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六十:凶宅·葬歌循环
城西那栋独栋别墅,在梧桐巷底蹲了快十年,墙皮掉得斑驳,爬山虎攀满了大半面墙,枝枝蔓蔓缠在铁栅栏上,远瞧着像座被绿网裹住的坟。早年间这儿出的灭门案,至今还是街坊茶余饭后的忌讳——一家三口,男主人是中学老师,女主人开着家小花店,最惹人疼的是那个叫囡囡的小女孩,才六岁,梳着两个软乎乎的小辫,见人就笑。出事那天是个雨夜,邻居说后半夜听见别墅里有哭喊,还夹杂着钢琴声,断断续续的,没等天亮,警笛声就把整条巷吵醒了。最后法医抬着白布出来时,雨还没停,有人瞥见布角露着双小小的红皮鞋,正是囡囡常穿的那双。
打那以后,别墅就落了凶名。窗玻璃蒙着厚灰,夜里风穿堂而过,呜呜咽咽像哭;有胆大的孩子扒着栅栏往里瞧,说看见过二楼窗户上有个小小的影子,蹲在窗台上一动不动。十年间没人敢接手,直到钱老板来了。
钱老板是做建材生意的,发家前在工地上睡过工棚,天不怕地不怕,听中介说这别墅低价卖,眼睛都没眨就签了合同。他总说“活人还能被死人吓住?”,动工那天特意放了串千响鞭炮,红纸屑落了满地,还摆了桌酒请工人,笑着说要把这儿改成带地下影院的豪宅,以后请朋友来喝茶看戏。
可装修队进场没半月,怪事就一桩接一桩地冒出来。
头一个说邪的是贴瓷砖的老王。他值夜班守材料,后半夜起夜去院子角落,刚解开裤子就听见地下室传来动静——“叮…咚…”,是钢琴声。不是正经曲子,断成一截一截的,跑调跑得厉害,像有谁用冻僵的手指在乱按,细听竟像首童谣,调子阴恻恻的,顺着风往人耳朵里钻。老王吓得尿都憋回去了,举着手机电筒往地下室窗口照,黑黢黢的啥也没有。他跑回工棚跟人说,工头骂他“老眼昏花”,“地下室连扇正经门都没有,哪来的钢琴?”直到第二天,两个学徒清理地下室杂物,正在墙角翻出架旧钢琴——盖着块褪色的蓝布,布上落的灰能埋住脚面,琴键黄得发脆,有几个键上还沾着黑乎乎的污渍,擦都擦不掉。
更邪门的是地板。钱老板特意让人铺了进口实木地板,打蜡那天亮得能照见人影,可没过三天,客厅靠窗那块地板缝里就往外渗暗红的污渍,像极了干了的血。工人拿消毒水擦,拿砂纸磨,擦得越狠,渗得越凶,最后整片地板都透着股暗沉的红,凑近闻有股铁锈味,混着点甜腻腻的腥气,闻久了让人头晕。有个年轻学徒不信邪,撬起地板要看看底下是不是有猫腻,可底下的水泥地干干净净,连点霉斑都没有,他把地板原样铺回去,转天再看,那暗红污渍又从缝里渗出来了,还比之前更浓。
最吓人的是那个傍晚。下着小雨,工人老周在院外收脚手架,雨丝打在脸上凉丝丝的,他抬头抹脸时,瞥见二楼卧室的窗户上有个剪影——小小的身子,梳着两个小辫,正踮着脚在窗玻璃后头晃,像在跳舞。可那会儿工人们都在一楼临时搭的灶台旁吃饭,谁也没上二楼。老周手里的扳手“哐当”掉在地上,喊了声“谁在上面?”,那剪影猛地停了。等工头带着人举着梯子爬上去,窗户关得严严实实,窗台上只有层薄灰,连个脚印都没有,只有雨丝顺着玻璃往下淌,划出一道道水痕,倒像哭过的泪。
这下工人们炸了锅,有两个老家迷信的,当晚就收拾行李要走,说“这活没命挣钱”。钱老板起初还压着,说“是工人瞎传,想涨工钱”,直到他请了个法师来做法。
那法师背着个黄布包,里头装着桃木剑和符纸,在别墅里转了一圈,说“有怨气缠宅”,摆了香案,烧了符,又往墙角撒了符水,嘴里念念有词。钱老板在一旁看着,觉得心里踏实了不少,还塞了个红包给法师,留他在别墅客房住下,说“辛苦法师多镇一夜”。
可当天夜里就出了事。后半夜钱老板在酒店接到电话,工人慌慌张张地说“法师倒了”。他赶过去时,法师正躺在地下室门口,脸色惨白,双目圆睁,手里还攥着张烧了一半的符。送到医院抢救,第二天总算醒了,人却疯了——不说话,不吃饭,就坐在病床上哼童谣,正是老王听见的那首,一遍又一遍,眼神空得像口枯井,有人跟他说话,他就突然盯着人笑,笑得人头皮发麻。
这下钱老板是真怕了。他连夜把工人全遣回了家,别墅大门用铁链锁了三道,自己搬去了酒店顶层套房,整宿整宿地开着灯,托了三个人辗转打听,才找到我这儿。
我去的时候是深夜,月亮被云遮得严严实实,梧桐巷里静得能听见树叶落的声。别墅黑沉沉地立在巷底,爬山虎在墙上晃,风一吹,枝蔓扫过墙皮,“沙沙”响像好多只手在抓。推开门时,新油漆的味直冲鼻子,呛得人发痒,可那股化学味底下,藏着股陈腐的血腥,还混着点淡淡的尸蜡味,冷不丁往喉咙里钻,带着股子化不开的冷。
掏罗盘出来,指针刚离手就“唰”地抖起来,跟抽了风似的转得飞快,铜针都快磨出火星子。转了几圈,它猛地一顿,死死钉住了,针尖直勾勾指向通往地下室的楼梯口,连罗盘的木壳都跟着颤。空气里有装修留下的躁气,水泥灰味、木料味混在一块儿,可越往楼梯口走,越觉得冷——不是空调的凉,是从骨头缝里往外渗的冷,裹着股绝望气,压得人胸口发闷,像有谁攥着心脏往紧里捏。
顺着楼梯往下走,血腥味和尸蜡味更浓了。地下室确实被工人清过,墙刷得雪白,地上铺了层防潮垫,摆着几张新拆封的沙发,角落里放着架钢琴——不是之前那架旧的,是架崭新的黑色三角钢琴,琴腿亮得能照见人影,应该是钱老板听工人说有旧钢琴,特意让人换的新的。我刚站定,罗盘“咔”地一声,指针抖得更疯了,针尖死死扎向钢琴,铜针都快弯成了弧。
没等我开口,“叮…咚…”两声,钢琴声毫无征兆地响了。
就在这死寂的地下室里,冷不丁钻入耳膜。不成调,硬邦邦的,像有人用冰锥在按琴键,正是那首童谣的开头——“月儿弯,照窗台,囡囡等娘回来…”调子走得歪歪扭扭,却透着股说不出的熟稔,绕着墙根转了一圈,又飘回耳边。
我心里咯噔一下,总算明白了。哪是什么撞邪,是怨念在循环。当年囡囡出事时,怕是正在弹这首童谣——她娘教她的,邻居说之前总听见别墅里飘出这调子。恐惧、疼、还有没等到娘的委屈,攒成了化不开的怨,跟这别墅拧在了一起。地下室是她练琴的地方,钢琴是她最亲的东西,自然成了怨念的根。就像盘录坏了的磁带,把死前的片段反复播:地板渗的不是新血,是当年的血印子;钢琴声不是谁在弹,是她没弹完的调子;窗户上的剪影,是她没散的魂还蹲在那儿等娘。
钱老板的翻新,等于给这盘旧磁带换了新机器,按下了播放键;那法师更蠢,法事的香火灵气没镇住怨,反倒被怨念吸了去,成了新的“电池”,不仅没超度,反倒把自己的魂也拖进了这循环里——他现在哼的童谣,哪是自己哼的,是被怨念逼着,一遍遍重复囡囡的最后一刻。
“尘归尘,土归土,循环也该断了。”我没往钢琴那边走,那是怨念的核心,碰不得。蹲在地下室中央,从帆布包里掏东西:先是一小袋烈性炸药的粉末,是托开矿场的朋友弄的,细得像面粉,能炸碎这怨念赖着的共振结构;再倒出黑狗血、朱砂,混着大把粗盐,用矿泉水瓶里的水搅成糊状,这是“破煞雷粉”。我凭着记忆在地上画“解离湮灭阵”,粉糊在地上凝得快,画出的纹路弯弯绕绕,像把锁,把钢琴圈在正中间。
画完阵时,墙角的钢琴又响了一声,“叮”的一下,像叹息。我对着虚空低低说了句:“安息吧,囡囡。别再困在这儿了,你娘要是知道,也不想看你这样。”话音落,摸出打火机,点燃了阵角的引信。
引信“滋滋”响着,火星子往前窜,在地上拖出条红亮的线。没一会儿,“轰隆——!!!”一声闷响,地下室震得厉害,脚底下的地板都在颤,火光“腾”地窜起来,有半人高,冲击波把旁边的沙发掀得翻了个身,灰尘簌簌往下掉。我早退到楼梯口,捂着耳朵看,那架新钢琴被炸开了花,琴键飞得到处都是,有个键落在我脚边,上面还沾着点暗红的漆;墙角裂了道缝,白墙掉灰,露出里头的旧砖;地上的阵被火光烧得发亮,粉糊化了,顺着裂缝往下沉,没了踪影。
等烟散了,尘埃落定,地下室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呼吸。我走进去,那股子血腥味、尸蜡味没了,也不觉得冷了,空气里只剩炸药炸过的焦糊味,呛人,却让人踏实。掏罗盘出来,指针平平整整的,安安静静指着北,再没抖一下。
后来钱老板听了我的,没再提翻新的事,直接找了工程队把别墅推平了。挖土机掘地下室地基时,在水泥地里掘出块小小的骨头,只有指节长,不知是不是囡囡的。钱老板没让工人扔,自己找了块红布裹着,开车去了城郊的墓园,找了个有花的角落埋了,还摆了束白菊。
再后来,他在原址建了个小游乐场。没装什么复杂的器械,就一架滑梯,两个秋千,还有个小小的沙坑,围了圈矮矮的木栅栏,门上挂着块牌子,写着“囡囡乐园”。附近的孩子都爱来这儿玩,我路过看过一回——春末的午后,阳光暖洋洋的,几个孩子在沙坑里挖沙子,笑声脆生生的,秋千荡得老高,风把笑声吹得老远。
再也没人听见那首阴恻恻的童谣了。
有些伤痛太沉,像长在骨头上的疤,绕不开,也解不了。或许只有把装着痛的壳彻底拆了,让新的阳光照进来,让新的笑声盖过去,才能真的把循环断了。就像那栋别墅,推平了,建了游乐场,才算给了囡囡一个真正的结局,也给了活着的人一个往前走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