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明第一次见到那片池塘时,正蹲在长满青苔的石阶上系鞋带。暑气像湿毛巾裹在皮肤上,蝉鸣把空气震得发颤,可池塘里的水却凉得发蓝,像块冻在地表的冰。
“听说这塘里的鲤鱼能长到半人高。”小刚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他手里攥着根磨得发亮的竹制鱼竿,鱼饵罐里的红虫正扭动着攒成一团。
小明抬头时,正看见水面上漂着片梧桐叶。那叶子在离岸三米远的地方突然顿住,像被什么东西从底下托了一下,接着“咚”地沉进水里,激起的涟漪里浮着几星暗红,像被揉碎的血痂。
“老人们说这塘子邪性。”小刚往鱼钩上串红虫的手顿了顿,“三年前有个小孩在这儿游泳,被什么东西拖下去了,捞上来的时候……”他突然住了口,往小明身后瞥了一眼。
小明顺着他的目光回头,看见塘边那棵老槐树下站着个穿蓝布衫的老太太,手里挎着个竹篮,正往水里撒着什么。白花花的颗粒落在水面上,瞬间引来了一群灰黑色的影子,那些影子在水下攒动,把水面搅得像沸腾的墨汁。
“她天天来喂鱼。”小刚的声音压得很低,“我爷说她儿子三十年前就死在这塘里,尸首到现在没捞上来。”
老太太撒完最后一把东西,转身时正好对上小明的目光。她的眼睛浑浊得像蒙着层白雾,嘴角却咧开个僵硬的弧度,露出缺了半颗的门牙。小明突然发现她的蓝布衫袖口沾着些泥,泥里混着几根银白色的细鳞,在阳光下闪着冷光。
那天他们没钓到鱼。鱼钩每次沉下去没多久就会被拽得剧烈晃动,提上来时却只剩半截断线,断口处像是被什么东西咬得整整齐齐。小刚收竿时,鱼竿梢突然往下一沉,他猛地往后拽,水面炸开个漩涡,一条足有手臂长的鲤鱼翻着白肚浮上来,鱼眼突出,鳃盖张得老大,肚子上有道深可见骨的伤口,红肉外翻着,沾着几缕水草。
“这伤……”小明刚要伸手去碰,那鱼突然猛地弹了一下,尾巴拍在水面上,溅起的水珠落在他手背上,凉得像冰。他低头看时,发现手背上沾着的水珠里沉着个细小的东西,仔细一看,竟是片指甲盖大小的碎布,蓝得发黑,边缘还绣着朵褪色的桃花。
“这是……”小刚的脸色突然白了,“这布料和三十年前流行的的确良一模一样,我家老相册里有张我姑妈的照片,穿的就是这花色。”
太阳落山时,他们背着空鱼桶往回走,经过老槐树时,小明听见水里传来“咕嘟咕嘟”的声音,像是有人在水下吐泡泡。他停下脚步,看见水面上漂着个东西,借着最后一点天光看清那是只解放鞋,鞋带孔里缠着几缕水草,鞋帮上的泥还没干透,像是刚从塘底捞上来的。
“快跑!”小刚突然拽着他的胳膊往前冲,“那是三年前死掉的那个小孩的鞋!我在派出所见过照片!”
他们跑过村口的石桥时,小明回头望了一眼。那片池塘在暮色里泛着幽蓝的光,老槐树下的老太太还站在原地,竹篮里的东西撒了一地,银白色的颗粒滚到塘边,引来了更多的影子在水下攒动。他突然发现那些影子比傍晚时大了不少,最大的那个在水面下蜷着,轮廓像个蜷缩的人。
当晚小明做了个梦,梦见自己泡在凉得刺骨的水里,四周全是滑腻的鳞片蹭过皮肤的触感。有什么东西用冰冷的嘴唇贴着他的耳朵,吐着带着腥气的泡泡说:“还差一个……就凑齐了……”
第二天一早,小明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开门看见小刚的妈,她的眼睛红肿得像核桃,抓着小明胳膊的手在发抖:“小刚不见了!他昨晚说去塘边找鱼竿,到现在没回来!”
小明跟着一群人往池塘跑时,腿像灌了铅。远远看见塘边围了不少人,那棵老槐树下停着辆警车,蓝红交替的灯光照在水面上,把那些灰黑色的影子染得忽明忽暗。
“捞上来了!捞上来了!”有人在喊。
小明挤到人群前面,看见两个警察正把什么东西往岸上拖。那东西被一张渔网裹着,网眼里露出些灰黑色的鳞片,还有只穿着球鞋的脚,鞋跟处有块磨掉的皮——那是小刚上周刚买的运动鞋。
渔网被拉开时,人群里爆发出一阵惊呼。小刚的身体软得像没有骨头,皮肤被泡得发白起皱,可他的肚子却鼓鼓囊囊的,像是塞了什么东西。法医切开他的腹部时,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里面全是银白色的鲤鱼,每条都只有手指长,却长着尖利的牙齿,被拽出来时还在扭动,嘴里淌着暗红的血。
老太太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人群后面,她的蓝布衫被风吹得鼓鼓的,手里还攥着个东西。小明看清那是片碎布,蓝底桃花的,和昨天那条鲤鱼肚子上的一模一样。
“三十年前,我儿子也在这儿钓鱼。”老太太突然开口,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他掉下去那天,塘里的鲤鱼全浮上来了,每条嘴里都叼着片他衣服上的布。”
她往水里撒了把东西,这次小明看清了,那不是鱼食,是指甲盖大小的碎骨头。水面瞬间沸腾起来,无数灰黑色的影子在水下冲撞,最大的那个影子贴着水面游过,背上的鳞片在阳光下闪着光,像穿了件蓝布衫。
警察把老太太带走时,她突然回头冲小明笑了笑,嘴角咧开的弧度和昨天一模一样:“它们饿了很久了,尤其是那个穿蓝布衫的,他总说……还差个陪他钓鱼的小孩。”
小明突然想起昨晚的梦,想起那冰冷的触感和带着腥气的声音。他低头看自己的手,发现昨天被鱼溅到的地方起了片红疹,那些红疹连起来,像条蜿蜒的鱼,正顺着手腕往胳膊上爬。
三天后,村里的人发现小明也不见了。有人说在池塘边看到他的鞋,有人说半夜听见塘里传来钓鱼线绷紧的声音。只有每天来喂鱼的老太太知道,那个穿蓝布衫的影子身边,多了个更小的影子,两个影子在水下并排游着,像两个蹲在塘边钓鱼的孩子。
她撒下最后一把碎骨头,看着水面上涌起的灰黑色影子,突然听见水下传来“咚”的一声,像是有片梧桐叶沉了下去。这次的涟漪里浮着的暗红,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浓稠,像刚从活物身上剜下来的血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