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局,局长办公室。
一份省厅签发的红头嘉奖令,摆在张援朝的办公桌上。
上面的铅字,砸下来都能听见响。
点名表扬:“奥运安保期间‘幽灵’专案组”。
然而,张援朝的指尖,却摩挲着另一份文件。
一份连正式封面都没有的打印稿,边缘因反复翻看而微微卷曲发毛。
《关于奥运期间利用大数据预防突发性涉外舆情事件的快速反应机制报告》。
他的手指,缓缓从标题滑落,停在末页的署名处。
“张局。”
门口探进来一个脑袋,是之前力荐陆承的那名干事,他端着茶杯,脸上是滴水不漏的恭谨。
“这次省里的嘉奖,全靠您高瞻远瞩。说起来,这次能处置得这么圆满,咱们的运气也真是好,刚好我们的人就在广场附近巡逻……”
张援朝的手指停住了。
他没抬头。
“运气?”
两个字,很轻。
办公室的温度却骤然降了下来。
那名干事脸上的笑意瞬间凝固。
张援朝终于抬起头,眼神里没有一丝温度,他拿起那份打印报告,在桌面上轻轻叩了叩。
“报告预测,Y国三十七个活跃Id有抵触情绪,十二个近期频繁搜索‘广场’‘安保漏洞’。”
“报告预测,地点在中心广场,时间是下午两点到四点,方式是举标语。”
张援朝每说一句,那名干事的脸色就惨白一分,额角渗出冷汗。
“你管这个,叫运气?”
干事双腿发软,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出去。”
张援朝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只是将那份打印稿,重新放回了桌上最显眼的位置。
那名干事如蒙大赦,几乎是逃也似地退了出去。
办公室内,重归死寂。
张援朝拿起那份报告,第十几遍,看向了署名处。
秦峰。
一个学生的价值,绝不止于一份报告。
他拿起桌上那台红色保密电话,拨出一个他极少主动联系的号码。
……
华夏大学,家属院。
老槐树下,周怀瑾正慢条斯理地给一盆君子兰浇水。
刺耳的铃声打破了午后的安宁。
看到来电显示的瞬间,周怀瑾浇水的动作停顿了一下。
他放下水壶,用毛巾仔细擦干每一根手指,才接起电话。
“援朝,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想起我这个老头子了?”
电话那头,张援朝的声音中气十足,却带着一丝毫不掩饰的灼热。
“周老,我得谢谢您。”
“您送来的不是报告。”
“是一把出鞘就能见血的利剑!”
周怀瑾浑浊的眼底闪过一丝精光,脸上却依旧是云淡风轻的笑意。
“是金子总要发光,我不过是顺手递了块磨刀石。”
“周老,您太谦虚了。”
张援朝的语气沉了下来,变得无比郑重。
“我想见见这把‘剑’。”
周怀瑾浇水的动作彻底停住。
“哦?”
“我想看看他。”
电话那头沉默片刻,像是在斟酌措辞。
“不是上级召见,也不是官方表彰。”
“就当是我这个当兵的,对一把好刀,有点好奇。您帮我约个时间,地方我来定,越清静越好,我想亲眼看看这把刀的‘成色’。”
挂断电话,周怀瑾在石凳上静坐良久。
他望着满院被精心侍弄的花草,最终,长长吐出一口气。
这盘棋,下的越来越大了。
他让自己的门生,去将秦峰叫到了书房。
依旧是那间古朴的书房,依旧是那股清冽的墨香。
“市局,张援朝,想见你。”
周怀瑾开门见山。
秦峰垂手而立,眼神平静,没有半分意外或激动,只是安静地等待下文。
周怀瑾对他的这份沉稳,愈发欣赏。
“小峰,记住。”
周老站起身,走到他面前,隔着老花镜,目光锐利地审视着他。
“这次见面,不是论功行赏,不是平步青云的阶梯,更不是一场面试。”
“张援朝这种人,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什么样的聪明人他没见过?你报告里那些弯弯绕绕,他或许不懂,但他一定能看懂写报告的人!”
秦峰抬起头,迎上周老的目光。
“他想看的,是你的‘器’,不是你的‘术’。”
周老一字一顿,字字千钧。
“‘术’,是你的报告,是你的手段,是怎么赢。这些,他已经用过了。”
“‘器’,是你这个人的根骨,你的心胸,你的志向!是他要判断,你这把刀,是只能切瓜砍菜,还是能为国开山!”
“所以,见他时,不必卑微,但更不能骄亢。”
“懂了吗?”
“学生明白了。”
秦峰深深躬身。
……
302宿舍。
当秦峰把这个消息带回来时,压抑了几天的宿舍,像被扔进了一颗炸雷,瞬间爆开!
“我操!”
赵鹏猛地从椅子上弹起,膝盖狠狠磕在桌沿上,发出一声闷响,他却像毫无知觉。
“市、市局副局长?张援朝?要……单独见你?!”
他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激动而彻底变调,每个字都在打颤。
林墨敲击键盘的手指凝固在半空,屏幕上滚动的代码失去了意义,他死死盯着秦峰,仿佛要用逻辑分析出这件事的概率。
角落里,陈晋紧紧攥着手里的书,指节因为用力而根根发白,书页被他捏得变了形。
一步登天!
这四个字,狠狠砸进他们每个人的脑海。
那是市局的实权副局长!是他们这些学生需要仰望一辈子,都未必能说上一句话的云端人物!
现在,这样的人物,点名要见秦峰。
“秦哥!咱们……咱们这是要起飞了啊!”
赵鹏一个箭步冲过来,抓住秦峰的肩膀,疯狂摇晃。
“这比他妈什么奥运先进个人,比陆承那个花里胡哨的表彰,牛逼一万倍!”
“这条路,咱们跟对了!”
陈晋没有说话。
他站起身,走到秦峰面前,然后,深深地,深深地鞠了一躬。
千言万语,都在这一个动作里。
秦峰稳稳地扶住了他。
他的脸上,没有赵鹏的狂喜,也没有陈晋的激动。
依旧是深潭般的平静。
他看着自己这三个伙伴,看着他们脸上那种混杂着震惊、狂热与崇拜的神情。
“见面地点定在后山那家‘静心’茶馆,明天下午三点。”
他言简意赅地交代了时间地点。
然后,他的视线,越过众人,转向了陈晋。
宿舍里沸腾的空气,随着他这个动作,竟诡异地安静下来。
所有人都感觉到,秦峰的气场变了。
如果说刚才他是平静的湖面,那么现在,湖面之下,已有鲸龙开始翻身。
“陈晋。”
“在!”
陈晋下意识地挺直了身体,像是在接受命令。
“你现在去做一件事。”
秦峰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帮我准备一份资料。”
“关于我的老家,西南省,盘龙县。”
“我要它近五年,所有能从公开渠道找到的全部资料。经济、人口、地理、尤其是……人事变动,越详细越好。”
空气,再一次凝固。
赵鹏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陈晋更是满脸错愕。
“盘龙县?”
他不解地追问:“秦哥,那个地方……我好像听过,是国家级的贫困县?”
“这……这个节骨眼上,咱们不是应该全力准备和张局见面的事吗?怎么会突然去查一个……一个鸟不拉屎的穷乡僻壤?”
秦峰没有回答。
他只是走到窗边,目光投向远处沉入暮色中的城市天际线。
那里,万家灯火,霓虹璀璨。
那是他与陆承即将血腥厮杀的棋盘。
然而,他的心,却望向了另一个方向。
一个遥远的,贫瘠的,被繁华世界遗忘的角落。
“准备吧。”
他只说了这三个字。
屠龙的少年,在望向恶龙之前,先看向了另一条沉睡的龙。
那才是他重活一世,真正要走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