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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米缨子刚染上点紫褐色,李秀兰正蹲在地里掰畸形的玉米棒 —— 这些长歪的棒子卖不上价,留着自己吃正好。忽然听见村口传来拖拉机的突突声,她直起身往那边望,看见王奶奶的小孙子骑着自行车疯跑过来,车铃铛叮铃哐啷响得刺耳。

“兰婶!兰婶!” 半大的小子在田埂上刹住车,裤脚沾着泥,“我爷让你赶紧回家,说有你家的信!”

李秀兰的心猛地一跳,手里的玉米棒 “啪嗒” 掉在地上。信?是柱子寄来的?

她顾不上拍身上的土,跟着自行车往村里跑。凉鞋的带子断了一根,趿拉着跑起来一崴一崴的,路上碰见挎着篮子摘豆角的张大娘,对方喊她都没听见。

院门口围了好几个人,李婶踮着脚往院里瞅,看见李秀兰回来,故意提高嗓门:“哟,这不是等男人信等得着急了?我就说嘛,柱子哪能真不管你们娘俩……”

李秀兰没心思跟她拌嘴,拨开人群冲进院子。王奶奶正坐在堂屋的小板凳上,手里捏着个皱巴巴的信封,见她进来赶紧站起来,声音发颤:“秀兰,你看这……”

信封是用牛皮纸糊的,边角磨得发毛,右上角贴着张模糊的邮票。最显眼的是信封封口处,洇着块暗褐色的痕迹,边缘发乌,像干涸的血迹。

李秀兰的手僵在半空,不敢去接。

“是二奎捎来的,” 王奶奶叹了口气,“他今早搭拖拉机从城里回来,说这信是柱子托工地上的人转交的,还带了笔钱。”

二奎就站在门后,低着头抠门框,他穿的蓝布褂子肘部磨出了洞,露出黝黑的胳膊。听见王奶奶说话,他抬起头,眼神躲躲闪闪的:“兰婶,柱子哥…… 他让我把这个给你。”

李秀兰终于接过信封,指尖触到那片硬邦邦的血迹时,浑身打了个寒颤。她哆嗦着撕开信封,里面掉出两张东西 —— 一张汇款单,还有半张揉烂的信纸。

汇款单上的金额写着五百块,收款人是李秀兰,汇款人签名歪歪扭扭的,确实是柱子的笔迹。但在金额数字旁边,也沾着点暗红色的印记,像溅上去的血珠。

再看那半张信纸,字迹潦草得几乎认不出,墨水晕开了好几处,像是写的时候手在发抖:

“秀兰,别担心,我好着…… 钱先寄这些,不够再想办法…… 军娃的学费别耽误…… 等我……”

后面的字被撕掉了,只剩下个模糊的 “回” 字。

“柱子他到底咋了?” 李秀兰攥着信纸,指节发白,“这血是咋回事?他是不是出事了?”

二奎往后缩了缩,眼神飘向门外:“没、没事啊…… 柱子哥就是干活时不小心蹭破点皮,不打紧的。”

“蹭破皮能把血弄到信封上?” 李秀兰逼近一步,声音陡然拔高,“你跟我说实话!他是不是受伤了?工地上到底出啥事了?”

围观的村民都屏住了呼吸,李婶撇着嘴嘀咕:“我就说吧,男人在外头哪有那么顺的……”

“兰婶你别激动!” 二奎被她逼得退到墙角,“真就是小伤!工地上机器多,磕磕碰碰难免的…… 那钱是柱子哥跟工友借的,说先给你寄回来交学费。”

“他为啥不自己打电话?为啥换号码?” 李秀兰追问,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你是不是瞒着我啥了?”

“我没有!” 二奎急得脸通红,“柱子哥不让多说,就怕你担心…… 他说过阵子稳定了就给你打电话。”

这话漏洞百出,可李秀兰看着二奎那慌张的样子,知道再问也问不出啥。这后生是柱子的远房侄子,胆小怕事,定是被嘱咐过什么。

王奶奶赶紧打圆场:“好了好了,孩子回来了就好,有信有钱就说明柱子平安。二奎一路辛苦,快坐下喝口水。”

人群渐渐散去,李婶走的时候还回头瞥了眼那张带血的汇款单,嘴角挂着幸灾乐祸的笑。李秀兰把汇款单和信纸小心翼翼地折好,塞进贴身的布兜里,那里还揣着柱子去年寄钱的凭证。

“兰婶,这钱你赶紧去取了吧,” 二奎喝了大半碗水,放下碗就要走,“我还得去给村支书捎东西。”

“你等等,” 李秀兰叫住他,从柜子里翻出个布包,“这是我给柱子缝的鞋垫,还有军娃画的画,你帮我带给她。”

布包里整整齐齐码着六双鞋垫,每双上面都绣着简单的花纹,是她夜里就着煤油灯缝的。还有一张小军画的全家福,三个歪歪扭扭的小人手拉手,旁边用拼音写着 “爸爸快点回家”。

二奎接过布包,捏了捏厚度,眼神闪烁:“我、我尽量。”

“你告诉他,” 李秀兰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不管出啥事,都得给家里个准信。我和军娃能扛住。”

二奎含糊地应着,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

他走后,王奶奶看着李秀兰通红的眼睛,叹了口气:“秀兰啊,二奎这孩子肯定有事瞒着。柱子要是真没事,犯不着弄成这样。”

“我知道,” 李秀兰把脸埋在膝盖里,声音闷闷的,“那血印子是新鲜的,信纸都被攥烂了,他肯定是受了重伤。”

不然为啥不打电话?为啥地址都没写全?为啥连句整话都说不清?

王奶奶拍着她的背:“别自己吓自己。说不定就是小伤,怕你担心才没说实话。五百块钱呢,不少了,够给军娃交学费,还能买袋好米。”

提到军娃,李秀兰猛地抬起头。对,不能让孩子看出不对劲。她把汇款单和信纸锁进木箱,又用布仔细擦了擦锁上的灰尘,仿佛这样就能擦掉那些可怕的猜想。

傍晚小军放学回来,一进门就喊:“妈,我听小石头说,我爸寄钱回来了?”

李秀兰正在烙玉米饼,脸上挤出笑:“是啊,你爸怕你交不上学费着急,特意托人捎回来的。”

“我爸啥时候回来?” 小军凑到锅边,鼻尖沾了点面粉,“他是不是快回来了?”

“快了,” 李秀兰翻着饼,热气模糊了她的眼睛,“等他忙完手头的活就回来,还给你带新文具呢。”

小军乐得直蹦,跑到院子里跟小石头炫耀:“我爸寄钱回来了!我妈说他快回来了!”

听着儿子清脆的笑声,李秀兰的心像被针扎似的疼。她靠着灶台滑坐在地上,望着窗外渐暗的天色,忽然想起柱子临走前的晚上。

那天也是这样的黄昏,柱子蹲在灶台前帮她烧火,火光映着他憨厚的脸。他说:“秀兰,等我这次回来,就不出去了。咱们把西头那片荒地开出来,种点果树,守着你和军娃,比啥都强。”

她当时笑着捶了他一下:“就你能耐,开荒地哪那么容易。”

现在想想,那些话多像个美梦啊。

第二天一早,李秀兰揣着汇款单去镇上邮局。路上碰见张老五,对方阴阳怪气地说:“哟,柱子寄钱了?看来没跟寡妇跑啊。”

李秀兰没理他,攥紧手里的布包快步往前走。她现在没心思跟他置气,满脑子都是那张带血的信纸。

邮局的玻璃窗擦得锃亮,里面的工作人员慢悠悠地数着钱。李秀兰递过汇款单,手指还在发抖。

“身份证。” 工作人员头也没抬。

李秀兰赶紧掏出用塑料袋裹着的身份证,照片上的她还是刚结婚时的样子,梳着两条麻花辫,笑得一脸青涩。

工作人员核对了半天,又对着电脑敲了敲,忽然皱起眉头:“这汇款单有问题。”

李秀兰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啥问题?”

“汇款人地址不对,” 对方指着单子上的字,“这个工地上个月就停工了,负责人都跑了。这钱…… 可能取不出来。”

“取不出来?” 李秀兰急了,“这是我男人辛辛苦苦挣的钱!上面还有他的签名!”

“签名能造假,地址假了就没办法了。” 工作人员把汇款单推回来,“你看这盖章,都是模糊的,八成是私人代办的,不算数。”

李秀兰盯着那张汇款单,上面的血迹在阳光下格外刺眼。难怪二奎吞吞吐吐,难怪柱子不写清楚地址,这根本就是张无效的单子!

那五百块钱是假的?那血印子呢?也是假的?

她踉跄着走出邮局,脑子里一片空白。街上的人来人往,卖菜的吆喝声,汽车的鸣笛声,都像隔着层玻璃,听得不真切。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村,直到撞在村口的老槐树上,才猛地回过神。额头磕得生疼,可心里的疼比这厉害十倍。

柱子到底在哪?他是不是真的出事了?那张假汇款单,是他的求救信号,还是别人故意设的圈套?

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长,像个孤零零的叹号。李秀兰抱着老槐树的树干,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哭声被风吹散,混着树叶的沙沙声,在空旷的村口显得格外悲凉。

她想起王奶奶的话,想起小军期盼的眼神,想起柱子憨厚的笑脸。不行,她不能就这么算了。

李秀兰抹掉眼泪,眼神渐渐变得坚定。她要去找柱子,亲自去看看他到底怎么了。

她转身往家走,脚步虽然沉重,却异常坚定。路过王奶奶家门口时,老太太正在喂鸡,看见她通红的眼睛,就知道出事了。

“秀兰,咋了?”

李秀兰深吸一口气,像是做了什么重大决定:“王奶奶,我想请您帮我照看几天军娃。我要去城里找柱子。”

王奶奶手里的鸡食瓢 “哐当” 掉在地上:“你一个娘们家,去城里咋找?那地方大得很,人海茫茫的……”

“就算是大海捞针,我也得去。” 李秀兰的声音不大,却带着股犟劲,“他是我男人,是军娃的爹。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她不能让儿子像村里其他孩子那样,爹在外头没了消息,娘在家哭干眼泪,最后成了没人管的野草。

晚饭时,李秀兰给小军夹了块最大的鸡蛋:“军娃,妈要去趟城里,找你爸。你在家跟王奶奶住几天,听话。”

小军扒饭的动作顿住了:“妈,你不带我去吗?我也想找爸爸。”

“城里乱,等妈找到你爸,就回来接你。” 李秀兰摸了摸儿子的头,“你要是乖,爸爸说不定就跟我一起回来了。”

小军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把鸡蛋塞进嘴里:“妈,你早点回来。”

夜深了,李秀兰在灯下给小军缝补衣服,把剩下的几块蓝格子布拼在一起,做了个小小的布袋,里面装了些零钱和小军的照片。她把那张带血的汇款单和半张信纸小心翼翼地放进贴身的兜里,这是她唯一的线索。

窗外的月亮很圆,照着空荡荡的院子。李秀兰望着墙上柱子的照片,轻声说:“柱子,不管你在哪,不管你出了啥事,我都来找你了。你可得等着我。”

明天一早,她就要踏上开往城里的火车。那是她第一次进城,也是她这辈子最勇敢的决定。她不知道前路有多少困难等着她,可只要能找到柱子,哪怕只有一丝希望,她也愿意拼一次。

鸡叫头遍时,李秀兰背着简单的行李走出了院门。王奶奶站在门口等她,手里拿着个布包:“里面是几个菜窝窝和煮鸡蛋,路上吃。到了城里别轻信人,有事找警察。”

“谢谢您王奶奶。” 李秀兰给老太太鞠了一躬,“军娃就拜托您了。”

“放心去吧,孩子我给你看好。” 王奶奶抹了把眼泪,“早去早回。”

李秀兰点点头,转身踏上了去镇上的路。天边泛起鱼肚白,晨风吹拂着她的头发,带着泥土的清香。她回头望了眼熟睡的村庄,望了眼那棵老槐树,然后毅然转过身,朝着未知的远方走去。

她的脚步不快,却异常坚定。因为她知道,她不是一个人在走,她的身后,是儿子的期盼,是一个家的重量。而她的前方,或许有艰难险阻,但也一定有真相,有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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