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砸在瓦檐上的声音像无数根钢针在扎,小明攥着手电筒的手心全是汗。光柱扫过斑驳的土墙,在霉斑连成的地图里晃出个扭曲的人脸轮廓,他猛地把手电筒往旁边偏了偏,照亮了小刚被雨水打湿的后颈。
“还有多久?”小刚的声音发颤,不是因为冷——七月的雨带着闷湿的热气,像裹尸布裹在身上。他的球鞋在泥水里打滑,裤脚沾满了深绿色的青苔,那是从后山坟地边缘蹭来的。
“快到了。”小明的声音比他还虚,光柱再次跃起时,终于撞见了那座老屋。它蹲在山坳里,像只缩着脖子的癞蛤蟆,歪斜的烟囱里没有烟,只有被风吹得打旋的雨丝钻进去,又从破损的窗棂里飘出来。
这是他们第三次来这儿。前两次都是白天,老屋在日头下透着股破败的温顺,断腿的木桌、发霉的被褥、墙角堆着的空酒瓶,都只是寻常弃屋的模样。可现在是午夜十二点,暴雨把天空泼成了墨,老屋的门缝里渗出的不是黑暗,是种发绿的光,像浸在福尔马林里的脏器。
“真要进去?”小刚抓住小明的胳膊,指尖冰凉。他的手电筒在十分钟前掉进了泥坑,现在只能死死盯着小明手里的光源,仿佛那是根救命稻草。
小明没说话,只是推了推虚掩的木门。门轴发出的“吱呀”声被雨声撕成了碎片,一股混杂着腐木和艾草的气味涌出来,呛得他直皱眉。光柱扫过堂屋地面时,他顿住了——泥地上印着串脚印,很小,像是三寸金莲的尺码,从门口一直蜿蜒到里屋,鞋尖都朝着他们的方向,像是有人正倒着走路。
“走、走吧。”小明咽了口唾沫,抬脚踩在脚印旁边。鞋底陷进潮湿的泥地,发出“噗嗤”一声轻响,像踩碎了什么软乎乎的东西。
里屋的门是用铁皮包着的,锈迹把“福”字蚀成了筛子。小明刚要伸手去推,铁皮突然“哐当”响了一声,像是被什么东西从里面撞了下。光柱猛地抖了抖,照亮了门板上的一个洞——洞里嵌着颗浑浊的眼珠,正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们。
“妈呀!”小刚的尖叫被暴雨吞了一半,他转身就往门外跑,却在门槛处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结结实实地摔在泥地里。
小明的手电筒也掉了,光柱在地上乱滚,最后斜斜地照在墙角。那里蹲着个老太太,蓝布衫的下摆浸在积水里,露出的小脚裹着双绣红花的布鞋,鞋尖上沾着新鲜的泥——和地上的脚印一模一样。
她慢慢抬起头,脸上的皱纹比白天看到的深了十倍,每道褶子里都嵌着黑泥。最吓人的是她的眼睛,右眼的位置是空的,黑洞洞的眼眶里积着水,正顺着脸颊往下滴,而左眼那颗浑浊的眼珠,还死死嵌在铁皮门上的洞里。
“你们……是来送针的?”老太太的声音像用指甲刮过生锈的铁皮,她抬起手,枯瘦的手指间夹着根银针,针尖在黑暗里闪着冷光。
小明这才发现,她的左手手腕上缠着圈黑线,线下面鼓起个青紫色的包,像塞了只活物在皮肤底下。而小刚摔倒的地方,泥地里散落着十几根银针,每根针尾都系着段红线,线的另一头埋在土里,不知道拴着什么。
“我、我们走错地方了。”小明想退出去,却发现后背抵着的门板不知何时已经关上了。他摸到门闩的位置,入手一片黏腻,借着地上滚来的光柱一看,竟是些暗红色的黏液,像没凝固的血。
老太太站起身,小脚踩在积水里没发出一点声音。她歪着头,空眼眶对着小明的方向:“我等你们很久了。”她的左手突然抽搐了一下,手腕上的青包蠕动起来,黑线被挣得咯咯作响,“他也等很久了。”
“谁?”小刚的声音带着哭腔,他从泥地里爬起来,手在地上乱摸,不知摸到了什么,突然发出一声惨叫——他的手心被根银针扎穿了,针尖从手背冒出来,挂着颗血珠。
小明这才看清,地上的银针不是散落的,而是排成了个奇怪的图案,像只张开翅膀的鸟。小刚正好摔在鸟头的位置,而那些红线从针尾延伸出去,在墙角汇成一团,缠着个用稻草扎成的小人,小人的胸口贴着张黄纸,上面用朱砂画着个歪歪扭扭的“明”字。
“三十年前,也有两个小孩来这儿躲雨。”老太太的声音突然变得很柔,像浸了水的棉花,“一个叫阿明,一个叫阿刚。他们也像你们这样,摔在了针阵里。”
她的左眼珠还嵌在铁皮门上,眼珠突然转了转,看向小刚流血的手心:“阿刚的手也被扎穿了,血滴在鸟心上,那只鸟就活了。”
小明突然觉得后背发凉,他猛地回头,看见门板上的铁皮不知何时布满了细缝,每个缝里都嵌着颗眼珠,有大有小,有黑有蓝,全都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们。而门缝里渗出来的绿光越来越浓,带着股浓烈的腥味,像从屠宰场里飘出来的。
“他们想找替身。”老太太的空眼眶里突然流出黑血,顺着皱纹在脸上画出诡异的纹路,“尤其是阿明,他死的时候,眼睛被鸟啄走了一只,所以总在找……和他一样缺了只眼的人。”
小明的手电筒在这时彻底灭了。黑暗涌上来的瞬间,他听见小刚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接着是骨头被掰断的脆响。他想往前冲,却被什么东西缠住了脚——低头一看,是那些系着红线的银针,正像蛇一样顺着裤腿往上爬,针尖闪着幽幽的光。
“别找了,你的眼睛……很合适。”老太太的声音贴在他耳边响起,带着股腐烂的气息。他感觉到有根冰冷的针抵住了自己的右眼,针尖慢慢陷进皮肤,疼得他浑身发抖。
在彻底失去意识前,小明看见小刚倒在地上,胸口插着那个稻草小人,小人的眼睛位置,不知何时嵌上了两颗亮晶晶的东西——那是小刚的眼珠。而墙角的阴影里,站着个模糊的身影,穿着和他一模一样的t恤,左脸空荡荡的,只有个黑洞洞的眼眶。
暴雨还在往下砸,老屋的铁皮门“哐当”一声合上了。门板上的眼珠慢慢隐去,只留下无数个细小的针孔,像被什么东西啃过的痕迹。第二天雨停的时候,山坳里的老屋还是那副破败的模样,只是泥地上的脚印变成了三串,最小的那串朝着后山坟地的方向,鞋尖上沾着的,是新鲜的坟土。小明是被冻醒的。
不是暴雨过后的凉,是种贴着骨头的冷,像有人把冰块塞进了他的五脏六腑。他猛地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老屋的土炕上,身上盖着床散发着霉味的棉被。
窗外亮着,阳光透过破洞的窗纸,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斑。一切都和白天来时一样,断腿的木桌、发霉的被褥、墙角堆着的空酒瓶,连空气里的腐木味都淡了许多。
“小刚?”他喊了一声,嗓子干得发疼。
没人回应。
他掀开棉被坐起来,发现自己的衣服是干的,昨天被雨水打湿的裤脚干干净净,连点泥星子都没有。手心的汗渍、后背的黏腻、还有那根抵在眼上的银针,都像是场过于真实的噩梦。
可当他低头看向自己的右脚时,心脏突然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
他的球鞋里,不知何时多了只鞋垫。土黄色的粗布,上面绣着朵暗红色的花,针脚歪歪扭扭,像是初学刺绣的人绣的。最诡异的是,那些暗红色的线看着湿漉漉的,用手指一摸,指尖立刻沾上了黏腻的液体——是血。
“小刚!”小明再次大喊,他跌跌撞撞地跳下炕,脚刚落地就踩到了什么东西。低头一看,是小刚的手电筒,昨天掉进泥坑的那只,现在却干干净净,只是镜片上裂了道缝,像只哭瞎的眼睛。
他捡起手电筒,转身冲出里屋。堂屋的门敞开着,阳光斜斜地照进来,把地上的灰尘照得清清楚楚。那些三寸金莲的脚印不见了,只有他自己的鞋印,从里屋一直延伸到门口,像是他一个人从炕上走下来的。
“小刚!你在哪儿?”小明跑到门外,喊声在寂静的山坳里荡开,惊起几只乌鸦,“嘎嘎”地叫着飞向天空。
后山的方向传来一阵响动,像是有人踩断了树枝。小明心里一紧,握紧手里的手电筒就往那边跑。山路还是泥泞的,他的球鞋陷进去,发出“噗嗤”的声响,和昨晚踩碎东西的声音一模一样。
跑了大概十几分钟,他在一片松树林前停下了。林子里弥漫着股浓重的血腥味,混杂着松针的清香,诡异得让人作呕。他深吸一口气,拨开挡路的树枝走进去。
刚走了两步,脚就踢到了个软乎乎的东西。
低头一看,是件蓝色的t恤,被撕成了碎片,上面沾满了暗红色的血迹。那是小刚昨天穿的衣服。
小明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他用手电筒拨开周围的草,又发现了一只球鞋,鞋带断了,鞋口沾着几根黑色的头发。也是小刚的。
“不……不可能……”他摇着头往后退,后背撞到了一棵松树。树干上刻着个歪歪扭扭的“刚”字,旁边还有个日期——是昨天的日期。
就在这时,他听见头顶传来“沙沙”的声响。抬头一看,吓得魂飞魄散——松树枝上挂着个稻草人,穿着和小刚一样的裤子,胸口插着根银针,针尾系着的红线垂下来,正好落在他的肩膀上。
稻草人的脸上,贴着张纸,纸上用朱砂画着眼睛、鼻子和嘴,可那双眼睛的位置,却挖了两个洞,洞里塞着两颗圆滚滚的东西,在阳光下闪着光——是两颗玻璃珠,和小刚昨天弄丢的那两颗一模一样。
小明再也忍不住,转身就往山下跑。他不敢回头,只觉得背后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他,有老的有少的,有圆的有扁的,全都一眨不眨地跟着他。风吹过松林的声音,在他听来像是无数人在窃窃私语,说着那句让他毛骨悚然的话:“你的眼睛……很合适……”
他一口气跑回老屋门口,双腿发软地瘫坐在地上。阳光照在他身上,却驱不散那股深入骨髓的冷。他低头看向自己的右脚,那只染血的鞋垫不知何时已经湿透了,暗红色的液体顺着鞋口渗出来,在地上积成一小滩,像朵正在绽放的花。
突然,他听见屋里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有人在翻东西。他屏住呼吸,慢慢站起身,捡起地上的一块石头,小心翼翼地推开了堂屋的门。
里屋的门开着,里面的光线很暗。他握紧石头,一步一步地挪过去,刚走到门口,就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蹲在墙角——是小刚!
“小刚!”小明惊喜地喊了一声,刚要冲过去,却被眼前的景象吓住了。
小刚背对着他,蹲在地上,手里拿着根银针,正在往自己的左手手心里扎。他的动作很慢,针尖一点点地刺进皮肤,血珠顺着指缝滴下来,落在地上的一个破碗里。碗里已经积了小半碗血,旁边还放着十几个稻草人,每个稻草人的胸口都贴着张黄纸,上面写着不同的名字。
“你在干什么?”小明的声音发颤。
小刚慢慢转过身,脸上带着一种诡异的笑容。他的左手手心已经被扎得千疮百孔,鲜血淋漓,可他像是感觉不到疼一样,还在不停地往里面扎针。
“她让我这么做的。”小刚的声音很奇怪,像是被人捏住了喉咙,“她说,只要用我的血喂饱这些稻草人,它们就会替我们做事。”
小明顺着他的目光看向墙角,那里站着个老太太,正是昨晚那个右眼空洞的老太太。她穿着干净的蓝布衫,手里拿着双绣好的鞋垫,正笑眯眯地看着他们。
“你看,我给你绣了双新的。”老太太举起手里的鞋垫,上面绣着两只眼睛,黑黢黢的,像是用墨染的,“这样,你就不会像阿明那样,丢了一只眼睛了。”
小明这才发现,自己的右眼不知何时变得很疼,像是有什么东西要从里面钻出来。他伸手去摸,指尖沾到了些湿乎乎的液体——是血。
“你的眼睛……很合适。”老太太的笑容变得越来越诡异,她慢慢走向小明,手里的鞋垫上,那两只黑黢黢的眼睛像是活了过来,正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的右眼。
小刚也站了起来,他手里拿着根银针,一步步地逼近小明,脸上的笑容和老太太如出一辙:“别害怕,很快就好了。”
小明看着他们一步步逼近,感觉自己像是掉进了一个无底的深渊。他想跑,可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他想喊,可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发不出一点声音。
就在这时,他突然看到了老太太手腕上的黑线。黑线下面的青包蠕动得越来越厉害,像是有什么东西要破体而出。他突然明白了,昨晚那个模糊的身影,那个穿着和他一模一样的t恤、左脸空荡荡的身影,就是三十年前的阿明。而老太太,就是在帮他找替身。
“不!”小明终于发出了一声呐喊,他猛地推开小刚,转身就往外跑。
他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直到再也跑不动了,才瘫倒在一片陌生的草地上。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右眼的疼痛越来越剧烈。他伸手去摸,发现自己的右眼已经瞎了,只剩下一个空洞洞的眼眶。
他抬起头,看向天空,阳光刺眼。他突然觉得,自己像是变成了三十年前的阿明,永远地被困在了这个地方,等待着下一个替身的出现。
雨又开始下了,比上次更大,像是要把整个世界都淹没。
小明蜷缩在一棵大树下,右眼的空洞里塞着块干净的布,可血还是不停地渗出来,把布染成了暗红色。他不敢再回那个老屋,也不知道该往哪里去,只能像只无头苍蝇一样在山里乱撞。
天黑的时候,他走到了一片坟地。这里的墓碑大多都已经破败不堪,有的倒在地上,有的被杂草淹没,只有中间那座新一点的墓碑,还能看清上面的字——“爱孙阿明之墓”。
小明的心里咯噔一下,他慢慢走过去,仔细看着墓碑上的照片。照片上是个十几岁的男孩,眉眼和他有几分相似,只是左眼的位置,有块模糊的黑影,像是被什么东西遮挡住了。
“阿明……”小明喃喃自语,他突然明白了,三十年前的那个阿明,和他有着某种联系。
就在这时,他听见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他猛地回头,看见那个老太太正拄着根拐杖,一步步地朝他走来。她的蓝布衫被雨水打湿了,贴在身上,露出了里面嶙峋的骨头。
“你终于找到这里了。”老太太的声音很平静,像是早就知道他会来,“阿明等你很久了。”
“你到底是谁?”小明握紧了拳头,虽然他知道自己可能不是老太太的对手,但他还是想知道真相。
“我是阿明的奶奶。”老太太叹了口气,“三十年前,阿明和他的朋友阿刚在那个老屋里玩,不小心掉进了我设的针阵里。阿刚当场就死了,阿明的左眼被鸟啄走了,我没能救他……”
老太太的声音哽咽了,她抬起手,擦了擦右眼的空洞:“从那以后,我就一直在找和他们长得像的孩子,我想让他们能有个替身,能早点投胎转世。”
“所以你就害了小刚?”小明的声音带着愤怒。
“我也是没办法。”老太太摇了摇头,“阿明说,只要找到两个和他们一模一样的孩子,用他们的血和眼睛献祭,他就能解脱了。小刚很像当年的阿刚,而你……很像当年的阿明。”
小明的心沉了下去,他看着老太太,突然觉得她很可怜。她只是一个想让孙子解脱的奶奶,却用错了方法。
“可是已经太晚了。”老太太的脸上露出了绝望的表情,“阿明的怨气太重,他已经不想投胎了,他只想永远地留在这里,找更多的替身。”
就在这时,坟地突然开始震动,那些破败的墓碑一个个地倒了下去,露出了下面黑漆漆的洞口。从洞口里传来一阵凄厉的叫声,像是无数冤魂在哭泣。
“他来了。”老太太的脸色变得惨白,“你快跑吧,别管我了。”
小明看着老太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