揣着冻得通红的手,哈着白气推开自家药铺的木门时,正看见小刚蹲在灶台前,用竹筒往瓦罐里倒着山泉水。瓦罐里泡着的党参根须在水中舒展,像几尾沉睡的墨色小鱼。
你爹的咳嗽又重了?小刚抬起头,睫毛上凝着的霜花簌簌落下。他比小明高半个头,棉袄袖口磨得发亮,露出里面打了补丁的粗布衫。
小明没说话,只是指了指里屋。父亲昨夜的咳嗽声穿透糊着棉纸的窗棂,在寂静的雪夜里碎成一片片,像被风撕碎的棉絮。老中医说,需得找到生长在白仙岭阴坡的雪绒花,才能配伍出根治寒咳的方子。那花只在零下二十度的岩缝里开,花瓣白得像雪狐的绒毛,传说百年难遇。
我跟你去。小刚把瓦罐架到柴火上,火苗一声窜起,映得他脸颊通红,去年我跟着猎户进过白仙岭西麓,见过类似的白花。
小明的心猛地一暖。白仙岭在哈拉巴山深处,老人们说那里住着修行的白仙,掌管着山中草木的枯荣。寻常人不敢深入,尤其冬日,暴雪封山时,连最有经验的猎手都要绕着走。
正午时分,两人背着干粮和药锄,踩着没膝的积雪往山里走。风像刀子一样刮过松林,松针上的冰棱不断断裂,在雪地上砸出细碎的坑。小刚走在前面,用砍柴刀砍断挡路的荆棘,小明背着药篓紧跟其后,目光不时扫过陡峭的山壁——他在寻找雪绒花那独特的白色花苞。
越往深处走,天色越发沉郁。铅灰色的云压在山脊线上,仿佛随时会倾倒下漫天风雪。小刚突然停下脚步,指着前方一道被积雪覆盖的石缝:你看!
石缝里斜斜伸出几株植物,卵形的叶片覆着白色绒毛,顶端的花苞像未融化的雪团,正是雪绒花!小明激动得差点滑倒,刚要伸手去摘,小刚突然抓住他的手腕:等等,你看花苞下面。
借着微弱的天光,小明看见花苞根部缠着一圈细密的银丝,像蛛网上凝结的霜,在寒风中轻轻颤动。这是...白仙的记号?他想起老人们的传说,说白仙会用银丝标记珍稀药草,禁止凡人采摘。
小刚皱着眉,从怀里掏出一块用油布包着的东西。展开来,是半张泛黄的兽皮,上面用赭石画着模糊的图案:一座山峰,山腰处有朵白花,旁边跪着个披发的人形轮廓。这是我爷爷留下的,他说当年在白仙岭遇见过白仙,这兽皮是信物。
话音未落,一阵狂风突然卷起地面的积雪,形成一道白色的旋风,在两人面前盘旋。风雪中,隐约传来细碎的铃铛声,像冰晶碰撞的脆响。小明下意识地握紧了药锄,手指因寒冷和紧张而发白。
旋风散去时,雪地上多了一串小巧的脚印,像幼鹿的蹄印,却带着细密的爪痕。脚印蜿蜒向山坳深处,仿佛在指引方向。小刚盯着兽皮上的图案,又看了看脚印,突然说:跟上去,也许雪绒花在里面。
山坳里的风势骤然减弱,却弥漫着一股奇异的甜香,像是晒干的陈皮混着雪水的清冽。两人踩着脚印走了约莫半里地,眼前出现一个被积雪覆盖的山洞口。洞口上方垂挂着冰棱,在暮色中折射出淡蓝色的光。
这里面...会有白仙吗?小明的声音有些发颤。他想起老人们说的,白仙形如少女,身着白衣,足踏雪绒,见者非福即祸。
小刚没回答,从腰间解下火折子吹燃。昏黄的火光映进山洞,洞内出乎意料的干燥,地面铺着厚厚的松针,中央竟有一个用石块垒成的小火塘,虽然没有火苗,却残留着淡淡的暖意。更令人惊讶的是,火塘旁边的岩壁上,嵌着十几株雪绒花,花苞比外面看到的更大,花瓣边缘泛着淡淡的银光。
快摘!小刚催促道,同时警惕地环顾四周。小明刚伸出手,指尖即将触到花瓣时,岩壁突然传来一声轻响。他吓了一跳,缩回手,只见花瓣上的银光流动起来,汇聚成几行细小的文字,在火光下若隐若现:寒毒侵体,需以心换心。
这是什么意思?小明茫然地看向小刚。就在这时,洞外突然传来一声巨响,一大块积雪从洞口上方塌落,瞬间堵住了去路!
不好!雪崩!小刚冲过去扒雪,却只摸到冰冷坚硬的雪块。雪沫从缝隙里不断落下,很快就将洞口封得严严实实。洞内的空气瞬间变得稀薄,火折子的光芒也开始闪烁不定。
别慌,小刚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山洞里应该有通风口。他举着火折子在洞内搜索,突然停在岩壁一处凹陷前。凹陷里铺着柔软的白色兽毛,像是某种动物的巢穴,而兽毛中央,竟躺着一个蜷缩的白色身影。
那是个看起来只有七八岁的小女孩,穿着一身雪白的绒毛短褂,赤着双脚,头发上缀着几朵真正的雪绒花。她双目紧闭,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冻得发紫,胸口几乎没有起伏。最奇特的是,她的耳朵尖尖的,像小兽的耳朵,裸露的脚踝上缠着一圈银色的细链,链尾坠着一枚雪花形状的银铃。
是白仙!小明吓得后退一步,火折子差点掉在地上。传说中的白仙果然住在这洞里,可她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小刚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探了探小女孩的鼻息:还有气,但快冻僵了。他脱下自己的棉袄,轻轻盖在小女孩身上,她好像中了寒毒,和你爹的症状很像,但更严重。
就在这时,岩壁上的雪绒花突然发出幽幽的白光,花瓣一片片飘落,掉在小女孩身上,渐渐融化成水珠。而那些水珠接触到她皮肤的瞬间,竟变成了一缕缕白色的寒气,顺着她的毛孔钻了进去。
快看!小明指着小女孩脚踝上的银铃,铃铛在发光!银铃发出柔和的银光,照亮了她脚边的兽皮——正是小刚带来的那张!兽皮上的图案此刻竟活了过来,画中的白仙站起身,将手中的雪绒花递给跪着的猎人,而猎人则从胸口掏出一颗发光的红心。
以心换心...小刚喃喃道,突然明白了岩壁上文字的意思,白仙用雪绒花救人,自己却中了寒毒,需要人的热血之心来驱散寒气。
小明看着小女孩痛苦的表情,又想起父亲咳血的手帕,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紧了。他握紧拳头,对小刚说:把刀给我。
小刚猛地抬头:你疯了!挖心会死的!
我爹快不行了,白仙也快不行了...小明的声音带着哭腔,老人们说,白仙守护山林,救了很多人。现在她需要帮助,我们不能见死不救。
洞外的风雪还在呼啸,洞内的温度越来越低,连火折子的光都染上了一层蓝莹莹的霜。小女孩的身体开始微微颤抖,脚踝上的银铃发出细碎的悲鸣,像是快要熄灭的烛光。
小刚看着小明坚定的眼神,又看了看奄奄一息的白仙,终于咬了咬牙,从靴筒里抽出一把猎刀。刀身因寒冷而泛着青光,映出两人年轻而决绝的脸庞。
我来帮你。小刚深吸一口气,用雪擦了擦刀刃,忍着点,我会尽量快。
小明点点头,解开棉袄露出胸口。冰冷的刀锋贴上皮肤时,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小刚闭了闭眼,猛地将刀刺下——然而,刀尖在接触到皮肤的瞬间,突然被一道无形的屏障弹开,发出的一声脆响!
怎么回事?两人都愣住了。就在这时,躺在兽皮上的小女孩突然睁开了眼睛。她的眼睛是纯粹的银白色,像落满星光的寒潭,此刻正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们。
凡人之心,虽热却浊,救不得仙体寒毒。她的声音像冰下流水,清冽又带着一丝稚嫩,但你们的善意,却能唤醒雪绒花的真灵。
话音未落,她轻轻抬起手,指尖划过岩壁上的雪绒花。那些花朵瞬间爆发出耀眼的白光,花瓣纷纷脱落,在空中汇聚成一个巨大的光茧。光茧裂开时,里面飘出一朵巴掌大小的雪绒花,花瓣晶莹剔透,中心竟跳动着一点红色的火苗,像一颗燃烧的星辰。
这是雪绒花的本命精元,小女孩坐起身,将花朵递给小明,含在口中,它会带你找到真正能救你父亲的药引。她说话时,脚踝上的银铃发出清脆的响声,洞口的积雪竟开始缓缓融化,露出外面漆黑的夜空。
小明接过花朵,只觉得一股暖流顺着指尖传遍全身,冻僵的手指瞬间恢复了知觉。他刚想道谢,却看见小女孩的身体开始变得透明,像被风吹散的雪花。
白仙!你要去哪里?小刚急忙上前。
小女孩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耳朵轻轻动了动:我本是守护雪绒花的白刺猬仙,因误用精元救人,需回岩洞修行百年。她指了指小刚手中的兽皮,你爷爷当年曾救过我一命,这兽皮便是信物。如今你们又救了我,我们的缘分,还没完呢。
说完,她化作一道白光,钻进岩壁上的雪绒花中,消失不见。洞内的银光渐渐散去,只剩下岩壁上重新绽放的雪绒花,和地面上那串渐渐淡去的银色脚印。
洞外的风雪不知何时已经停了,一轮弯月挂在墨蓝色的天幕上,将群山染成一片静谧的银白。小明和小刚顺着雪绒花精元指引的方向,在一处向阳的岩壁下找到了几株从未见过的草药——叶片呈心形,叶脉是温暖的红色,在雪地里像燃烧的小火把。
这是...暖心草!小刚认出了草药图鉴上的记载,传说只有在白仙显灵的地方才会生长,能根治一切寒症!
两人欣喜若狂,小心翼翼地挖下草药,用布包好。回家的路上,雪绒花的精元始终在小明口中散发着暖意,仿佛一盏明灯,照亮了崎岖的山路。他们走了整整一夜,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才看见山脚下自家药铺的屋顶。
父亲的咳嗽声在清晨的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小明冲进里屋,将暖心草和雪绒花一起熬入药罐。当深褐色的药汁喂进父亲口中时,老人剧烈的咳嗽渐渐平息,苍白的脸上泛起了久违的血色。
奇怪...感觉胸口像揣了个暖炉...父亲惊奇地抚摸着胸口。
小刚和小明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如释重负的笑意。
从那以后,白仙岭的传说在哈拉巴山下有了新的版本。人们说,山中有位白仙,身着雪绒,足踏银铃,会帮助心地善良的人。而小明和小刚,则成了传说的见证者。他们将暖心草的种子小心翼翼地种在药铺后的园子里,每年冬天都会开出心形的红花,散发着淡淡的甜香。
次年春天,冰雪消融时,小明和小刚再次登上白仙岭。他们在那个山洞口放下了一篮新鲜的野果,洞口的雪绒花开得格外茂盛,花瓣上凝结的露珠,在阳光下像一粒粒银色的铃铛。
离开时,小刚突然停下脚步,侧耳倾听:你听,是不是有铃铛声?
山风吹过松林,带来一阵细碎的脆响,像极了白仙脚踝上的银铃。小明抬起头,看见一只白色的小刺猬从岩石后探出头,眼睛亮晶晶的,耳朵尖上还沾着一片雪绒花的花瓣。
它朝他们轻轻晃了晃尾巴,然后转身消失在茂密的草丛中,留下一串细小的脚印,在春泥中渐渐模糊,却像刻在心底的印记,永远不会消失。
许多年后,小明成了哈拉巴山下最有名的中医师,他的药铺里永远备着专治寒症的方子,药材里总少不了一味来自白仙岭的雪绒花。而小刚则成了守护山林的护林员,带着孩子们辨认草药,讲述白仙救人的故事。
每当冬雪初降,药铺后的暖心草就会绽放出温暖的红色,而山林深处,偶尔还能听到若有若无的银铃声,像一个温柔的提醒,让人们记住:在看不见的地方,善意与守护,从未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