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秋月把最后一缕柴火送进灶膛时,铁皮烟囱突然发出一阵空洞的嗡鸣。她抬头望了眼窗外,铅灰色的云团正顺着山脊线往下沉,像是要把整座山都压进湿漉漉的雾气里。灶台上的粗瓷碗里盛着半碗冷粥,是早上给大山留的,此刻粥面已经结了层薄皮,像极了她手背皲裂的皮肤。
院里的老母鸡突然咯咯叫着扑腾起来,她撩起围裙擦了擦手掀门帘出去,正撞见大山趿着没后跟的布鞋从柴房里钻出来。他手里攥着个红布包,布角露出半截银镯子的光,那是去年秋月娘家陪送的嫁妆,被她压在樟木箱最底下。
“你拿这个做啥?”她的声音比灶膛里的火星子还要微弱。山风卷着细碎的雨丝打在脸上,凉得人骨头缝里都发疼。
大山把红布包往怀里一揣,眼睛瞟着院门口的方向,喉结滚了滚:“镇上王老五说能当俩钱,我去去就回。”他的裤脚沾着泥,裤腰松垮垮地挂在胯骨上,露出里面磨得发亮的秋裤边——那还是前年秋月扯布给他做的,当时他拍着胸脯说要穿到六十岁。
秋月的目光落在他脖颈上,那里有道新鲜的抓痕,红得像是刚被山枣刺刮过。她想起昨天傍晚去邻村借锄头时,刘佳琪站在自家院坝里梳头,鬓角别着朵猩红的石榴花,袖口挽起来露出半截胳膊,雪白的皮肤上有块青紫的印记。
“别去了。”她伸手想拽他的胳膊,指尖刚碰到布料就被甩开。大山的力气总是用在这种时候,像头被惹恼的野猪,眼睛里布满血丝。
“你管得着吗?”他啐了口带血的唾沫,“要不是你肚子不争气,老子用得着跑断腿借钱?”这话像块冰砖砸在秋月心口,她猛地后退半步,后腰撞在灶台边沿,疼得倒抽冷气。
三年前她怀过一个娃,五个月大的时候上山采蘑菇,被毒蛇惊得摔下土坡。那天大山在邻村赌了整夜,回来时她正躺在炕上流血,他还嫌她晦气,骂骂咧咧地找赤脚医生。孩子没保住,她的腰也落下病根,阴雨天就像有无数根针在扎。
大山已经跨出了院门,脚步声在泥泞的小路上踩出一串深窝。秋月望着他的背影,突然发现他穿的那双解放鞋,鞋底的纹路早就磨平了——那是去年刘佳琪男人从工地带回来的,后来不知怎么就到了大山脚上。
雨下大了,豆大的雨点砸在瓦片上噼啪作响。她蹲下身去捡被大山踢翻的鸡食盆,手指触到冰凉的泥水时,突然想起二十岁那年,大山就是在这样的雨天把她从河里救上来的。那时他还是个结实的后生,背着她往家跑,粗布褂子上全是青草香。
“秋月嫂子在家不?”院门口传来女人的声音,带着点刻意的甜。秋月直起身,看见刘佳琪披着件花尼龙衫站在雨里,头发梳得油亮,鬓角的石榴花被雨水打湿了,像滴在脸上的血。
“佳琪有事?”她往屋里退了半步,后腰的疼又涌上来。刘佳琪这阵子总往这儿跑,有时送把自家种的菜,有时借根针钱,眼睛却总在屋里瞟来瞟去,像是在找什么。
“我家那口子托人带了点红糖,给嫂子送点来。”刘佳琪挤进门,手腕上的银镯子叮当作响。她径直走到灶台边,看见那碗冷粥时嗤地笑了声:“大山哥又没在家吃饭?也是,男人家总有正经事要忙。”
秋月没接话。她看见刘佳琪的裤脚沾着和大山同款的泥,鞋面上还沾着片苍耳——后山只有西坡长那种草,而大山说过要去镇上。
“对了嫂子,”刘佳琪突然压低声音,往她身边凑了凑,“昨天我去河边洗衣服,看见大山哥在林子里……”她故意顿了顿,眼尾的笑纹里藏着钩子,“跟个女的说话呢,那女的穿得红彤彤的,看着眼生。”
秋月的手指猛地攥紧了围裙。她知道刘佳琪在撒谎,昨天大山根本没出门,他从后半夜赌到晌午,输光了家里最后一瓢玉米,是她跪着求邻居才借到点口粮。但她没力气戳破,就像没力气质问大山脖子上的抓痕一样。
刘佳琪放下红糖包就走了,出门时故意撞了下门框,银镯子的响声在雨里飘出老远。秋月看着那包红糖,纸包里露出的糖粒亮晶晶的,像去年大山赌输后,从她头上扯走当掉的银簪子。
雨越下越大,屋檐下的水流成了帘子。她走到樟木箱前,摸出最底下的红布包——里面只剩个空盒子,银镯子早就被大山拿去换了酒钱。去年他还哭着说再也不赌了,说要好好跟她过日子,说要再要个娃。那时他的眼泪滴在她手背上,烫得像团火。
灶膛里的火灭了,屋里渐渐冷下来。秋月往炕上铺被褥时,摸到枕头下的硬纸壳——那是张产检单,上个月她偷偷去镇上卫生院查的,医生说她身体养得差不多了,可以再怀孩子。她本来想等大山戒了赌就告诉他,现在看来,这张纸和灶台上的冷粥一样,早就没了温度。
傍晚时大山回来了,醉醺醺地摔在门槛上。他怀里抱着个酒瓶子,身上却多了件花尼龙衫——刘佳琪早上穿的那件。秋月去扶他,被他一把推开,酒气喷在她脸上:“哭啥哭?老子赢钱了!”他从口袋里摸出几张皱巴巴的票子,往炕上一甩,“给你,买胭脂去,别总跟个黄脸婆似的。”
票子上沾着股甜腻的香水味,不是山里有的脂粉气。秋月看着那些钱,突然想起刘佳琪男人在工地出事时,老板赔的那笔抚恤金。
夜里大山睡得很沉,呼噜声震得窗纸发颤。秋月坐在炕沿上,借着窗外的雨光数他露在被子外的胳膊。那里有块新的牙印,在黝黑的皮肤上泛着青紫色,和刘佳琪胳膊上的那块一模一样。
她摸到炕席底下的剪刀,是早上剪窗花剩下的。铁片子冰凉,映出她苍白的脸。这些年她像后山的野草一样活着,被风雨吹,被牛羊啃,以为只要扎根在土里就能熬下去。可现在她才明白,有些根早就烂了,再怎么长,也开不出花来。
雨停的时候,天边露出点鱼肚白。秋月把那张产检单塞进灶膛,火苗舔上来的瞬间,她仿佛看见个白白胖胖的娃娃在笑。纸灰飘起来,粘在她眼角的皱纹里,像落了层永远化不开的霜。
大山翻了个身,嘴里嘟囔着刘佳琪的名字。秋月站起身,把那件花尼龙衫扔进灶膛,火苗腾地窜起来,映红了她平静的脸。她走到门口,看见院坝里的老母鸡正低头啄食,鸡窝里躺着个带血的蛋——那是今早刚下的,还带着点温度。
她抓起墙角的锄头,往山上走去。露水打湿了裤脚,冰凉刺骨,可她走得很稳,一步一步踩在泥泞里,像要把这半辈子的脚印,都重新踩实了。山尖的雾开始散了,露出点淡金色的光,远远望去,像极了当年大山背她回家时,天边亮起的第一缕朝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