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秋月把最后一根柴火塞进灶膛时，后颈忽然泛起一阵凉意。她抬手摸了摸，粗布褂子已经被屋檐漏下的雨水洇出深色的斑，像幅被打湿的旧地图。灶房顶上的破洞又大了些，水珠顺着椽子滚下来，在水缸沿砸出细碎的声响，像是谁在暗处不停地抽着鼻子。
娘，炕席又潮了。小柱子的声音从里屋钻出来，带着被水汽泡软的黏糊劲儿。这孩子总爱贴着墙根睡，说是能听见山里的风声，可今夜连风都裹着湿冷的雾气，顺着窗棂的缝隙往屋里钻，把墙皮浸得发涨，在月光下显出斑驳的白，像极了去年冬天大山冻裂的脚后跟。
李秋月往灶里添了把松针，青绿色的烟立刻顺着灶口往上窜，在房梁下绕了个圈，慢悠悠地从破洞钻出去，和天上的乌云混在一起。她望着锅里咕嘟冒泡的玉米糊，忽然想起三年前也是这样的雨夜，大山背着半袋新米从镇上回来，裤脚淌着泥水，却咧着嘴往她手里塞了块油纸包着的桂花糖。那糖在掌心化得黏糊糊的，甜香混着他身上的酒气，竟比灶里的火还要暖些。
咳咳。里屋传来小柱子的咳嗽声，李秋月赶紧擦了擦手往屋里走。孩子蜷缩在炕角，眉头皱得像团拧在一起的麻绳，额前的碎发被冷汗浸得贴在脑门上。她伸手摸了摸孩子的额头，滚烫的温度烫得她指尖发麻，像是触到了灶膛里未熄的火炭。
屋角的木箱里只剩半包退烧药了。李秋月抖着纸包把药粉倒进碗里，刚要去舀热水，院门口忽然传来吱呀的声响，像是有人踩着积水过来，木屐敲在石板上的声音，一下下凿在湿软的泥地上，也凿在她紧绷的心上。
她猛地直起身，后背撞在炕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小柱子被惊醒，揉着眼睛问：爹回来了？
李秋月没应声，抄起门后的扁担就往院里走。月光从云缝里漏下来，在积水里碎成一片银晃晃的亮，照见院门口那个裹着红头巾的人影。红头巾被雨水打透了，紧紧贴在头上，显出乌黑的发髻，像团浸了血的棉絮。
是我，秋月妹子。刘佳琪的声音从头巾底下钻出来，带着被雨水泡过的沙哑。她往院里挪了两步，蓝布褂子下摆滴着水，在脚边积出小小的水洼，我来......我来给柱子送点红糖。
李秋月握紧了手里的扁担，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这根扁担是大山亲手削的，把手上还留着他磨出的浅沟，此刻却像长了刺，硌得她掌心生疼。她盯着刘佳琪手里的糖罐，青花粗瓷的罐子在月光下泛着冷光，让她想起上次去邻村借粮，撞见刘佳琪从大山怀里掏出来的，正是这个罐子。
柱子不稀罕。李秋月的声音比夜风还要凉，刘嫂子还是留着自己用吧。
刘佳琪往前凑了两步，红头巾滑落下来，露出半边被雨水打湿的脸。她的眼角还带着未褪的红，像是刚哭过，可嘴角却抿着一丝说不清的笑，妹子，我知道你恨我。可大山他......
别提他！李秋月猛地抬高了声音，扁担在手里晃了晃，他是死是活，都与我无关！
话音刚落，里屋传来小柱子撕心裂肺的哭喊。李秋月心里一紧，转身就往屋里跑，刚跨进门槛，就看见孩子从炕上滚了下来，正趴在地上抽搐。她扑过去把孩子抱起来，发现小柱子的嘴唇已经发紫，眼睛翻着白，像是离了水的鱼。
柱子！柱子！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手指在孩子背上胡乱地拍着，却怎么也拍不散那股往骨头缝里钻的寒气。
快送卫生院！刘佳琪不知何时跟了进来，手里拿着个油纸包，我带了钱，够挂号的。
李秋月没工夫细想，抓过炕上的棉袄裹住孩子，跟着刘佳琪就往外跑。泥泞的山路被雨水泡得软乎乎的，一脚踩下去能陷到脚踝，泥水顺着裤管往上爬，冰凉刺骨。刘佳琪在前头引路，红头巾在夜色里一晃一晃的，像盏飘忽不定的鬼火。
上个月，大山在镇上输了五十块。刘佳琪忽然开口，声音被风吹得七零八落，他说要把家里的耕牛卖了还账，是我......是我把陪嫁的银镯子当了，才替他填上窟窿。
李秋月抱着孩子的手臂紧了紧，指节掐进孩子后背的棉袄里。她想起前几天去牛棚，老黄牛望着她直掉眼泪，眼眶红得像要淌出血来。那时她还以为是自己多心，原来大山早就动了卖牛的念头。这头牛是他们成亲时爹送的彩礼，去年春耕时累得倒在田里，还是她守了三天三夜才把它救回来。
他说只爱我一个。刘佳琪的声音里带着哭腔，红头巾被风掀起一角，露出耳朵上亮晶晶的银耳环，可昨天我看见他跟王家屯的寡妇在歪脖子树下拉拉扯扯，手里还攥着......攥着给你扯的花布。
李秋月的脚步顿了顿，泥水溅在裤脚上，凉得像泼了盆冰水。她想起前几日大山出门时说要去镇上给孩子扯块新布做衣裳，回来时却空着两手，只说是钱丢了。原来那花布，是要送给别人的。
卫生院的灯亮得刺眼。李秋月看着医生把针头扎进小柱子的胳膊，忽然觉得天旋地转，扶着墙才勉强站稳。刘佳琪在一旁缴费，红头巾搭在柜台上，滴下的水珠在水泥地上积成小小的水洼，像几滴没擦干净的血。
孩子烧得厉害，得住院观察。医生摘下口罩说，先交一百押金。
李秋月摸了摸口袋，只有几张皱巴巴的毛票，还是前天卖山货换来的。她望着刘佳琪，想说些什么，喉咙却像被堵住了，只能发出嗬嗬的声响。
刘佳琪掏出个蓝布包，一层层打开，露出里面卷着的钱票。我这儿有。她把钱递过去，手指上的银戒指在灯光下闪了闪，李秋月忽然认出，那戒指的样式和大山去年从县城买回来的那只一模一样，只是她的那只，早就被大山拿去换了酒喝。
孩子在病床上睡安稳了，李秋月坐在床边，望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忽然听见走廊里传来熟悉的脚步声。那脚步声踉跄着，带着酒气，一步一晃地往这边来，鞋跟在地板上拖出刺耳的声响，像是谁在用钝刀子割着木头。
大山撞开病房门的时候，李秋月正往孩子额头上敷毛巾。他满身的酒气混着雨水的腥气，劈头就问：钱呢？我放在炕席底下的五十块钱呢？
李秋月没抬头，声音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湖面：柱子病了，用了。
你敢动我的钱？大山一把揪住她的头发，将她拽得后仰过去，那是我翻本的钱！你知道刘佳琪......
我知道。李秋月打断他，眼睛直勾勾地望着他，我知道她替你还了赌债，知道你给她买了耳环，知道你把给柱子做衣裳的花布送给了寡妇。
大山的手猛地松了，李秋月跌坐在地上，后腰磕在床腿上，疼得她倒吸一口冷气。她看见大山往后退了两步，撞在门框上，眼里的醉意忽然散了些，露出慌乱的神色，像个被戳穿了把戏的孩子。
秋月，我......
你走吧。李秋月慢慢站起来，扶着墙站直了，这日子，我不过了。
大山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被突然闯进来的刘佳琪打断了。她手里攥着个破布包，红着眼圈喊：大山！我男人知道了，他......他拿着扁担往这儿来了！
大山的脸一下白了，抓过刘佳琪手里的布包就往外跑，跑了两步又回头看了李秋月一眼，那眼神复杂得像团乱麻，有愧疚，有慌乱，还有一丝她读不懂的不舍。
门在他身后关上，留下一阵穿堂风，卷起地上的纸屑，打着旋儿飞到墙角。李秋月望着紧闭的门，忽然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顺着墙滑坐在地上。窗外的雨还在下，敲打着玻璃，发出细碎的声响，像是谁在不停地哭。
她摸了摸口袋里那个皱巴巴的纸包，里面是今天去山里采的野蜂蜜，本想等大山回来给他泡水喝。蜂蜜的甜香从纸缝里钻出来，混着病房里消毒水的味道，竟生出些说不出的苦涩。
走廊里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夹杂着男人的怒骂和女人的哭喊。李秋月把脸埋在膝盖里，忽然想起小时候听娘说，山里的狐狸每到雨夜就会变成人的模样，戴着红头巾在村口徘徊，专勾那些心术不正的男人。那时她总不信，觉得狐狸哪有那么大的本事，直到今夜才明白，有些人心，比狐狸还要难测。
小柱子在梦里哼唧了两声，李秋月赶紧爬起来给他掖好被角。孩子的睫毛上还挂着泪珠，在灯光下闪着亮，像极了去年秋天落在玉米叶上的晨露。她坐在床边，轻轻拍着孩子的后背，忽然觉得这病房里的灯光，竟比家里的灶火还要暖些。
窗外的雨渐渐小了，天边露出一抹鱼肚白。李秋月望着窗玻璃上渐渐消散的雾气，忽然想去看看那头老黄牛。不知道它夜里有没有踢翻食槽，有没有像往常一样，在月光下望着山路的方向，等那个总也记不住回家路的人。
她摸了摸孩子滚烫的额头，心里忽然生出个念头：等柱子好了，就带着他搬到山外去，找个没有赌场，没有红头巾的地方，种几分薄田，养几只鸡鸭，安安稳稳地过日子。至于大山，至于那些纠缠不清的人和事，就像这雨夜里的雾气，天亮了，总会散的。
走廊里的喧闹声渐渐平息了，只剩下护士走路的轻响。李秋月从怀里掏出那个用油纸包着的桂花糖，是前几天在镇上赶集时买的，本想等大山过生日时给他吃。糖块已经化得不成样子，黏在油纸上，甜香却依旧浓烈，像极了那些回不去的旧时光。
她把糖纸一点点剥开，用指尖沾了点融化的糖液，轻轻抹在小柱子的嘴唇上。孩子咂了咂嘴，眉头渐渐舒展开来，嘴角微微上扬，像是做了个甜甜的梦。李秋月望着孩子的笑脸，忽然觉得眼里有些发潮，她赶紧别过头，望着窗外渐渐亮起的天，心里默默数着：一，二，三......等数到十的时候，太阳应该就出来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