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公公留下的那本册子,如同潘多拉的魔盒,压在陈苟心头,沉甸甸,又带着令人不安的诱惑。他不敢完全相信那个老太监,但册子上记录的那一串串冰冷数字背后,可能代表着无数被掳往海外、生死不明的冤魂,让他无法坐视不理。
他没有立刻轻举妄动。第二天,他先是让“快腿孙”动用所有能动用的关系,暗中核实册子上记录的几处沿海州县近年来的失踪人口情况。反馈回来的信息模糊而惊悚——册子所载,虽非全部,但确实存在大量“查无线索”、“疑似逃荒”或“意外身亡”的失踪案卷被草草归档,与正常情况相比,比例高得异常。
这间接印证了王公公所言非虚。一股怒火在陈苟胸中燃烧,这已远超商业竞争或权力倾轧,这是践踏人伦底线的兽行!
然而,如何追查?王公公都难以找到铁证,他一个初来乍到、被多方盯死的“云骑尉”,又能做什么?直接上报?且不说能否绕过王公公、张承望等人的阻碍送达御前,就算送到了,仅凭这本来源不明、无法交叉验证的册子,在“长生诱惑”和“海禁利益”面前,恐怕也难以撼动那些盘根错节的势力,反而会打草惊蛇,让自己死无葬身之地。
必须另辟蹊径!
陈苟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将注意力从那份沉重的册子上暂时移开,重新聚焦于自己最初的立身之本——技术与商业。他意识到,要想在这场涉及国本的黑幕中有所作为,他需要更强的实力,更广泛的影响力,以及……更不可替代的价值。
“万年膏”的名字已然泄露,与其被动防守,不如主动将其价值最大化。他召来了随行的、精通机关之术的雷火儿和两名靖王派来的老匠人。
“我们必须加快‘万年膏’的实用测试和改进。”陈苟摊开几张绘制着马车轴承、船舶舵机、甚至简易水车结构的草图,“不仅要润滑效果好,还要考虑在不同天气、不同负荷下的稳定性,以及更便于涂抹保存的形态。”
他决定双管齐下。一方面,让马掌柜通过“青禾快运”的渠道,将少量改进中的“万年膏”秘密提供给一些合作已久、信誉良好的车马行和船帮试用,收集反馈,并借此进一步拓展物流网络。另一方面,他准备利用“云骑尉”的身份和“格物郎”的名头,做一件更大胆的事情。
几天后,陈苟向工部递了一份“条陈”,名为《论润滑之于国计民生及军械维护之要义并试呈新式润滑膏“万年膏”请验》,文中以严谨而不失通俗的语言,阐述了良好润滑对于节省民力、提升运输效率、延长器械寿命乃至保障军械可靠性的重要作用,并随文附上了几罐精心包装的“万年膏”样品,请求工部有司查验其实效。
这是一步险棋,相当于将“万年膏”半公开地摆在了台面上。但也是一步妙棋。若工部认可其价值,他就能获得一定程度的官方背书,提升自身地位和技术的“合法性”,让对手更难明目张胆地抢夺或打压。同时,也能借此机会,接触到工部内部可能存在的、并非张承望一党的技术官员,拓展人脉。
条陈递上去后,如同石沉大海,数日没有回音。陈苟并不急躁,他知道官僚机构的运转速度。他利用这段空档,继续通过“快腿孙”的信息网络,小心翼翼地追查册子上记录的几条可疑船只信息,重点是那些与隆昌行以及张承望家族有关联的船运商号。
调查进展缓慢且危险,对手显然极其警惕,稍有风吹草动就可能引来灭顶之灾。但“快腿孙”还是带回了一些零碎的信息:其中一家名为“顺风号”的船行,近两年来业务量激增,但其船只老旧,却能频繁往来于沿海与公海之间,且其账目与隆昌行有多笔不明资金往来。
顺风号……陈苟将这个名字牢牢记在心里。
就在他苦苦寻找突破口时,工部那边终于有了回应。来的并非正式的公文,而是一位自称姓吴的工部主事,是李侍郎的下属,态度颇为客气。
“陈大人的条陈与样品,李侍郎已阅过,颇为赞赏。”吴主事笑着说道,“尤其是对‘万年膏’于军械维护的潜力,甚为关注。只是……如今部里款项吃紧,大规模采购或立项恐有困难。侍郎大人的意思是,陈大人若有余力,可否先小批量提供一些,用于京营部分老旧弩机的养护试用?若效果卓着,日后或可再议。”
京营试用?陈苟心中一动。这虽然并非正式的官方订单,但能进入军队体系试用,本身就是一种极大的认可和潜在的机会!军队系统相对独立,若能借此与军方搭上线,无疑是多了一道护身符,也多了一条可能绕过文官系统追查“蓬莱”罪证的路径!
“此乃利国利军之举,陈某义不容辞!”陈苟立刻应承下来,“只是不知需要多少?如何交接?”
“数量不多,首批百罐即可。交接地点……”吴主事略微迟疑了一下,“为了避嫌,不宜在工部或京营正门。三日后酉时,城东废弃的永丰仓侧门,自有京营的人接手。陈大人只需将货物运至即可,银钱也会当场结清。”
永丰仓?城东废弃的旧粮仓?陈苟觉得这个交接地点有些蹊跷,但想到可能是为了保密,也未深究。他此刻更关注的是如何利用这个机会。
“没问题,陈某准时送到。”
送走吴主事,陈苟立刻安排人手准备“万年膏”。同时,他心中也开始盘算,如何利用这次与京营接触的机会。他让“快腿孙”设法打听一下,京营中哪位将领负责军械后勤,风评如何。
三日后,黄昏。陈苟亲自押送着装载百罐“万年膏”的马车,带着赵德柱和几名精干护卫,前往城东永丰仓。为防万一,“快腿孙”带着人提前在沿途和永丰仓周围做了布控。
永丰仓果然早已废弃,断壁残垣,荒草萋萋,在暮色中显得格外荒凉。侧门处,静悄悄的,并无京营兵士等候。
“东家,情况不对。”赵德柱警惕地环顾四周,低声道。
陈苟也感到了一丝不安。太安静了。
就在这时,侧门吱呀一声被从里面推开,走出来的却不是身穿号铠的军士,而是十几个手持利刃、眼神凶悍的劲装汉子!为首一人,脸上带着一道狰狞的刀疤,目光阴鸷地锁定在陈苟身上。
“陈大人,恭候多时了。”刀疤脸咧嘴一笑,露出满口黄牙,“东西留下,人,也留下吧!”
中计了!根本没有什么京营试用!这是针对他和他手中“万年膏”的又一次埋伏!
“保护东家!”赵德柱怒吼一声,长枪一挺,护在陈苟身前。随行护卫也纷纷拔出兵器。
“杀!”刀疤脸毫不废话,一挥手,众歹徒蜂拥而上!
刹那间,兵器碰撞声、怒吼声、惨叫声在这废弃的粮仓前响起!赵德柱等人虽然悍勇,但对方人数占优,且个个都是亡命之徒,下手狠辣,很快便落了下风。
陈苟心中焦急,知道硬拼下去凶多吉少。他一边用短剑格挡,一边寻找脱身的机会。目光扫过周围环境,看到侧门内黑洞洞的仓库,心中一动。
“德柱!进仓库!依托地形!”他大喊一声,同时从怀中掏出薛百草给的迷魂散,猛地向前一撒!
白色粉末弥漫开来,冲在前面的几个歹徒顿时咳嗽连连,动作一滞。趁着这个空隙,陈苟和赵德柱等人且战且退,迅速退入了废弃的永丰仓库内。
仓库内空间巨大,堆满了破烂的杂物和腐朽的麻袋,光线昏暗。这虽然限制了对方的围攻,但也让他们自己的活动空间受限。
“搜!给我把他们揪出来!”刀疤脸带着人紧追进来,声音在空旷的仓库中回荡。
陈苟等人依托着杂物堆,与对方展开了更凶险的近距离缠斗。黑暗中,利刃破风声、脚步声、喘息声交织在一起,每一刻都惊心动魄。
陈苟的手臂被划开了一道口子,火辣辣地疼。赵德柱更是多处挂彩,依旧死战不退。眼看形势愈发危急,护卫已经倒下了两三个。
就在陈苟几乎要绝望之际,仓库深处,靠近后墙的一堆高高的废弃木箱后面,突然传来一声轻微的、机括转动般的异响!
“咔哒!”
紧接着,一道尖锐的破空声撕裂了黑暗!
“咻——噗!”
冲在最前面的一名歹徒,喉咙上瞬间多了一个血洞,一声未吭地栽倒在地!
这突如其来、精准无比的远程狙杀,让所有歹徒,包括刀疤脸,都骇然止步!
“什么人?!”刀疤脸又惊又怒,望向黑暗的仓库深处。
回答他的,是又一声机括轻响和夺命厉啸!
“咻——”
另一名歹徒应声倒地!
黑暗中,仿佛潜伏着一个冷酷的死神,每一次轻微的响动,都伴随着一条生命的终结!
“有埋伏!撤!快撤!”刀疤脸终于慌了,他顾不上陈苟和“万年膏”了,带着残余的手下,连滚爬爬地向着仓库外逃去。
陈苟和赵德柱背靠着杂物堆,剧烈地喘息着,惊疑不定地望向那片黑暗。
是谁?又是漱玉阁吗?还是……
脚步声轻轻响起,一道纤细却挺拔的身影,从堆积如山的木箱后缓缓走了出来。月光从仓库顶部的破洞洒下,勉强照亮了她的轮廓——并非青莲阁主那般飘渺出尘,而是一身利落的暗色劲装,脸上蒙着面纱,手中持着一柄造型奇特、带有瞄准镜的精致弩机。
那人走到陈苟面前数步远处停下,拉下了面纱。
露出的,是一张清秀却带着几分倔强与冷冽的年轻女子的脸。最让陈苟震惊的是,她的眉眼之间,竟与沈青禾有着三四分的相似!
“你是……”陈苟瞳孔微缩。
那女子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用清冷的目光扫过他和受伤的赵德柱,最后落在地上的那些“万年膏”罐子上,朱唇轻启,声音如同冰珠落玉盘:
“沈青禾让我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