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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秋月把最后一只空碗摞在灶台边时,窗棂上的天已经褪成了墨蓝。灶膛里的火早就熄透了,只剩下几星暗红的炭块在灰烬里偶尔亮一下,像谁没哭干的眼泪。她直起身时后腰的骨头“咔”地响了一声,这声音在空荡的堂屋里格外清晰,惊得趴在门槛上的老黄狗抖了抖耳朵。

“饿了吧。”她摸了摸狗头顶打结的毛,指尖沾了层细灰。这只狗还是大山刚娶她那年从邻村抱来的,如今老得走不动远路,整天趴在门口,眼睛浑浊得像蒙了层雾。就像这个家,她想,看着还囫囵,内里早就朽了。

灶台上方的墙面上,糊着的报纸已经泛黄卷边,露出底下斑驳的泥坯。那是她亲手糊的,当年还特意挑了张印着牡丹的,说要讨个富贵吉利。现在牡丹的花瓣被烟熏得发黑,只剩下模糊的轮廓,倒像是谁用墨泼出来的败笔。

堂屋的门没关严,风从门缝里钻进来,吹得墙上的日历“哗啦啦”响。最新的那一页停留在三天前,大山就是那天走的。说是去镇上买种子,临走时揣走了她攒在饼干铁盒里的最后五十块钱,裤脚沾着的泥印子不是去镇上的路,她认得,那是往刘佳琪家去的方向——那边的田埂新近翻耕过,黏在布上是青黑色的。

她走到水缸边舀水,木瓢碰到缸底发出空洞的声响。水只剩小半缸了,水面浮着层细密的灰尘。井在院外的老槐树下,离屋子有半里地,往常都是大山挑水,他走了这三天,她只敢每天去打半桶,够做饭喝就行。

“吱呀”一声,老黄狗突然支棱起身子,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呜咽。李秋月顺着狗盯着的方向看去,昏暗中有个影子正晃悠悠地往门口挪,脚步虚浮得像踩在棉花上。她的心猛地往下沉,手里的木瓢“咚”地掉进缸里,溅起的水花打湿了裤脚。

是大山回来了。

他扶着门框站了好一会儿,才把那条腿抬过门槛。月光从他背后照过来,把影子拉得老长,贴在泥地上像条扭曲的蛇。一股浓烈的酒气混着汗味飘过来,李秋月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后腰撞到了灶台的棱角,疼得她咬了咬嘴唇。

“水……”大山的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他抬起手想抹脸,却差点把自己晃倒。手腕上那块廉价的电子表在昏暗里闪着绿光,表带早就断了,用根红绳系着,那红绳还是去年中秋她给他编的。

李秋月没动。灶台上的煤油灯芯爆出个火星,把他脸上的沟壑照得更清楚——左边眉骨上新添了道伤口,结着黑紫色的痂,颧骨上还有片淤青,嘴角裂着,沾着干涸的血渍。不用问也知道,准是又在赌场跟人打架了。

“聋了?”大山踉跄着扑到桌边,一巴掌拍在桌面上,那只缺了口的粗瓷茶壶被震得跳起来,滚到地上摔成了碎片。老黄狗吓得夹着尾巴钻到了桌底下,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哀鸣。

李秋月的目光落在地上的碎瓷片上。那把壶是她娘给的陪嫁,当年用两斤新米跟货郎换的,壶身上画着的喜鹊登梅早就被岁月磨淡了。她蹲下去想捡,手指刚碰到碎片就被大山一脚踩住,钻心的疼顺着指尖爬上来,让她瞬间红了眼眶。

“钱呢?”他的脚碾了跺,声音里带着酒气的狠戾,“老子跟人借的高利贷,明天就得还!”

血从指缝里渗出来,滴在泥地上洇开一小朵暗红的花。李秋月咬着牙把手指抽回来,掌心被划出了道深深的口子,肉翻着白,看得人心头发紧。她没哭,只是盯着他,眼神像结了冰的井水。

“家里没钱。”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种异样的平静,“你走的时候,已经把最后的钱都拿走了。”

“放屁!”大山一把揪住她的头发,硬生生把她拽起来。她的脖颈被迫向后仰着,露出纤细的锁骨,领口被扯得敞开,能看见里面洗得发白的粗布内衣。他的眼神在她身上游移,带着酒意的浑浊里翻涌着色欲,像饿狼盯着猎物。

“没钱?”他嗤笑一声,手顺着她的头发滑下去,捏住她的下巴,“你不是有吗?你那点私房钱藏哪儿了?还有你娘给你的那对银镯子,拿出来!”

李秋月猛地偏头躲开他的手,下巴上留下几道红印。那对银镯子是她外婆传下来的,去年冬天大山就想拿去当,被她死死护在怀里,连夜藏在了房梁上的瓦罐里。那是她在这个家里,唯一还属于自己的东西。

“不给是吧?”大山的目光变得阴鸷,他突然抓住她的胳膊往里屋拖,粗糙的手掌像铁钳一样箍着她,指甲几乎要嵌进她的肉里。她的布鞋在泥地上摩擦,留下歪歪扭扭的划痕,后腰撞到门框时,疼得她眼前发黑。

里屋的陈设简单得可怜:一张吱呀作响的木板床,铺着打了好几个补丁的褥子,墙角堆着些干稻草,唯一的木箱还是她嫁过来时带的。大山把她甩到床上,床板发出痛苦的呻吟,稻草从缝隙里漏出来,飘在昏黄的灯光里。

李秋月挣扎着想爬起来,却被他死死按住肩膀。他身上的酒气熏得她头晕,那股熟悉的、令人作呕的欲望像毒蛇一样缠上来。她能闻到他衣服上除了汗味和酒气之外,还有另一种味道——是茉莉香皂的气味,刘佳琪最喜欢用的那种。

“放开我!”她突然有了力气,手肘狠狠撞在他的肋骨上。大山疼得闷哼一声,松开手的瞬间,她翻身从床上滚下来,膝盖磕在炕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她顾不上疼,连滚带爬地扑到墙角,抓起那根用来顶门的粗木棍。

“你敢打老子?”大山捂着肋骨站起来,眼睛红得像要滴血。月光从窗纸的破洞里钻进来,照在他狰狞的脸上,让他看起来像山里的野兽。“李秋月,你别忘了,你是老子花钱买来的媳妇!老子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木棍在她手里抖得厉害,掌心的伤口被磨得更疼了,血顺着木棍流下来,滴在地上,和刚才的血迹混在一起。她看着眼前这个男人,这个和她同床共枕了十年的男人,突然觉得无比陌生。他的眉眼依稀还是当年那个在田埂上对她傻笑的青年,可里面的东西早就烂透了。

“大山,”她的声音发颤,却努力保持着镇定,“你看看这个家,看看你自己。你还要闹到什么时候?”

“少废话!”他突然扑过来抢木棍,两人扭打在一起时撞翻了靠墙的木柜,里面的东西哗啦啦掉出来——几件打满补丁的旧衣服,半包发霉的红薯干,还有个小小的红布包滚到了李秋月脚边。

那是她藏起来的东西。她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想弯腰去捡,却被大山死死按住。他一脚踹在她的肚子上,让她疼得蜷缩在地上,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他捡起那个红布包,粗鲁地扯开,里面的东西掉了出来——是半包退烧药,还有张皱巴巴的诊断书。

“这是什么?”他把诊断书展开,借着煤油灯的光,那些歪斜的字迹像针一样扎进他的眼睛。他不识字,但“肺结核”三个字还是认得的,去年村西头的老王头就是得这个病死的,死的时候瘦得只剩一把骨头。

李秋月趴在地上,看着他手里的诊断书,突然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就有眼泪滚出来,砸在冰冷的泥地上。那是上个月去镇上卫生院查的,医生说要赶紧治,不然会传染,可她哪来的钱?连吃饭都快成问题了。

大山的手突然抖起来,诊断书从他指间飘落,盖在那半包退烧药上。他看着地上蜷缩的女人,月光勾勒出她单薄的肩膀,后颈露出的皮肤在灯光下泛着不健康的苍白。他这才想起,她最近总是咳嗽,尤其是夜里,咳得像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瘦得手腕细得一捏就能断。

“你……”他想说什么,喉咙却像被堵住了,酒意醒了大半,只剩下无边的慌乱。他踉跄着后退几步,撞到了身后的灶台,那只空碗“哐当”一声掉下来,在他脚边摔得粉碎。

外面突然起了风,吹得窗户纸哗啦啦响,像是有谁在外面哭。李秋月慢慢爬起来,捡起地上的诊断书,小心翼翼地折好,重新放进红布包里。她的动作很慢,每动一下都牵扯着肚子里的疼,可脸上却异常平静,像是刚才那个被打的人不是她。

“明天我去山上挖些草药。”她把红布包塞进怀里,声音轻得像叹息,“听说鱼腥草能治咳嗽,或许有用。”

大山没说话。他看着她走到水缸边,用受伤的手舀水,清水顺着指缝里的伤口流下来,带着血丝滴进瓢里。她把水倒进锅里,添了些干柴到灶膛,用火柴去引燃时,手抖得划了好几下才擦出火星。

火光重新在灶膛里亮起来,映着她低垂的眉眼。她的侧脸在跳动的光影里显得格外柔和,长长的睫毛上沾着什么亮晶晶的东西,却倔强地没有掉下来。大山突然想起刚娶她那年,她也是这样在灶台前忙碌,那时候她的辫子又黑又粗,笑起来眼睛弯得像月牙,干活时腰肢扭得像山里的溪流。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呢?是从他第一次把卖粮食的钱输光开始?还是从他跟刘佳琪勾搭上之后?他记不清了。只知道这些年,他把她的笑容磨没了,把她的腰压弯了,把她眼里的光一点点掐灭了。

灶上的水慢慢热起来,发出细微的声响。李秋月用没受伤的手揉着面团,动作迟缓却有条不紊。明天的早饭,就吃点稀粥配红薯吧,缸里的米不多了,得省着点吃。

大山突然转身往外走,脚步还是有些虚浮,却没再摔东西。走到门口时,他停了一下,回头看了眼灶前的女人。她的身影被火光拉得很长,贴在墙上,像幅单薄的剪影。

“我去刘佳琪家。”他丢下这句话,声音干涩得厉害,“她家男人在矿上挣了钱,或许……能借点。”

李秋月揉面的手顿了顿,面杖在案板上留下道浅浅的印子。她没抬头,也没说话,只是继续揉着手里的面团,仿佛没听见这句话。

门“吱呀”一声开了,又“砰”地关上,把外面的风声和大山的脚步声都关在了外面。灶膛里的火又旺了些,映得她脸上泛起层淡淡的红光,可那双眼睛里,却像灶膛深处的灰烬,再也燃不起火苗了。

老黄狗不知什么时候从桌底下钻出来,蹭到她脚边,用头轻轻拱着她的裤腿。她放下面杖,弯腰摸了摸狗的耳朵,指尖的血蹭在了狗毛茸茸的头上。

“他不会回来的。”她对着狗轻声说,声音里带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刘佳琪男人这个月没寄钱回来,她哪有钱借给赌鬼。”

锅里的水开了,咕嘟咕嘟地冒着泡,腾起的热气模糊了她的脸。她拿起面杖,把面团擀成薄薄的面皮,然后用刀切成细细的面条,动作熟练得像是做了千百遍。

窗外的月光越来越亮,透过窗棂的缝隙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格子状的光影。远处的深山里传来几声狼嚎,悠长而凄厉,在寂静的夜里格外瘆人。李秋月把面条下进锅里,看着白色的面条在沸水里翻滚,像无数条挣扎的鱼。

她知道大山去刘佳琪家不是为了借钱。上个月她去邻村换盐时,亲眼看见刘佳琪男人搂着个陌生女人从镇上的旅馆出来,那时候她就明白,那个在外打工的男人不会再寄钱回来了。而大山去找刘佳琪,不过是为了那点肮脏的勾当。

面条熟了,她捞起一碗,放在灶台上,又盛了碗热水,把受伤的手浸在里面。热水里泛起淡淡的血丝,疼还是那么疼,可心里却空落落的,什么感觉都没有了。

老黄狗趴在她脚边睡着了,发出轻微的鼾声。灶膛里的火渐渐小下去,只剩下温暖的余温包裹着这间破败的屋子。李秋月坐在灶门前的小板凳上,看着锅里剩下的面条慢慢凉透,直到窗外的月光变成了鱼肚白,也没等来那个出去“借钱”的人。

天快亮的时候,她才站起来,把凉透的面条倒进狗食盆里。老黄狗闻到香味醒过来,摇着尾巴小口小口地吃着。她走到门口,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清晨的寒气扑面而来,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咳嗽了几声。

远处的山峦在晨曦中显出青灰色的轮廓,山脚下的梯田里,有早起的农人已经开始劳作了。空气里弥漫着泥土和草木的清香,这是她住了一辈子的地方,熟悉得闭着眼睛都能摸到每一块石头。

她转身回屋,拿起墙角的竹篮和小锄头,把红布包贴身放好,又用布条仔细包扎好受伤的手。走出院子时,她回头看了一眼那间破败的土屋,烟囱里没有冒烟,门窗紧闭,像座沉寂的坟墓。

老黄狗跟在她身后,亦步亦趋。她走到院门口的老槐树下,停下脚步,摸了摸树干上那道刻痕——那是她和大山刚结婚时,一起刻下的身高记号,如今已经被岁月长得模糊不清了。

“在家等着。”她对老黄狗说,声音被晨风吹得有些散,“我挖了草药就回来。”

老黄狗“汪”了一声,趴在了树根下,目送着她的身影消失在通往深山的小径上。晨曦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像条越牵越远的线,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断了。

山路上满是露水,打湿了她的布鞋,冰凉的感觉从脚底蔓延上来。她走得很慢,咳嗽时不时发作,每咳一下都觉得胸口像被撕开一样疼。可她没有停下,一步一步地往深山里走,那里有她需要的草药,或许,还有她唯一的生路。

太阳慢慢爬上山头,把金色的光洒在山林里,照亮了路边的野花和露珠。李秋月的身影越来越小,最终被浓密的树林吞没,只剩下那条蜿蜒的小径,在晨光里静静地延伸着,仿佛没有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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