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是后半夜来的。
李秋月被瓦片上的噼啪声惊醒时,窗纸已经泛出青灰色。她摸索着坐起身,脊背刚离开炕席就撞上一片冰凉——炕梢的被褥不知何时已经湿透,黏在木头上像块发潮的海带。
“大山?”她低唤了一声,空荡荡的东屋只有雨声在回应。炕头的位置早就凉透了,那人约莫又是一夜没归。
她摸到墙根的煤油灯,火石擦了三下才亮起一簇昏黄。光晕里,屋顶的裂缝正往下滴水,砸在缺了口的粗瓷碗里,溅出细碎的水花。这是去年秋天那场暴雨冲开的豁口,大山当时赌输了钱,挥着锄头要拆房梁抵债,被她死死抱住才没把屋子掀了,却也让这道缝成了漏雨的根源。
李秋月踩着鞋下地,脚刚沾地就打了个寒颤。灶房的水缸泛着腥气,水面漂着几片草屑——后山的泥水顺着墙根渗进来了。她抓起墙角的破麻袋,往里面塞了几把干草,踮着脚往屋顶漏雨的地方堵。木梯在她脚下咯吱作响,每一步都像踩在绷紧的弦上。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了拖沓的脚步声。
李秋月的手顿在半空。麻袋从手里滑下去,干草散了一地。她扶着梯子慢慢往下挪,刚站稳就看见大山撞开了柴门。他的裤脚沾着泥,褂子敞开着,露出胸口青紫的抓痕。一股劣质烧酒混着女人的脂粉味,隔着雨幕飘过来,刺得她鼻子发酸。
“死哪儿去了?”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像被冻住的河面裂开细缝。
大山斜睨了她一眼,舌头打着卷:“关你屁事……老子乐意。”他晃悠着往炕边走,刚沾到炕席就骂了句脏话,“妈的,漏雨了不知道糊上?想淹死老子?”
李秋月没接话。她弯腰去捡地上的干草,手指触到湿冷的麻袋时,忽然想起三年前。那天也是下雨,大山从镇上回来,裤兜里揣着块花布,说是给她扯的。她连夜做成件新褂子,穿了没三次就被他当赌资押给了邻村的王老五。
“刘佳琪家的屋顶,怕是不漏雨吧。”她低声说,声音轻得像雨丝。
大山的动作猛地停住。他转过身,眼睛里布满血丝,突然一把揪住她的头发:“你他妈说什么?”
头皮被扯得生疼,李秋月却笑了。她的笑声混在雨声里,听起来有点像哭:“我说,她的炕是不是比我的暖和?她的男人是不是不赌钱?”
“你个贱货!”大山扬手就扇过来。
李秋月没躲。脸颊火辣辣地疼,嘴里尝到了血腥味。她看着男人狰狞的脸,忽然觉得很陌生。这张脸曾经在月光下亲过她的额头,说要一辈子对她好。那时他还是个肯下力气的庄稼汉,会在秋收后把最大的麦穗编成圈,戴在她头上。
是从什么时候变的呢?
或许是那年冬天,他跟着镇上的人去赌钱,赢了半袋玉米回来,眼睛亮得吓人。或许是刘佳琪搬到邻村的那天,她穿着红棉袄,站在自家门口嗑瓜子,看大山的眼神像钩子。李秋月记得很清楚,那天大山攥着锄头的手,青筋暴起。
“打啊,”她仰起脸,雨水顺着眼角往下淌,“打死我,你好娶那个女人进门。”
大山的手僵在半空。他盯着李秋月红肿的脸颊,忽然像泄了气的皮球,瘫坐在炕沿上。“她男人回来了,”他嘟囔着,声音里带着哭腔,“那个挨千刀的,在外头挣了钱,回来就把我赶出来了……”
李秋月的心沉了下去。她走到灶台边,摸出最后半块玉米饼,掰了一半递过去。饼是昨天剩的,硬得像石头。大山抢过去塞进嘴里,噎得直翻白眼。她舀了瓢冷水递给他,看着他咕咚咕咚往下灌,喉结上下滚动,像头困在笼子里的野兽。
雨越下越大,屋顶的漏雨声变得密集。李秋月重新拿起麻袋,这次大山没拦她。她爬上梯子时,听见他在下面说话,声音很轻:“秋月,我以后不赌了。”
她的手顿了顿,没回头。
堵完屋顶下来时,天已经亮了。大山躺在炕梢打呼,嘴角还挂着玉米饼的碎屑。李秋月蹲在灶房生火,湿柴冒出呛人的烟,她咳得眼泪直流。锅里的水刚冒热气,院门外就传来了女人的笑声。
她掀开锅盖的手猛地收紧。
刘佳琪站在柴门外,穿着件绿布褂子,头发梳得油亮。她的男人跟在后面,挑着两筐新收的土豆,脸上堆着笑:“秋月妹子,在家啊?我家佳琪说你家屋顶漏雨,让我来帮忙修修。”
李秋月没说话。她看见刘佳琪的目光扫过敞开的屋门,落在炕上的大山身上,嘴角勾起个意味深长的笑。那笑容像根针,扎在她心口最软的地方。
“不用了。”李秋月转过身,往灶台里添了把柴,“我家男人自己能修。”
“哎呦,大山兄弟这不是还睡着吗?”刘佳琪往前走了两步,鞋上的红绒球晃得人眼晕,“昨儿个他还说,我家那口子手艺好,盖的房子十年八年不漏雨……”
话音未落,炕上的大山忽然翻了个身。他迷迷糊糊地坐起来,看见刘佳琪时眼睛亮了亮,刚要开口,就被李秋月手里飞过去的火钳砸在炕沿上,溅起一串火星。
“滚出去。”李秋月的声音很平静,像结了冰的湖面。
刘佳琪的男人脸色变了,拉着女人就要走。刘佳琪却挣开他的手,走到屋门口,看着李秋月说:“妹子,有些事啊,强留是没用的。”她抬手拢了拢头发,露出耳后新长的痣——那位置,跟大山胸口的抓痕正好对上。
李秋月抓起灶台上的菜刀,刀面映出她苍白的脸。“我让你滚。”
大山这时才彻底醒了。他慌忙从炕上跳下来,赤着脚挡在中间:“秋月,你干啥?佳琪是来帮忙的……”
“帮忙?”李秋月笑了,笑得肩膀发抖,“帮你拆了这房子,好让你们在这儿搭窝?”
菜刀“当啷”一声掉在地上。她转身冲进里屋,抓起墙角的包袱。那是她陪嫁的东西,几件旧衣裳,还有娘临终前塞给她的银镯子。她把包袱甩在肩上,刚要出门,手腕就被大山抓住了。
“你去哪儿?”他的声音发颤。
“回娘家。”李秋月挣了挣,没挣开。
“别去!”大山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膝盖砸在泥地上,发出闷响,“秋月,我错了,我真的错了……你别走,我以后好好跟你过日子,我再也不赌了,再也不跟她来往了……”
刘佳琪在门口嗤笑一声:“大山哥,这可是你说的。”
李秋月看着跪在地上的男人,忽然觉得很累。她想起刚嫁过来那年,他也是这样跪在她面前,说要一辈子对她好。那时的阳光很暖,照在他黝黑的脸上,汗珠都闪着光。
“放开吧。”她轻轻说。
大山的手松了。
李秋月走出柴门时,雨已经停了。太阳从云缝里钻出来,照在后山的竹林上,绿得晃眼。她没回头,也没看站在门口的三个人。包袱很轻,却压得她肩膀生疼。
走到山坳时,她听见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以为是大山追来了,她加快了脚步,却看见刘佳琪的男人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手里攥着个红布包。
“妹子,等等。”他把布包塞给她,“这是佳琪让我给你的……她说,对不住你。”
李秋月打开布包,里面是那只银镯子。去年冬天大山赌输了钱,偷偷拿去当了,她找了半个月都没找到。镯子上刻着的莲花,已经被磨得看不清纹路了。
她把镯子重新包好,放进包袱深处。
“告诉她,”李秋月望着远处的山路,声音被风吹得很散,“这屋子,我不稀罕了。”
男人愣了愣,转身往回走。李秋月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竹林里,才继续往前走。山路很滑,她摔了好几跤,膝盖渗出血来,混着泥粘在裤腿上。但她没停,一步一步地,朝着太阳升起的方向走去。
身后,漏雨的屋顶还在滴水。只是这一次,再也没有人会去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