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次轮回的钟声,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加沉闷。
陈九陵没有再踏上那条铺满白骨与亡魂的正道,他的身影如鬼魅般融入了峡谷侧壁的阴影之中。
粗糙的岩石磨破了他的指掌,渗出的鲜血很快被凛冽的山风凝固,但他毫不在意。
他的双眼,此刻比深渊更冷,比星辰更亮。
六次死亡,六次血的教训,早已将他锤炼成了一柄只为复仇而出鞘的利刃。
他如猿猴般攀上绝壁,悄无声息地绕到了祭坛之后。
这里是视线的死角,也是整个归魂谷防御最薄弱的一环。
他抽出背后的破阵矛,那沉重的矛身在他手中轻若鸿毛。
矛尖轻轻刺入一道岩缝,陈九陵闭上双眼,将独属于匠师的“匠意”顺着矛身沉入地底深处。
嗡——
大地之下,一道庞大而精密的枢轴正在以一种固定的节奏运转。
每一次转动,都与远方断钟的响声遥相呼应。
陈九陵的心神瞬间沉入其中,捕捉着那稍纵即逝的异常。
就是那里!
每当钟声响起,枢轴的运转就会出现一个极其短暂的停滞与扭曲,整个峡谷的时间流速,会在那半息之内陷入混沌。
这就是轮回重启的关键!
他猛地睁开眼,从怀中取出一枚精致的青鸾簪。
这是苏绾送他的定情之物,此刻却成了他破局的唯一希望。
他足尖一点,身形如风,掠至那口悬挂的古老断钟之下,看准钟舌断裂的豁口,毫不犹豫地将青鸾簪死死卡了进去。
第八声钟鸣戛然而止,第九声,将永远无法自然敲响!
做完这一切,他没有片刻停留,身形化作一道残影,直扑峡谷深处那间属于莫问机的居所。
还未靠近,一股浓郁的血腥味便混杂着诡异的蛊虫气息扑面而来。
他放轻脚步,透过窗缝向内望去。
昏暗的油灯下,莫问机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正浮现出一种病态的狂热。
他划破指尖,将一滴又一滴的精血注入面前一颗晶莹剔???的虫卵之中。
那虫卵仿佛活物,贪婪地吸收着血液,表面流淌着诡谲的时间光泽。
“快了……就快了……”莫问机干枯的嘴唇翕动着,发出梦呓般的呢喃,“只要再流一次时间,我就不是凶手了……萧承煜会活下来,苏丫头的家人会活下来,一切都会回到原点……”
陈九陵的血液在这一刻彻底冰冻。
你说你是为了天下太平?
木门被一股巨力轰然撞碎,木屑纷飞中,陈九陵的身影如杀神降世,手中破阵矛的矛尖带着撕裂空气的锐啸,瞬间抵在了莫问机苍老的咽喉上。
冰冷的杀意,让整个屋子的温度骤降到了冰点。
“那你告诉我!”陈九陵的声音沙哑而暴怒,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三百年前那一夜,北境十万百姓是怎么死的!是谁,放敌军从地下秘道进的城?!”
莫问机浑身剧震,仿佛被一道惊雷劈中。
他缓缓抬起头,看向陈九陵的眼神充满了震惊与不可置信。
下一刻,他脸上的肌肉疯狂扭曲,嘴角竟一直裂到了耳根,鲜血顺着撕裂的伤口淋漓而下,状若恶鬼。
“我……我是为了阻止九棺聚首……”他嘶声辩解,声音尖锐刺耳,“若九棺合一,时空便会彻底崩塌,整个天下都会化为齑粉!”
“放屁!”陈九陵怒声咆哮,打断了他的狡辩,矛尖又向前递进一分,刺破了莫问机的皮肤,“你怕的不是天下大乱,你怕的是你自己跪在地上,亲手点燃那场焚城大火的样子,被世人知道!”
这句话,如同一把尖刀,彻底剖开了莫问机三百年来用谎言编织的伪装。
“哈哈……哈哈哈哈!”莫问机癫狂大笑,眼中最后一丝理智被疯狂吞噬,“你知道了又如何?在这里,我就是时间的主宰!你们所有人,都得陪我一起埋葬!”
话音未落,他全身的衣袍猛然鼓胀,无数细小的蛊虫从他的七窍和皮肤下钻出,瞬间引爆!
轰隆——
冲天的黑雾以莫问机的身体为中心,如火山喷发般冲天而起,瞬间笼罩了整个祭坛。
黑雾之中,无数手持兵刃、身披古甲的“守棺人”幻影浮现,它们空洞的眼眶中燃烧着幽绿的鬼火,发出无声的咆哮,从四面八方朝陈九陵围杀而来。
“来得好!”
陈九陵不退反进,体内的战魂在极致的愤怒下疯狂燃烧。
他将那股霸道绝伦的“战魂霸意”,与手中破阵矛无坚不摧的“破阵剑意”强行融合。
两种截然不同的意志在他的体内冲撞、嘶吼,最终化为一股斩断一切因果、破碎所有誓言的全新力量!
“碎誓斩!”
一矛挥出,没有惊天动地的光芒,只有一道肉眼难见的波动扩散开来。
所有扑上来的守棺人幻影,在这道波动扫过的刹那,如同被无形的大手抹去的画作,瞬间崩碎成漫天光点。
与此同时,陈九手陵第一次主动发动了他从轮回中领悟的禁忌之术——“意境投射”!
一股浓烈的、源自他六次死亡轮回的“自我怀疑”之意,被他强行凝聚,如同一根无形的毒针,狠狠刺入了莫问机的识海!
正欲再次催动蛊术的莫问机身体猛地一僵,脚步踉跄。
他的眼前,不再是陈九陵,而是无数张被大火烧得面目全非的脸,是那些在哀嚎中死去的十万百姓。
其中一张脸尤为清晰,那是他曾经最信任的亲兵,那个被他从背后一刀斩杀,只为夺取某样东西的忠诚下属!
那张脸,赫然是苏绾的祖父!
“不……不是我……我不是凶手!”莫问机抱着头,跪倒在地,发出了野兽般的嘶吼,“我是为了守护天下……我不是……”
陈九陵一步踏前,无视了周围翻涌的黑雾,一把扯下他颈间挂着的那半块龙形玉佩。
在他自己的怀中,另一半凤形玉佩发出了灼热的共鸣。
当两片玉佩拼合的刹那,万丈光芒迸发!
一只通体散发着金色光尘的蛊母蝶从玉佩中振翅飞出,它翅膀每一次扇动,都有无数记忆的碎片如星辰般洒落。
整个归魂谷的时间,彻底凝滞了。
一道完整的记忆回廊,在两人面前徐徐展开。
画面中,身负重伤、即将死去的先祖萧承煜,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那半块龙佩塞入亲兵(苏绾的祖父)的怀中,口中只有最后一句嘱托:“带她走……”
而他目光所指的方向,是一个尚在襁t中的女婴——那正是苏绾的母亲。
历史的迷雾被彻底揭开。
莫问机的身影在记忆中清晰浮现,他根本不是什么守护者!
他觊觎玄棺的力量,试图夺取控制权却惨遭失败,为了掩盖自己的罪行,他丧心病狂地引敌军从秘道入城,毁灭了整个北境,事后又篡改所有典籍,将自己塑造成了拯救苍生的英雄。
就在这时,一个手持禅杖、步履蹒跚的身影从远处走来。
是那个断钟僧。
他面无表情地走到古钟前,举起残破的钟,用尽全身的力气,以自己的头颅,狠狠撞了上去!
咚——!!!
被青鸾簪卡住的第九声钟鸣,以一种惨烈的方式,轰然炸响!
天地震荡,日月无光。
被强行中断又被暴力重启的时间法则彻底崩溃,整个归魂谷的空间开始寸寸断裂,山石崩塌,大地塌陷,宛如末日降临。
“少主!”远处的小屋中,小哑泉抱着最后一幅刚刚完成的血画冲了出来。
画中,陈九陵的身影顶天立地,手中长矛一挥,竟生生劈开了一条奔腾不息的时空长河。
莫问机瘫坐在废墟之中,黑雾散尽,蛊虫死绝,他毕生的修为与谋划,在这一刻尽数化为泡影。
他呆呆地望着手中那把跟随了自己一生的刻刀,喃喃自语:“我这一生……到底守了些什么?”
陈九陵没有杀他。
他只是走到莫问机面前,将那块完整的玉佩,重重地按入他的掌心。
“你活着,比死了更有罪。”
冰冷的声音落下,陈九陵转身离去。
在他转身的瞬间,他掌心中那道轮回六次的烙印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道崭新而复杂的纹路——九棺阵图的轮廓,已然初显。
远方的山巅之上,那面在风雨中屹立了三百年的残破帅旗,在狂风中猎猎展开,发出震耳的呼啸,仿佛在回应这场跨越了三个世纪的审判。
陈九陵深吸一口气,感受着体内奔涌的全新力量。
而就在他怀中,那只金色的蛊母蝶,忽然轻轻颤动了一下,蝶翼之上,一抹微弱的血色光芒一闪而逝,似乎在预示着,下一个沉睡的秘密,即将苏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