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河城的日子,像一壶被时间慢慢温着的茶,愈发香醇。铁匠铺的锤音是沉稳的低音,老船夫的无弦琴是悠扬的旋律,而城中百姓的日常,则是这乐章中最生动的和声。阿枫的小院,成了这安宁乐章中一个奇异的休止符。它存在,却又仿佛不属于这里,像一幅画,静静地镶嵌在人间烟火之中。
这一日,休止符被打破了。
不是车马,不是显贵,而是一个小小的身影。一个约莫七八岁的小女孩,穿着一身打了补丁的粗布衣裳,扎着两个小辫子,脸上还有些灰渍,唯独一双眼睛,大而明亮,像两颗浸在清泉里的黑葡萄。
她怯生生地站在院门口,手里紧紧攥着一个布包,探头探脑地往里望。
阿枫正坐在槐树下,用一根草茎逗弄着一只蚂蚁。他看到了小女孩,没有出声,只是对着她笑了笑,招了招手。
小女孩犹豫了一下,还是迈着小步子走了进来。她走到石桌前,低着头,小手紧张地绞着衣角。
“小妹妹,有事吗?”阿枫的声音很温和。
小女孩抬起头,看了看阿枫,又把手里的布包往前递了递,小声说道:“先生……我娘说,您是神仙……能……能把这个,修好吗?”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眼眶红红的,显然是刚刚哭过。
阿枫接过布包,打开。里面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而是一个摔碎了的泥人。那泥人捏的是一个女人的模样,穿着围裙,手里拿着一把勺子,脸上带着慈祥的微笑。只是现在,泥人已经碎成了七八块,就算拼起来,也布满了裂痕,丑陋不堪。
“这是……你捏的?”阿枫问。
小女孩摇了摇头,眼泪“吧嗒”一下就掉了下来。“是……是我娘……”
她抽抽噎噎地,讲起了自己的故事。
她叫小丫,和娘相依为命。她的娘亲,是安河城“百味斋”的厨娘。百味斋的老板是个刻薄人,娘亲每天天不亮就要起床,和面、择菜、洗碗,一直忙到深夜,才能换来几个铜板,勉强维持生计。
小丫的爹,在她很小的时候就病逝了。娘亲从未再嫁,把所有的爱,都给了她。娘亲不善言辞,她的爱,都藏在那一碗碗热腾腾的面里,藏在那一个个缝补得整整齐齐的补丁里。
小丫最喜欢看娘亲做饭的样子。娘亲在灶台前,总是那么专注,那么温柔。锅碗瓢盆的碰撞声,在她听来,是世界上最动听的音乐。娘亲常说,只要一家人能在一起,吃上一口热饭,再苦的日子,也能尝出甜味来。
可就在前几天,娘亲在厨房里忙活时,突然晕倒了。大夫说,是积劳成疾,油尽灯枯,怕是……熬不过这个月了。
娘亲躺在床上,气若游丝。她拉着小丫的手,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流着泪。小丫知道,娘亲放心不下她。
那天晚上,小丫做了一个梦。梦里,一个白胡子老爷爷告诉她,城西小院里住着一位神仙,能治好她娘的病。她信了。她翻遍了家里,想找一件最贵重的东西去求神仙,可她家徒四壁,什么也拿不出来。
最后,她看到了灶台上那个泥人。那是她有一次,用泥巴偷偷捏的,捏的就是娘亲做饭的样子。娘亲看到了,不但没骂她,还小心翼翼地把泥人收了起来,说是她收过最好的礼物。
小丫便捧着这个泥人,一路跑到了这里。可路上,她不小心摔了一跤,泥人碎了。她坐在地上,哭得撕心裂肺。她觉得,连老天爷都在帮她娘,催着她娘离开。
“先生……求求您……求求您救救我娘……”小丫“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对着阿枫磕头,“我把泥人弄碎了……我是个坏孩子……您要是能救我娘,我……我给您当牛做马……”
阿枫连忙将她扶起,用袖子擦去她脸上的泪水和灰尘。
“傻孩子,快起来。”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心疼,“这不怪你。”
他看着桌上那堆破碎的泥块,沉默了许久。
张老头的铁,可以重铸。靖王的玉,可以重生。可这泥巴捏的玩意儿,沾了土,湿了水,便是一滩烂泥,如何修复?更何况,他要救的,不是一个物件,而是一个即将逝去的生命。
这已经超出了“点化”的范畴,近乎于逆天改命。
小丫见阿枫不说话,眼中的光芒一点点黯淡下去,变成了绝望。
阿枫看着她那双眼睛,心中轻轻一叹。他走遍了万界,看遍了星辰的生灭,宇宙的轮回,可此刻,他却觉得,这双眼睛里的悲伤,比任何星辰的陨落,都更让他动容。
他蹲下身,与小丫平视。
“小丫,你相信我吗?”
小丫看着他,虽然不明白他要做什么,但还是用力地点了点头。
“好。”阿枫笑了笑,“那我们现在,就去你家。不过,我救你娘,需要你帮忙。”
“我……我能帮什么忙?”小丫不解。
“你娘的病,是累出来的。她的心里,装了太多的苦,太多的累,所以,她的身体,才没有力气了。”阿枫拿起一块最大的泥块,那是泥人的头,带着娘亲的微笑,“我们要做的,不是把泥人粘起来,而是要把你娘心里的那些苦,那些累,都拿出来,换上甜的,换上暖的。”
他拉着小丫的手,走出了小院。
他们没有去百味斋,而是去了城东的市集。阿枫用靖王留下的那块金令,在当铺里换了一些碎银。然后,他带着小丫,开始逛市集。
他没有去买什么名贵的药材,而是买了一些最新鲜的五花肉,一把翠绿的葱花,一块上好的老姜,还有一袋最筋道的面粉。
“先生,您这是……”小丫看得一头雾水。
“做饭。”阿枫的回答简单明了。
他们回到了小丫那间破旧的小屋。屋里光线昏暗,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药味。小丫的娘亲躺在床上,面色蜡黄,呼吸微弱,几乎感觉不到生命的气息。
阿枫让小丫在床边陪着娘亲说话,自己则走进了那间狭小而简陋的厨房。
他系上围裙,开始生火,烧水。他的动作,不快,却有一种奇异的韵律感。他洗肉,切肉,每一刀都厚薄均匀。他和面,揉面,那面团在他手中,仿佛有了生命,变得光滑而富有弹性。
小丫一边和娘亲说着话,一边忍不住往厨房里看。她从未见过一个男人,做饭的样子可以这么……好看。那不是一种姿态,而是一种专注,一种投入。仿佛他不是在做一顿饭,而是在完成一件神圣的艺术。
渐渐地,一股奇异的香味,从厨房里飘了出来。
那不是单纯的肉香,也不是单纯的麦香。那是一种混合了肉香、面香、姜香、葱香的,复杂而又温暖的香气。那香气,仿佛有生命一般,钻进人的鼻子里,流进人的心里,将那股冰冷的药味,一点点驱散。
躺在床上的娘亲,原本紧闭的眼睛,似乎微微动了一下。
终于,一碗热气腾腾的面,被阿枫端了出来。
那是一碗再普通不过的阳春面。清澈的汤底,翠绿的葱花,嫩滑的肉片,还有一根根根分明,散发着麦香的面条。它没有山珍海味的奢华,却有一种让人无法抗拒的,家的味道。
“小丫,来,帮你娘坐起来。”阿枫说道。
小丫连忙照做,将娘亲扶起,靠在自己身上。
阿枫将面碗递到小丫手里:“喂你娘吃下去。”
小丫看着那碗面,又看了看阿枫。她知道,这碗面,就是先生说的“甜的,暖的”东西。
她用筷子,小心翼翼地挑起一根面条,吹了吹,送到了娘亲的嘴边。
娘亲的嘴唇干裂,已经很久没有进食。她似乎闻到了那股熟悉的香味,本能地,微微张开了嘴。
面条滑入口中。
那一瞬间,娘亲那双黯淡无光的眼睛,突然,闪过了一丝神采。那是一种被遗忘了很久很久的味道。那是她刚嫁给丈夫时,为他做的第一碗面的味道。那是她生下小丫后,为了补充营养,给自己做的一碗面的味道。那是她在这无尽的辛劳和苦涩中,早已遗忘的,属于“生活”本身的味道。
一滴眼泪,从她的眼角滑落。
但这一次,不是悲伤的泪,而是温暖的,感动的泪。
她开始主动地,张开嘴,一口,又一口。
小丫一边喂,一边哭,一边笑。
阿枫就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他没有动用任何神通,没有耗费任何法力。他只是用最普通的方式,做了一碗最普通的面。
因为他知道,能拯救一个即将枯萎的生命,不是什么灵丹妙药,而是那份深植于记忆中的,关于“爱”的味道。那味道,是比任何力量都更强大的咒语,能唤醒沉睡的灵魂,能点燃熄灭的生命之火。
一碗面吃完,娘亲的脸上,竟然泛起了一丝淡淡的红晕。她的呼吸,也变得平稳有力起来。她看着小丫,虚弱地笑了笑,开口说出了这半个月来的第一句话。
“小丫……面……真好吃……”
小丫再也忍不住,扑进娘亲的怀里,放声大哭。
阿枫悄悄地退出了房间,带上了门。
他走到院子里,看着天上的月亮,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他回头,看了一眼桌上那个破碎的泥人。他走过去,没有去修复它,而是拿起那些碎片,将它们重新揉成了一团泥巴。
然后,他用这团泥巴,重新捏了一个泥人。
这一次,他捏的,是一个男人,一个女人,还有一个孩子,手牵着手,笑得无比灿烂。
他将这个新的泥人,放在了窗台上,月光洒在上面,温暖而祥和。
他知道,这个家,从今往后,不会再有苦涩,只会充满面的香气,和爱的味道。
而这,就是他行走万界,讲述故事的最终答案。
道,不在天上,不在远方。
道,就在这一碗人间烟火里。
百味皆苦,但只要有爱,便能品出,百味皆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