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铜钟自鸣

青溪古镇的东头,卧着座三层钟楼,是镇上最老的物件之一。青砖被岁月浸成深灰,瓦檐上长着几丛瓦松,飞檐翘角下挂着的铜铃,风一吹就晃出细碎的响。墙面上爬满深绿色的爬山虎,藤蔓顺着砖缝钻,把墙面织成一张绿网,连窗棂上都绕着细藤,像是给钟楼披了件绿衫。

钟楼顶层,横梁上悬着口数百斤重的古铜钟。钟身足有一人高,铸着云纹和缠枝莲,只是年代太久,纹路被风雨磨得模糊,只在阳光斜照时,才能隐约看出些轮廓。钟口边缘有些许磨损,是百年间敲钟留下的痕迹——这口钟,打清朝光绪年间就挂在这儿,是古镇的“老伙计”。

以前没有钟表的时候,铜钟是全镇人的“时间管家”。每天清晨卯时,负责敲钟的老张头就会爬上天梯,扯着粗麻绳,“咚、咚、咚”敲三声,声音沉得能穿透晨雾,飘遍古镇的大街小巷。镇民们听见钟声,就知道该起床生火、下地劳作了;到了傍晚酉时,钟声再响三声,在外玩耍的孩子会往家跑,做工的匠人会收拾工具,连河边洗衣的妇人也会加快动作——那是“归家”的信号。

要是遇到火情、水患,钟声就变了样。老张头会攥着麻绳不停晃,“咚咚咚”的声音急促又响亮,全镇人听见了,不管在做什么,都会抄起水桶、扛着锄头往出事的地方跑。民国年间,古镇着过一次大火,就是靠这钟声召集了全镇人,才没让火势蔓延到老街。

后来有了钟表、广播,铜钟慢慢就闲下来了。钟绳盘在旁边的木柱上,落了层薄灰,绳头的纤维都有些发脆;钟杵靠在墙角,杵头的硬木裂了道细纹,上面的包浆却亮得发光——那是百年间无数次撞击钟壁磨出来的。只有逢年过节,镇里的老人会念叨“敲钟祈福”,让年轻后生踩着梯子爬上去,扯着钟绳晃几下。沉闷悠远的钟声飘在古镇上空,混着鞭炮声、笑声,才算有了过节的味道。

可这半年来,平静的日子被打破了。

最先发现异常的是住在钟楼旁边的王大爷。王大爷今年七十多了,耳朵不聋,就是睡眠浅,一点动静就醒。那天子夜,他正睡得迷糊,突然听见“咚”的一声,声音沉得能钻进骨头里,震得窗棂都微微发抖。他以为是镇里有人急事敲钟,披了件棉袄,拄着拐杖出来看。

钟楼周围空荡荡的,青石板路上积着层薄霜,连个人影都没有。钟楼的门挂着锁,锁芯都生了锈,显然没人动过。王大爷绕着钟楼走了一圈,没发现异样,只能揉着冻僵的手回屋。可躺下没一会儿,第二声“咚”又响了,接着是第三声——“咚、咚、咚”,不疾不徐,间隔都一样,像是有人在故意敲。

第二天一早,王大爷就去镇政府找镇长。镇长李建国才四十出头,是土生土长的青溪人,听王大爷说“半夜钟响”,还以为是老人听错了,笑着说:“王大爷,您是不是做梦了?那钟都闲了几十年,没人扯绳,怎么会响?”

可没过几天,镇里越来越多人说“听见子夜的钟声了”。住在西街的刘婶,说钟声吵得她孙子哭了半宿;开杂货铺的老周,说他夜里起来关店门,正好听见钟声,吓得他赶紧跑回屋里;连住在镇尾的年轻人小张,都拍着胸脯说“绝对没听错,那声音沉得很,跟过年敲钟一个味儿”。

镇民们开始慌了。有人说“是钟楼里闹鬼了,老祖宗的钟被惊扰了”,还说以前敲钟的老张头死得冤,现在回来找替身;有人说“是古镇要出灾祸,铜钟在警示”,不然怎么偏偏在子夜响,还只响三声;更有甚者,夜里不敢出门,连窗户都不敢开,说“怕沾了邪气,家里人生病”。

李建国这下坐不住了。他组织了几个年轻后生,带着手电筒、梯子,把钟楼里里外外查了个遍。钟绳好好地盘在木柱上,没有被拉动的痕迹,绳头的灰都没掉;钟杵还靠在墙角,杵头离钟壁足有两尺远,就算刮风,也碰不到钟;连钟楼的屋顶、墙面都查了,没有老鼠、黄鼠狼之类的动物——总不能是动物在敲钟吧?

查来查去,没找到半点人为的痕迹。李建国急得满嘴起泡,镇上的老会计给他出主意:“要不,找城里的陈默先生来看看?我听我儿子说,那人懂些古怪事,之前邻镇的‘哑泉’闹事,就是他解决的。”

李建国没别的办法,只能托人联系陈默。没过三天,陈默就来了。

来的那天,古镇下着小雨,雨丝细得像牛毛,飘在脸上凉丝丝的。陈默穿着件深蓝色的冲锋衣,背着个旧帆布包,头发短短的,脸上没什么表情,看起来就像个普通的游客,一点都不像镇民想象中“能驱邪”的高人。

可李建国不敢怠慢,握着陈默的手,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语气里满是急切:“陈先生,您可得帮我们想想办法,再这么下去,镇民们都快睡不着觉了,连生意都受影响。”

陈默点点头,没多说话,只说“先去钟楼看看”。

李建国领着他往钟楼走,路上还不停念叨:“您说这事儿邪门不邪门?没人碰,钟怎么会自己响?还天天准时在子夜响,三声不多,三声不少。”

陈默没接话,只是看着路边的老房子、青石板路,偶尔停下来,用手指摸了摸墙上的青苔,又抬头看了看钟楼的屋顶。

到了钟楼门口,李建国掏出钥匙,打开那把生锈的锁。“吱呀”一声,门开了,一股潮湿的木头味和淡淡的铜锈味扑面而来,还夹杂着些霉味。钟楼里很暗,即使是白天,也得借着窗户透进来的光才能看清东西。

陈默没急着上楼,先在一楼转了一圈。他用手摸了摸墙面的砖缝,指尖沾了些潮湿的泥土;又蹲下身,看了看支撑楼板的木柱,木柱表面发黑,靠近地面的地方,还长着些白色的霉斑。

“这钟楼多久没修过了?”陈默问。

“得有二十年了吧。”李建国想了想,“我小时候,镇里还找人补过屋顶,后来就没怎么管了,反正铜钟也不用了,就当个摆设。”

陈默“嗯”了一声,顺着吱呀作响的木楼梯,上到二楼。二楼堆着些旧物件:掉了漆的木桌、断了腿的椅子、还有几个装粮食的旧麻袋,上面都落了层厚灰。陈默绕着二楼走了一圈,重点看了看连接三楼的楼梯——楼梯的木板有些松动,踩上去“咯吱”响,扶手的木头都磨得发亮。

最后,两人上到顶层。顶层空间不大,正中央挂着那口古铜钟,钟身泛着暗绿色的光泽,上面的云纹模糊不清。钟的上方,是几根碗口粗的松木支架,牢牢钉在横梁上,铜钟就用粗铁链吊在支架上。

陈默绕着铜钟走了三圈,走得很慢。他时不时停下来,用手指敲敲钟壁,听听声音——钟声闷而不脆,带着股厚重感;又伸手摸了摸连接铜钟的铁链,链环上生了层薄锈,用指甲刮一下,能刮下些锈屑。

他的目光落在松木支架上,那几根松木表面发黑,有些地方裂了细纹,尤其是支架和横梁连接的榫卯处,缝隙比别的地方宽些,还能看见些潮湿的痕迹。

“镇长,最近半年,古镇的雨水是不是比往年多?”陈默突然问。

李建国愣了愣,点点头:“可不是嘛!从春天开始,雨水就没断过,连梅雨季节都比往年长了半个月。你看街上的老房子,墙根都潮得长霉了,我家后院的柴火垛,都快发霉了。”

“这就对了。”陈默指着松木支架,“这些松木用了上百年,早就干透了,木质也变脆了。遇到连日阴雨,空气湿度大,木头会吸水膨胀;到了夜里,温度降下来,湿度也跟着降,木头又会收缩。一胀一缩,时间长了,榫卯结构就容易松动。”

他顿了顿,又说:“我今晚在钟楼住,看看子夜的钟声是怎么回事。只有亲眼看见,才能确定问题出在哪。”

李建国有些担心:“陈先生,夜里钟楼不安全,又潮又冷,要不我让两个后生陪着您?也好有个照应。”

“不用。”陈默摇摇头,“人多了反而容易干扰,万一动静大了,影响了钟的‘自鸣’,就找不到原因了。您放心,我带了睡袋、手电筒,没事的。”

李建国拗不过他,只能点头同意。他让人给陈默送了些面包、矿泉水,又找了床旧棉被,嘱咐道:“有什么事,您就给我打电话,我家离这儿近,十分钟就能到。”

当天晚上,雨还没停。陈默抱着帆布包,住进了钟楼的二楼。他把睡袋铺在相对干燥的角落,又用塑料布把棉被裹起来,防止受潮。他没开灯,只点了支蜡烛,放在木桌上,烛光摇曳着,把他的影子映在墙上,忽大忽小。

他从帆布包里掏出个巴掌大的仪器,黑色的外壳,上面有个小屏幕,还有几根按钮——那是个测振动和湿度的仪器。他把仪器放在靠近楼梯的地方,屏幕亮着,显示着当前的湿度和振动数值。

然后,他就坐在窗边的木椅上,看着窗外的雨丝,偶尔拿起仪器,记录一下数值。

时间一点点过去,古镇渐渐安静下来,只有雨声和偶尔的狗叫声。到了十一点多,雨小了些,变成了毛毛雨,落在瓦片上,几乎听不见声音。

子夜时分,周围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突然,“咚”的一声,沉闷的钟声响起,震得窗户都微微发抖,桌上的蜡烛火苗晃了晃,差点灭了。

陈默立刻站起身,熄灭蜡烛,抓起手电筒,轻手轻脚地爬上三楼。

刚到三楼,第二声“咚”又响了。陈默借着手电筒的光,盯着铜钟的支架——他看见一根松木支架上的榫卯,在钟声响起的瞬间,轻轻“跳”了一下,顶端的木头弹在钟壁上,发出了沉闷的声响。

第三声“咚”过后,陈默走过去,用手摸了摸那处榫卯。榫卯处有些潮湿,木头表面还带着轻微的划痕;他又摸了摸钟壁,对应榫卯的位置,有个淡淡的印记,比别的地方亮些——那是长期撞击磨出来的。

他掏出手机,对着榫卯处拍了几张照片,又用仪器测了测周围的湿度和振动,才慢慢走回二楼。

第二天一早,雨停了,太阳出来了,金色的阳光透过窗户,照进钟楼里,驱散了些潮气。李建国一早就来了,还带了几个镇上的老人——都是昨晚听见钟声,特意来问情况的。

“陈先生,怎么样?昨晚钟声响了吗?找到原因了吗?”李建国一进门就问,眼里满是期待。

陈默点点头,领着他们上到三楼,指着那处松动的榫卯说:“钟声不是鬼闹的,也不是什么灾祸警示,就是这木头支架的问题。”

他把昨晚看到的情况说了一遍,又解释道:“这口铜钟挂了上百年,支撑它的松木早就老化了,木质变脆,强度也下降了。最近半年雨水多,空气湿度大,木头反复受潮膨胀、遇冷收缩,榫卯结构就慢慢松动了。”

“到了子夜,古镇的地气最沉静,没有白天的喧闹、车辆的振动干扰,木头收缩产生的应力达到一定程度,榫卯就会突然滑脱,顶端的木头弹在钟壁上,就发出了钟声。因为榫卯的松动程度是固定的,每次滑脱的力度、角度都差不多,所以每次都是三声,声音也一样沉闷。”

镇民们听了,都愣住了。住在钟楼旁边的王大爷,凑过去摸了摸那处榫卯,小声说:“原来不是闹鬼啊?我还以为是老祖宗显灵了,这几天都在给老祖宗烧纸呢。”

旁边的老会计也笑了:“可不是嘛!我家老婆子,天天夜里点香,说要‘请神仙镇住邪气’,现在看来,都是瞎操心。”

陈默也笑了笑,又说:“不过这钟声,也不全是‘麻烦’。这口铜钟见证了古镇的百年沧桑,从战乱到太平,从饥荒到丰收,它都陪着大家。以前它是报时、警示的钟,现在它‘自鸣’,或许也是在提醒咱们——木头会老,榫卯会松,就像古镇的老房子、老规矩,需要咱们好好维护;日子过好了,也别忘居安思危,多想想怎么把古镇的老东西守好、传下去。”

李建国点点头,深有感触地说:“陈先生说得对!咱们以前总觉得,这钟没用了,就不管它了,连钟楼都懒得修。现在想想,这钟不仅是个老物件,更是古镇的根,是咱们的念想。”

接下来的几天,李建国请了镇上最好的木匠——老周的父亲周木匠,来修钟楼的支架。周木匠今年六十多了,做了一辈子木匠,手里的活计又细又好。他带着自己的徒弟,扛着工具,在钟楼里忙活了整整三天。

他们先用砂纸把松木支架表面的霉斑、锈迹打磨干净,又用特制的木料,削成和榫卯匹配的木楔子,一点点敲进松动的榫卯里,把支架牢牢固定住;怕以后再受潮,还在支架表面刷了两层防潮漆;最后,在钟壁内侧,对应榫卯的位置,贴了层厚厚的绒布——就算以后再有轻微的撞击,也不会发出大声响。

修好之后,李建国还特意让周木匠爬上去,扯着钟绳敲了几下。“咚、咚、咚”,钟声依旧沉闷悠远,只是没了之前的“苍凉感”,多了些浑厚。

从那以后,子夜的钟声果然绝迹了。镇民们不再恐慌,反而更看重那口铜钟。有人提议“每月初一十五,咱们敲钟祈福”,让年轻后生学着扯钟绳,把老规矩传下去;还有人捐了钱,给钟楼换了新的门窗,刷了外墙,连楼梯的木板都换成了新的——大家说,要把钟楼修得好好的,让这口老钟一直挂下去。

李建国还在钟楼门口立了块木牌,上面写着“古镇守护钟”,旁边还刻了几行小字,讲的是这口铜钟的历史,从光绪年间的报时,到民国年间的救火,再到如今的“自鸣警示”。

后来,每到初一十五的清晨,古镇里就会响起铜钟的声音。“咚、咚、咚”,沉闷而悠远,飘在青石板路上,飘在小桥流水间,飘在古镇的每个角落。镇民们听见钟声,会停下手里的活,抬头看看钟楼的方向,脸上带着笑意——那是对老钟的敬意,也是对古镇的牵挂。

而那座古老的钟楼,依旧立在古镇东头。爬山虎又爬满了墙面,风一吹,叶子簌簌响,像是在和铜钟一起,诉说着古镇的故事,守护着这片宁静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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