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房里的火光忽明忽暗,映着李秋月青白的脸。她握着铁铲的手在发抖,锅里的玉米糊已经糊了底,焦糊味混着柴火的烟味漫出来,呛得她眼眶发酸。
窗外的山风卷着残叶拍打窗棂,像谁在暗处敲着闷鼓。李秋月盯着锅底那层焦黑的硬壳,忽然想起大山今早出门时的样子——他趿着那双磨穿了底的胶鞋,袖口沾着半干的泥点,路过鸡窝时还踹了一脚芦花鸡,骂骂咧咧地说要去邻村找个正经活计。
正经活计。李秋月扯了扯嘴角,铁铲在锅里划出刺耳的声响。她往灶膛里添了把松针,火星子噼啪地蹦起来,照见墙根那只豁了口的米缸。缸底只剩薄薄一层糙米,还是上周她去后山采了三筐野核桃,走了二十里山路才换来的。
院门外传来芦花鸡炸毛的惊叫时,李秋月正把焦糊的玉米糊倒进猪食槽。她直起身,围裙上沾着的糠麸簌簌往下掉。这声音太熟悉了,每次大山输光了钱回家,总会先拿鸡撒气。
但这次不一样。脚步声重重地踩在青石板上,带着一种她从未听过的踉跄。李秋月捏着围裙角的手骤然收紧,指节泛白——那脚步声里还混着另一个人的鞋跟响,细巧,急促,像踩在棉花上的雀儿。
门一声被撞开,大山的影子先投了进来,歪歪扭扭地贴在土墙上。他脸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眼睛眯成一条缝,看见李秋月时忽然咧开嘴笑,露出两排黄黑的牙:秋月,你看我给你带啥好东西了?
他身后的人跟着走进来,蓝底碎花的的确良衬衫,头发梳得油亮,鬓角别着朵刚摘的野蔷薇。刘佳琪的目光扫过灶台上的破瓷碗,又落在李秋月沾着糠麸的围裙上,嘴角勾起个若有若无的弧度。
大山哥说你日子苦,刘佳琪把手里的竹篮往桌上一放,篮子里的鸡蛋滚出来,在缺了角的八仙桌上磕出轻响,我家里新下的蛋,给你补补身子。
李秋月的目光像被那鸡蛋烫了似的缩回来,落在大山敞开的衣襟上。那里别着支银簪,雕花的凤凰尾断了一截——那是去年她娘家陪嫁的物件,上个月被大山偷偷拿去当了,换了三吊钱去赌。
刘妹子好心,大山伸手去搂刘佳琪的腰,手指滑进她衬衫下摆,人家男人在镇上开砖窑,家里啥没有?偏要来接济咱们,你说这情分......
刘佳琪半推半就地往他怀里靠,眼尾的余光却始终瞟着李秋月:看你说的,邻里邻居的,哪能眼睁睁看着秋月妹子受委屈。她忽然踮起脚,从大山衣襟上摘下那支断簪,这簪子真好看,就是断了可惜......
李秋月忽然转身往灶房走,后背撞上门框时,她听见大山骂了句死婆娘。铁锅还放在灶台上,锅里的猪食冒着热气,她抓起锅沿就往院里跑,手腕被大山攥住的瞬间,滚烫的猪食泼了出去。
你疯了!大山甩开她的手,手背被烫出一串红泡。刘佳琪尖叫着躲到他身后,衬衫下摆还是沾了几滴浑浊的液体。
李秋月跌坐在地上,后腰磕在门槛上,钝痛顺着脊梁骨往上爬。她看着大山掏出帕子给刘佳琪擦衣服,那帕子是她去年冬天用拆下来的旧毛衣线织的,靛蓝的颜色已经洗得发白。
秋月妹子也是急糊涂了,刘佳琪拉着大山的手,声音软得像,你别气,我这衣服洗洗就好。倒是你手烫着了,得赶紧用凉水冲冲。
大山被她的温柔勾得骨头都酥了,狠狠瞪了李秋月一眼:滚起来做饭!没看见刘妹子还在这儿?
李秋月扶着墙站起来,后腰的疼让她直不起身。她往灶房挪的时候,听见刘佳琪在跟大山说悄悄话,声音压得很低,像春蚕啃着桑叶:......那地契你可得收好了......我男人说了,下个月就来丈量......
地契。李秋月的脚像钉在了地上。那是大山他爹临终前攥在手里的东西,用红布包了三层,藏在房梁的暗格里。去年山洪冲垮了半面山墙,大山都没舍得动那几分水田。
灶房里的柴火已经灭了,只剩下冰冷的灰烬。李秋月摸着灶膛里的余温,忽然想起十五岁那年,她第一次跟着媒人来这山坳里。那时候的大山还会脸红,递给她的野山楂用桐叶包着,叶子上还沾着露水。
院门外传来刘佳琪的笑声,脆生生的,像山涧里的泉水。李秋月抓起灶台上的菜刀,刀面映出她自己的脸——眼角的细纹,颧骨上的晒斑,还有嘴角那道被树枝划破的疤痕。
她提着刀走到门口时,正看见大山把刘佳琪往怀里按,两个人在院子里的老梨树下亲得难舍难分。芦花鸡在他们脚边啄着地上的米粒,那是刘佳琪竹篮里掉出来的。
大山。李秋月的声音很轻,像落在地上的雪。
大山猛地回过头,脸上的潮红还没褪尽,看见她手里的刀,眼睛瞬间红了:你要干啥?
地契呢?李秋月往前走了一步,刀柄在掌心硌出深深的印子。
刘佳琪往大山身后缩了缩,声音带着哭腔:秋月妹子,你别这样......大山哥只是......
我问你地契呢!李秋月的声音陡然拔高,惊飞了梨树上的麻雀。
大山把刘佳琪护在身后,梗着脖子吼道:老子的地契,关你屁事!他忽然冲过来,一把夺过菜刀扔在地上,你个疯婆子!要不是看你还能生娃,老子早把你休了!
菜刀落在青石板上,发出哐当的巨响。李秋月看着他狰狞的脸,忽然笑了。她笑得浑身发抖,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淌,滴在胸前的衣襟上。
生娃?她指着刘佳琪,那你让她给你生啊!让她给你生个能跟你一起赌钱的娃!生个能把祖宗坟茔都扒了卖钱的娃!
刘佳琪的脸白了,拉着大山的胳膊往外走:大山哥,我先走了,免得她又发疯。
大山瞪了李秋月一眼,捡起地上的竹篮追上去。走到门口时,他忽然回过头,声音冷得像山涧里的冰:明儿我就把地契给刘妹子她男人送去,换了钱,咱们也过几天好日子。
院门地一声关上,插销落下来的声音在空荡荡的院子里回荡。李秋月蹲下身,看着那把被扔在地上的菜刀,刀面上的人影模糊不清。
天黑透的时候,李秋月爬上了房梁。暗格里的红布包还在,摸上去湿漉漉的,像是浸了水。她把布包揣进怀里,顺着木梯往下爬,脚踩空的瞬间,她看见窗外的月亮——圆得像面镜子,照着远处黑黢黢的山影。
她摸黑往山后走,露水打湿了裤脚,冰凉地贴在皮肤上。山风里飘来野菊的香气,她忽然想起大山曾在这里给她编过一个花环,黄的白的野菊绕着圈,戴在头上痒丝丝的。
祠堂的门虚掩着,里面供着大山家列祖列宗的牌位。李秋月跪在蒲团上,把红布包放在供桌上。牌位上的字被香火熏得发黑,她一个一个地摸着,指尖沾了满手的灰尘。
爹,娘,她的声音在空荡的祠堂里飘着,我守不住了。
外面忽然起了风,吹得窗纸哗啦啦地响。李秋月抬起头,看见供桌前的香炉里,三炷香歪歪扭扭地燃着,烟灰断了,落在积满灰尘的供桌上,像一层薄薄的雪。
她走出祠堂时,月亮被云遮住了。山坳里的人家都熄了灯,只有刘佳琪家的方向还亮着灯,昏黄的光透过窗纸,在地上投出两个交缠的影子。
李秋月顺着山路往下走,露水打湿了她的头发,贴在脸上冰凉一片。她不知道要去哪里,只知道不能再回那个院子了。那里有焦糊的玉米糊,有豁口的米缸,有芦花鸡惊恐的叫声,还有大山和刘佳琪在梨树下亲嘴的样子。
走到半山腰时,她听见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回头的瞬间,她看见大山举着根木棍冲过来,眼睛在黑夜里亮得像狼。
把地契给我!他嘶吼着,木棍带着风声劈下来。
李秋月往旁边一躲,木棍砸在旁边的松树上,震落一片松针。她顺着陡坡往下滚,石头划破了手心,泥土灌进嘴里,腥甜的味道在舌尖蔓延。
大山追下来的时候,李秋月已经抓住了悬崖边的一棵野葡萄藤。藤蔓很细,被她的体重坠得弯下来,叶子上的尖刺扎进掌心,疼得她浑身发抖。
你给不给?大山站在崖边,月光照在他脸上,一半明一半暗。
李秋月看着他,忽然想起他们成亲那天,他也是这样站在崖边,给她摘了朵最大的映山红。那时候的风是暖的,草是绿的,他的眼睛里有星星。
不给。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从未有过的坚定。
藤蔓断裂的脆响,像一根弦在寂静的山夜里绷断了。李秋月往下坠的时候,看见大山惊恐的脸,看见刘佳琪提着灯笼赶来的身影,还看见崖边那丛映山红,在月光下开得正艳。
坠落的风灌满了她的衣襟,像一只巨大的翅膀托着她。她忽然觉得很轻,轻得像片羽毛。山脚下的河水在黑暗里闪着光,她想,这样也好,至少不用再看他和刘佳琪在梨树下亲嘴,不用再闻玉米糊焦糊的味道,不用再守着那间空荡荡的屋子,等着一个不会回头的人。
第二天清晨,大山在崖底找到了李秋月。她的手里还攥着半块红布,布角沾着泥土和血。河水漫过她的衣角,把那身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裳泡得发胀。
刘佳琪站在远处,手里的灯笼已经灭了,只剩下个竹架子在风里摇晃。她看着大山跪在地上,像头受伤的野兽一样嚎啕大哭,忽然觉得有点冷。山风卷着雾吹过来,把她鬓角的野蔷薇吹落在地,被路过的野狗踩成了泥。
大山后来把地契埋在了李秋月的坟前。坟头没有碑,只有一丛野葡萄藤,每年春天都会顺着坟茔爬上去,结出一串串紫黑的果子,酸得人牙根发软。
刘佳琪再也没来过这山坳。有人说她男人发现了她和大山的事,把她打得半死,卖到了更远的山里。也有人说,她自己卷了家里的钱跑了,没人知道去了哪里。
大山戒了赌,也不再跟村里的女人说笑。他每天都会去李秋月的坟前坐一会儿,带着个破瓷碗,里面盛着刚熬好的玉米糊,不焦不糊,冒着热气。
只是那玉米糊总也放凉了,坟前的野草长了又黄,黄了又长,再也没有人会笑着接过他手里的碗,说一声有点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