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动更新的日记
一
梅雨季的雨,缠缠绵绵下了半个月。小说家陆哲的书房里,弥漫着旧木头的霉味和松烟墨的清苦,混合成一种让人压抑的气息。他坐在书桌前,对着空白的电脑文档发呆,屏幕的光映在他疲惫的脸上,眼底满是血丝。
这栋老公寓他搬进来快半年了,是旧式里弄改造的,带着老上海特有的烟火气。书房的角落,立着一个捡来的旧书柜,深棕色的木质已经发黑,柜门合页锈迹斑斑。整理书房时,他在书柜最底层发现了一本牛皮日记本,封面蒙着厚厚的灰尘,牛皮质地早已泛黄发脆,边角磨损得厉害,露出里面浅棕色的木浆纸。
陆哲当时只当是前任住户遗留的废品,随手掸了掸灰,扔在书桌一角,便再也没理会。他的生活被截稿日追得喘不过气,根本没心思顾及这样一本不起眼的旧日记。
直到上周三,他又一次熬夜赶稿。窗外的雨下得正急,雨点砸在玻璃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凌晨三点,咖啡因的作用渐渐消退,陆哲揉了揉酸涩的眼睛,无意间瞥见书桌一角的日记本。
那一瞬间,他以为自己眼花了。
日记本摊开着,原本空白的纸页上,竟缓缓浮现出一行暗红色的字迹,像干涸的血迹,又带着一丝未干的黏稠感,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陆哲猛地凑近,心脏狂跳不止。
字迹渐渐清晰:“今天又被锁在阁楼里,窗外的梧桐叶黄了,我好像再也等不到花开。”
“什么鬼东西!”陆哲吓得一哆嗦,猛地站起身,后退了两步,差点撞翻身后的椅子。他盯着那本日记,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这栋公寓的前身是旧式里弄,他住的这间,正是当年里弄的阁楼改造而成。可这日记明明是空白的,怎么会突然冒出字迹?
他颤抖着伸出手,想把日记本合上,指尖刚触碰到纸页,就感到一阵冰凉刺骨的寒意,像摸到了一块冰。他猛地缩回手,惊疑不定地看着那行血字,脑子里一片混乱。
是恶作剧?还是自己太累,出现了幻觉?
陆哲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重新坐回书桌前,盯着日记本看了足足一个小时。那行血字就那样静静地躺在纸页上,没有消失,也没有再变化。窗外的雨渐渐小了,天泛起了鱼肚白。他实在撑不住,趴在桌上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陆哲是被阳光刺醒的。他猛地坐起身,第一反应就是看向书桌一角的日记本。
日记本依旧摊开着,而那行血字下面,又多了几行新的字迹,同样是暗红色的,像是刚写上去不久:“母亲送来了早饭,放下盘子时,她看我的眼神像在看一个怪物。她说,再不听话,就打断我的腿。我知道,她说到做到。”
陆哲的后背瞬间渗出冷汗。
这不是幻觉,也不是恶作剧。这本空白的旧日记,真的在自动浮现字迹!
接下来的几天,诡异的事情愈演愈烈。每天清晨,陆哲都会发现日记本上多了几行血字,像是在连载一部恐怖小说,记录着一个陌生女人的绝望人生。
“他又来了,那个所谓的‘未婚夫’,满身的铜臭味,说娶我之后,就让我在家生儿育女,再也不许碰那些‘没用的诗’。我想吐。”
“我偷偷写的诗稿被父亲发现了,他当着我的面,把它们扔进了火里。那些我熬夜写的句子,那些我藏在心底的梦想,就这样化成了灰烬。”
“阁楼的窗户被钉死了一半,只剩下一条缝,能看到外面的天空。我想出去,哪怕只是晒晒太阳也好。”
这些文字像一把把冰冷的刀,精准地刺进陆哲的心里,让他心神不宁,根本无法集中精力创作。原本预计好的章节,拖了一天又一天,编辑的催稿信息像催命符一样,让他焦头烂额。
他试过把日记本扔掉,用黑色的塑料袋裹得严严实实,扔进了小区门口的垃圾桶。可第二天一早,它又安安静静地躺在他的书桌一角,上面还多了一行字:“你为什么不想听我说话?”
他试过用墨水覆盖那些字迹,厚厚的黑墨水涂满了纸页,可第二天,新的血字依旧会穿透墨迹,顽强地浮现出来,像是在嘲笑他的徒劳。
他甚至请来了道士,道士在书房里画符念咒,折腾了大半天,临走时说这是“厉鬼缠身”,要他尽快搬走。可陆哲刚付了半年的房租,根本没有多余的钱再找房子。
走投无路之际,他想起了朋友推荐的陈默。朋友说,陈默这个人很奇怪,总能解决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事,不是迷信,更像是能读懂那些被遗忘的情绪和故事。
陆哲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拨通了陈默的电话。
二
陈默来的时候,雨刚停,阳光透过云层,洒在湿漉漉的街道上,折射出七彩的光晕。他穿着一件简单的白色棉麻衬衫,背着一个洗得发白的帆布包,看起来普普通通,可那双眼睛却格外清亮,像是能看透人心。
“你就是陆哲?”陈默走进书房,目光第一时间就落在了书桌一角的日记本上。
陆哲点点头,声音里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陈先生,你快看看,就是这本日记,太邪门了。”
陈默没有说话,径直走到书桌前,拿起了那本日记本。指尖刚触碰到封面,他的眉头就紧紧皱了起来,像是感受到了什么不适。
陆哲在一旁紧张地看着,他看到陈默的手指微微颤抖,脸色也变得有些苍白。
“怎么样?”陆哲急切地问道。
陈默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缓缓翻开日记本,一页一页地看着那些暗红色的字迹。他的动作很轻,像是在翻阅一件稀世珍宝,眼神里充满了凝重。
良久,他才放下日记本,抬起头,语气沉重:“这不是恶作剧。”
“那是什么?”
“是一段被禁锢的‘人生终章’,在寻找读者。”陈默指着那些字迹,“你有没有觉得,这些字里带着一股强烈的情绪?绝望,不甘,还有一丝微弱的渴望。”
陆哲愣住了,仔细回想那些文字,确实像陈默说的那样。字里行间满是压抑,却又隐隐透着一丝希望,希望有人能看到她的痛苦,听到她的呐喊。
“这些不是墨水写的。”陈默伸出手指,轻轻拂过纸页上的字迹,“是由高度凝聚的阴性能量构成的。写这些字的人,带着极强的执念离开这个世界,而这本日记,成了她执念的载体。”
“执念?”陆哲不太明白,“她是谁?为什么会留下这样一本日记?”
“要弄清楚这些,我们得先找到她的故事。”陈默说,“这些文字里提到了阁楼、梧桐叶、旧式里弄,还有一些零碎的地名,我们可以从这些线索入手。”
接下来的几天,陈默和陆哲一起泡在了市图书馆的旧报纸阅览室里。这里阴暗潮湿,空气中弥漫着纸张发霉的味道,一排排的报纸堆叠如山,看得人眼花缭乱。
他们翻阅了大量几十年前的旧报纸,尤其是社会新闻和寻人启事版块。陆哲的耐心渐渐耗尽,可陈默却依旧一丝不苟,一页一页地仔细查看,眼神里没有丝毫懈怠。
功夫不负有心人,在一份1947年的《申报》副刊上,他们找到了一则简短的社会新闻,标题是《里弄阁楼悲剧,才女自缢身亡》。
报道内容很简单:“本市静安寺附近某旧式里弄,一名二十余岁女子于阁楼内自缢身亡。据悉,该女子名林晚,自幼热爱诗歌,才华横溢,却因家庭封建思想压迫,长期被禁锢于阁楼,不得与外界接触。其父母为攀附权贵,强行将其许配给一名商人,林晚屡遭反抗无果,最终选择结束生命。目前,其家人已将遗体火化,相关事宜正在处理中。”
报道中提到的里弄地址,正是陆哲现在居住的这栋公寓的前身!
陆哲的心脏猛地一缩,他看着报纸上“林晚”这个名字,再想想日记本上那些绝望的文字,一股莫名的悲伤涌上心头。
为了了解更多关于林晚的故事,陈默又带着陆哲走访了几位住在附近的老街坊。大多数老人都已经不记得几十年前的事了,直到他们找到了住在巷尾的赵奶奶。
赵奶奶今年已经九十八岁了,头发花白,背驼得厉害,却依旧精神矍铄。当听到“林晚”这个名字时,老人浑浊的眼睛里突然泛起了泪光。
“林晚啊,我记得她。”赵奶奶叹了口气,“那姑娘长得可俊了,眼睛像星星一样亮,还特别有才华,写的诗可好呢。可惜啊,生错了人家。”
赵奶奶的思绪回到了几十年前,缓缓讲述起林晚的故事。
林晚出生在一个封建保守的商人家庭,父亲是做绸缎生意的,母亲是典型的旧式妇女。家里虽然富裕,却有着严苛的规矩,尤其是对女孩子,更是要求“三从四德”,“女子无才便是德”。
可林晚从小就对诗歌有着浓厚的兴趣,偷偷跟着家里的账房先生读书识字,十三四岁就开始写诗。她的诗清新灵动,充满了对自由的向往,很快就在附近的小圈子里传开了,大家都叫她“里弄小才女”。
可这份才华,在她父母看来,却是“伤风败俗”的东西。父亲第一次发现她写诗时,勃然大怒,把她的诗稿全部烧毁,还把她关了三天禁闭,警告她再敢写诗,就打断她的腿。
可林晚没有放弃,她把诗稿藏在阁楼的地板下,把墨水藏在枕头里,每天晚上,趁着家人都睡着了,就偷偷在煤油灯下写诗。
十七岁那年,林晚的一首诗被刊登在了当地的报纸副刊上,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可这也彻底激怒了她的父亲。为了让她彻底断绝写诗的念头,父亲强行给她安排了一门亲事,对方是个做茶叶生意的商人,比她大十五岁,粗俗不堪,名声很不好。
林晚拼死反抗,她哭着求父亲,说自己不想嫁给一个不爱的人,她想继续写诗,想看看外面的世界。可父亲根本不听,反而觉得她“不知好歹”,为了防止她逃跑,干脆把她锁在了阁楼里,断绝了她与外界的一切联系。
“那阁楼啊,就像个牢笼。”赵奶奶抹了抹眼泪,“我那时候住她家隔壁,经常能听到她在阁楼里哭,有时候还会听到她轻声念诗,念着念着就哭了。她父母对她可狠了,每天只送一顿饭,还经常骂她‘不孝女’。”
林晚被锁在阁楼里整整三年。这三年里,她偷偷藏了一本牛皮日记本,原本想在上面写下对命运的反抗,记录自己未完成的诗歌梦想。可日复一日的禁锢与折磨,让她的希望渐渐破灭。
日记本上的字迹,从最初的工整有力,渐渐变得潦草颤抖;内容从对自由的向往,慢慢变成了绝望的呓语。
1947年的一个阴雨绵绵的午后,邻居们没有听到林晚的哭声,也没有听到她念诗的声音。直到傍晚,她的母亲送晚饭时,才发现阁楼的门被反锁了。撞开门后,看到的是林晚悬挂在房梁上的尸体,她的手里,还紧紧攥着一页写满诗的纸。
“她死的时候,脸上还带着笑呢,像是终于解脱了。”赵奶奶的声音哽咽了,“她父母觉得颜面尽失,连夜就把她的遗体火化了,还把她所有的东西都烧了,说要‘清理门户’。没想到,这本日记竟然被她藏了下来。”
陆哲站在一旁,眼眶通红。他仿佛能看到那个被困在阁楼里的年轻女子,看到她对着窗外的天空流泪,看到她在昏暗的灯光下偷偷写诗,看到她眼中的光芒一点点熄灭。
三
回到公寓,陆哲坐在书桌前,看着那本日记本,心里五味杂陈。
“你的气场激活了它。”陈默坐在他对面,语气平静地说,“你是小说家,充满了创造力和感知力,对情绪和故事有着天生的敏感度。这种气场,恰好唤醒了这本沉睡了几十年的日记。它就像一个被遗忘的孩子,只是想找一个人,听听它主人的故事。”
陆哲愣住了,他伸出手,轻轻抚摸着日记本的封面,这一次,他没有感受到冰冷的寒意,反而觉得有一种沉甸甸的悲伤,顺着指尖蔓延到心底。
“那我们该怎么办?”陆哲问道,“总不能一直这样下去,可我又不想伤害她。”
“我们不能简单地封印它。”陈默摇了摇头,“封印只能暂时压制住她的执念,无法真正化解。她被困在黑暗里几十年,最需要的不是被隔绝,而是被倾听,被理解。”
陈默思考了片刻,说出了自己的想法:“我建议你,以最虔诚的态度,完整地‘阅读’完所有自动浮现的字迹。然后,我们在院子里举行一场‘告别诵读会’,你把林晚的故事读出来,让她的执念随着声音释放、消散。”
“这样真的能行吗?”陆哲有些不确定。
“试试吧。”陈默说,“她的执念源于‘不被看见’,只要让她知道,她的故事有人听,她的痛苦有人懂,她就能安心地离开了。”
陆哲点了点头,他觉得这是自己唯一能为这位陌生的女诗人做的事。
接下来的几天,陆哲每天都抽出时间,坐在书桌前,认真阅读日记本上的文字。他不再感到恐惧,只剩下深深的同情和惋惜。
他仿佛看到了林晚的童年,看到她第一次拿起笔写诗时的兴奋;看到她被父亲烧毁诗稿时的绝望;看到她被锁在阁楼里,透过窗户的缝隙,望着外面的天空发呆;看到她写下最后一行字时,脸上释然的笑容。
每读一行,陆哲的心里就多一分沉重。他开始理解林晚的痛苦,那种被命运束缚、无法挣脱的绝望,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把她牢牢困住。
他想起了自己创作中曾塑造过的那些角色,那些为了梦想奋力反抗的人,那些在黑暗中寻找光明的人。可林晚的故事,比他笔下的任何一个角色都更让他心痛,因为这是真实发生过的悲剧。
三天后,日记本上的字迹不再更新,最后一行字停留在了1947年那个阴雨绵绵的午后:“雨停了,阳光应该要出来了吧?解脱了,愿来世能自由地写诗。”
陆哲知道,是时候举行诵读会了。
诵读会选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连续多日的阴雨终于结束,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公寓的小院里,形成斑驳的光影。空气中弥漫着青草和泥土的清香,让人心情舒畅。
陈默从帆布包里拿出一个小小的铜炉,放在院子中央的石桌上,然后点燃了一炉特制的“安魂香”。清香袅袅升起,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弥漫在整个小院里。
陆哲坐在石桌旁,手里捧着那本牛皮日记本,深吸了一口气。他的心情很平静,却又带着一丝庄重。
“准备好了吗?”陈默轻声问道。
陆哲点了点头,翻开日记本,用平静而沉稳的语调,开始朗读。
“我出生在一个秋天,窗外的梧桐叶落了一地,母亲说,女孩子家,不用读书识字,嫁个好人家才是正经事。可我喜欢读书,喜欢那些优美的句子,它们像星星一样,照亮了我的童年。”
他的声音缓缓流淌,像一条温柔的河,承载着林晚的痛苦与梦想。阳光洒在他的身上,也洒在日记本上,那些暗红色的字迹,在阳光下似乎变得柔和了一些。
陈默站在一旁,双手合十,闭上眼睛,嘴里轻声默念着安抚的咒文。他在引导着那股盘踞在日记本里的冰冷能量,让它随着声音一点点释放、消散。
陆哲继续读着,从林晚的童年,读到她对诗歌的热爱,读到她被家庭压迫的痛苦,读到她被锁在阁楼里的绝望,再读到她生命的最后一刻。
他的声音很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院子里很安静,只有他的声音,和偶尔传来的鸟鸣。阳光渐渐西斜,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当陆哲读到最后一句“解脱了,愿来世能自由地写诗”时,奇迹发生了。
日记本上的暗红色字迹,像是被阳光融化了一样,渐渐变淡、变浅,最后化作一缕淡淡的青烟,随着炉香的烟雾一起,缓缓飘向天空,消失在湛蓝的天际。
日记本重新恢复了空白,那股萦绕在书房里的冰冷绝望感,也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平和与安宁。
陆哲合上日记本,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感觉心里像是卸下了一块沉重的石头。
陈默走上前,轻声说道:“你的故事,已被倾听。你的痛苦,已被知晓。请安息吧。”
微风拂过,院子里的树叶沙沙作响,像是林晚的回应。
四
诵读会结束后,陆哲把那本空白的牛皮日记本,放在了书房最显眼的位置。他没有再把它当作一件诡异的物品,而是把它当作一份珍贵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