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山坡的露水在晨光里凝着细碎的光，李秋月蹲在玉米地埂上，指尖刚触到枯黄的叶片就猛地缩回来——露水凉得像掺了冰，顺着指缝往骨头缝里钻。她抬头望了望天，靛蓝的天幕上还悬着半轮残月，山风卷着松针的气息刮过，把她鬓角的碎发吹得贴在脸颊上，痒得人心里发慌。
“秋月！”
山下传来粗犷的喊声，是大山。李秋月赶紧把散落的玉米叶拢到一起，用草绳捆成束，刚要起身，膝盖却麻得发僵，踉跄着扶住身旁的玉米秆才站稳。她望着坡下那个熟悉的身影，深蓝色的粗布褂子被风掀起一角，手里拎着两个空竹篮，脚步比往常急了些，裤脚还沾着昨晚下雨溅的泥点。
“咋起这么早？”大山走到她身边，伸手想接她手里的玉米秆，却被李秋月侧身躲开。他的手僵在半空，眼神暗了暗，又若无其事地说，“早饭我热在锅里了，是你昨天蒸的红薯。”
李秋月没说话，弯腰把玉米秆放进竹篮，指尖碰到竹篾的毛刺，划得指腹生疼。她想起昨天傍晚，大山从镇上回来，口袋里揣着块花布，说是给刘佳琪买的——刘佳琪前几天说想做条新裙子，赶集时没来得及挑。当时她正在灶房烧火，听着这话，灶膛里的火苗“噼啪”一声溅出火星，烫得她手背上起了个小红泡，她却没敢吭声。
“今天得把东头那几分地的豆子收了，”大山蹲下来帮她捡散落的玉米芯，声音比平时低了些，“天气预报说后天有雨，要是淋了，豆子就该发芽了。”
李秋月点点头，拎起竹篮往山下走。山路崎岖，她走得慢，大山跟在她身后，两人之间隔着两步的距离，谁也没再说话。只有风吹过树林的声音，“沙沙”地响，像谁在低声啜泣。
回到家，李秋月把玉米秆靠在院墙根，转身进了灶房。锅里的红薯还冒着热气，她拿了个粗瓷碗，夹了两个红薯放在碗里，刚要端给大山，就听见院门外传来清脆的喊声：“大山哥！”
是刘佳琪。
李秋月端碗的手顿了顿，红薯的热气熏得她眼睛发涩。她看见大山几乎是立刻就迎了出去，脚步比刚才上山时快了不止一倍。
“佳琪，你咋来了？”大山的声音里带着她从未听过的笑意，“是不是昨天说的那布，你想现在做？”
“不是啦，”刘佳琪的声音带着娇俏的笑意，“我娘让我来问问，你家的豆子收了没？要是没来得及，我家下午让我哥来帮忙。”
“快了快了，”大山说，“我跟秋月今天上午就能收完，不用麻烦你哥了。”
“那好吧，”刘佳琪顿了顿，又说，“对了大山哥，我昨天在镇上看见有卖糖糕的，我买了两个，给你带了一个。”
李秋月站在灶房门口，看着刘佳琪从布包里掏出个油纸包，递给大山。大山接过来，顺手就剥开了油纸，咬了一口，笑着说：“还是你有心，这糖糕真甜。”
刘佳琪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甜就好，我还怕你不喜欢呢。那我先走啦，我娘还等着我回家喂猪呢。”
“好，路上慢点儿。”大山看着刘佳琪走远，才转身往灶房走。刚走到门口，就看见李秋月站在那里，手里端着碗红薯，眼神直直地看着他手里的糖糕。
“你也吃点？”大山把糖糕递到她面前，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
李秋月摇摇头，把碗放在旁边的石桌上，声音有些发哑：“我不饿，你吃吧。吃完我们去收豆子。”
大山看着她转身去拿镰刀的背影，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他知道李秋月心里不好受，可他就是控制不住自己——每次看见刘佳琪笑，他就觉得心里像开了朵花，比秋收时看到满仓的粮食还高兴。他也想过对李秋月好，可每次话到嘴边，看见她那双总是带着委屈的眼睛，就又说不出口了。
吃过早饭，两人扛着镰刀和麻袋往东头的豆子地走。地里的豆子已经成熟，豆荚长得饱满，风一吹，“哗啦啦”地响。李秋月蹲下来，左手握住豆秆，右手拿着镰刀，“唰”地一下割下来，动作熟练又利落。她割得很快，像是想把心里的情绪都发泄在地里。
大山跟在她身后，把割下来的豆秆捆成束，放在麻袋里。他看着李秋月的背影，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领口处缝着一块补丁，还是去年冬天他娘给她缝的。他想起刘佳琪昨天穿的那件粉色的碎花褂子，心里又开始发慌，手里的动作也慢了下来。
“你要是累了，就歇会儿。”李秋月突然开口，声音很轻，却让大山吓了一跳。
他赶紧摇摇头：“不累，我再捆两束就够一麻袋了。”
李秋月没再说话，继续割豆子。阳光渐渐升高，照在地里，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地里很静，只有镰刀割豆秆的“唰唰”声，还有偶尔传来的几声鸟鸣。
快到中午的时候，豆子终于收完了。大山把最后一麻袋豆子扛到车上，擦了擦额头的汗，对李秋月说：“中午我去镇上买块肉，咱们包饺子吃。”
李秋月正在把散落的豆荚捡到篮子里，听见这话，动作顿了顿：“不用了，家里还有咸菜，煮点粥就行。”
“那怎么行？”大山走过来，想帮她提篮子，“收了这么多豆子，得好好吃一顿。”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了马蹄声。两人抬头一看，只见刘佳琪骑着一头小毛驴，手里还拎着个竹篮，正往这边来。
“大山哥！秋月姐！”刘佳琪看见他们，笑着挥了挥手，“我娘让我给你们送点饺子，刚包好的，还热着呢。”
大山眼睛一亮，赶紧迎上去：“你娘也太客气了，还让你跑一趟。”
“不麻烦，”刘佳琪跳下马，把竹篮递给大山，“我娘说你们收豆子辛苦，吃点热饺子补补。对了大山哥，下午你有空吗？镇上今天有戏班子来，我想让你陪我去看看。”
李秋月站在原地，看着大山接过竹篮，笑着对刘佳琪说：“有空，下午我送完豆子就陪你去。”
她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砸了一下，疼得她几乎喘不过气。她看着篮子里那些还没捡完的豆荚，又看了看大山和刘佳琪说话时的样子，突然觉得眼眶发热。
“我先回家了。”李秋月低声说，不等大山回答，转身就往家走。
大山看着她的背影，想说点什么，却被刘佳琪拉了拉胳膊：“大山哥，你看这饺子，还是韭菜鸡蛋馅的，你最爱吃的。”
他低头看了看竹篮里的饺子，热气腾腾的，香味扑鼻。可他却突然觉得没了胃口，心里空落落的，像少了点什么。
李秋月走得很快，山路颠簸，她的鞋跟不小心卡在了石缝里，差点摔倒。她扶着旁边的树，稳住身子，低头看了看那双已经磨破了鞋底的布鞋——这还是去年大山给她买的，当时他说，这鞋耐穿，能走山路。
回到家，她把篮子放在院子里，转身进了自己的房间。房间里很简单，只有一张床、一个衣柜，还有一张旧桌子。桌子上放着一个针线笸箩，里面有几件还没缝完的衣服，都是给大山做的。她走到桌子前，拿起一件快缝好的褂子，手指抚过上面的针脚，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砸在布面上，晕开一小片水渍。
她想起刚嫁给大山的时候，他对她很好。春天的时候，他会去山上采野花给她；夏天的时候，他会在院子里搭个凉棚，晚上陪她一起看星星；秋天的时候，他会把最好的粮食留给她；冬天的时候，他会把她的手揣在自己的怀里暖着。
可从什么时候开始，一切都变了呢？
是从刘佳琪搬到邻村开始的吧。刘佳琪年轻、漂亮，会说话，不像她，只会干农活，连句好听的话都不会说。每次刘佳琪来找大山，大山的眼睛都会亮起来，那种眼神，她从来没有见过。
她听见院门外传来大山的声音，还有刘佳琪的笑声。她赶紧擦干眼泪，把褂子放回针线笸箩，走到门口，想出去帮大山卸豆子。
可刚走到院子里，她就看见大山正拿着刘佳琪送的饺子，往嘴里塞。刘佳琪站在他旁边，手里拿着块手帕，时不时地帮他擦嘴角的油。
“慢点吃，没人跟你抢。”刘佳琪笑着说，眼神里的温柔，像针一样扎进李秋月的心里。
大山点点头，嘴里塞满了饺子，含糊地说：“好吃，比秋月包的好吃多了。”
李秋月站在那里，浑身的血好像都冻住了。她看着大山，看着他脸上满足的笑容，突然觉得这个人，她好像从来都不认识。
“我去喂猪。”李秋月低声说，转身走向猪圈。猪圈里的老母猪正在哼哼唧唧地找食吃，她把猪食倒进食槽里，看着老母猪吃得津津有味，眼泪又忍不住掉了下来。
她想起昨天晚上，大山回来的时候，她问他：“你是不是喜欢刘佳琪？”
大山当时愣了一下，然后挠了挠头，说：“你别瞎想，我就是把她当妹妹。”
可现在看来，那哪里是当妹妹？他看刘佳琪的眼神，比看她的时候温柔多了；他对刘佳琪的话，比对她的话上心多了。
下午，大山果然陪刘佳琪去镇上看戏了。李秋月一个人在家，把上午收回来的豆子摊在院子里晒。阳光很毒，晒得她皮肤发烫，可她却觉得心里冰凉。
她想起刚结婚的时候，大山对她说：“秋月，以后咱们好好过日子，我一定让你过上好日子。”
当时她信了，她以为他们会像村里其他夫妻一样，生儿育女，平平安安地过一辈子。可现在，一切都成了泡影。
傍晚的时候，大山回来了。他手里拿着个糖人，是给刘佳琪买的，说是刘佳琪看戏的时候喜欢吃。他看见李秋月在院子里翻豆子，走过去说：“今天戏唱得真不错，佳琪看得可高兴了。”
李秋月没说话，继续翻豆子。
大山又说：“佳琪还说，下次有戏班子来，还让我陪她去。”
李秋月停下手里的动作，转过身看着他，眼神里带着一丝绝望：“大山，你是不是想跟我离婚？”
大山愣住了，他没想到李秋月会这么问。他张了张嘴，想说不是，可看着李秋月那双通红的眼睛，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我……”大山挠了挠头，语气有些犹豫，“秋月，我不是想跟你离婚，我就是……就是觉得佳琪她一个小姑娘，挺可怜的，想多照顾她一点。”
“照顾她？”李秋月笑了，笑声里带着眼泪，“那我呢？我是谁？我是你媳妇啊！你照顾她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我？”
大山被问得哑口无言。他看着李秋月，看着她脸上的泪水，心里突然觉得很难受。他想伸手抱她，可李秋月却往后退了一步，躲开了他的手。
“大山，”李秋月的声音很轻，却带着无比的坚定，“如果你真的喜欢刘佳琪，你就跟我说。我不怪你，咱们好聚好散。”
大山看着她，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样，说不出话来。他知道李秋月说的是实话，可他就是舍不得——他舍不得李秋月这么多年的照顾，也舍不得刘佳琪的笑容。
那天晚上，两人谁也没说话。大山在堂屋的椅子上坐了一夜，李秋月在房间里哭了一夜。窗外的月亮很圆，却照不进两个人的心里。
第二天早上，李秋月起得很早。她把家里的东西收拾了一下，把自己的衣服叠好，放进一个旧包袱里。然后，她走进堂屋，看见大山还坐在椅子上，眼睛里布满了血丝。
“大山，”李秋月把一个布包放在他面前，“这里面是我这几年攒的钱，不多，你拿着。家里的地，还有房子，都留给你。我今天就走。”
大山猛地抬起头，看着她：“你要去哪里？”
“我不知道，”李秋月说，“也许去镇上，也许去更远的地方。总之，我不会再回来了。”
“不行！”大山站起来，抓住她的手，“秋月，你不能走！我昨天说的都是气话，我不喜欢刘佳琪，我只喜欢你！你别走，好不好？”
李秋月看着他，眼泪又掉了下来：“大山，你别骗我了，也别骗你自己了。你喜欢刘佳琪，我知道。我留在这儿，只会让你为难，也让我自己难受。不如我走了，你们俩也能好好过日子。”
“我不要！”大山把她抱进怀里，声音带着哭腔，“秋月，我错了，我不该跟刘佳琪走那么近，我不该让你伤心。你原谅我，好不好？我们还像以前一样，好好过日子，行不行？”
李秋月靠在他怀里，感受着他的体温，心里像被刀割一样疼。她想原谅他，想回到以前的日子，可她知道，有些东西一旦碎了，就再也拼不回来了。刘佳琪就像一根刺，扎在她和大山之间，拔不出来，也忘不掉。
“大山，”她推开他，擦了擦眼泪，“你让我走吧。再这样下去，我们俩都不会幸福的。”
说完，她拎起包袱，转身就往门外走。大山想拉住她，可她走得很快，转眼间就消失在了院门外。
大山站在院子里，看着她消失的方向，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他手里还攥着那个布包，里面的钱硌得他手心生疼。他想起李秋月这么多年的好，想起她为这个家付出的一切，想起她刚才哭着说“我们好聚好散”的样子，心里后悔得像被火烧一样。
他突然想起刘佳琪昨天说的话，她说：“大山哥，秋月姐那个人太死板了，一点都不懂得变通，跟她在一起多没意思啊。”
当时他还觉得刘佳琪说得有道理，可现在他才明白，李秋月的“死板”，是对他的忠诚；李秋月的“没意思”，是对这个家的付出。而他，却把这一切都抛在了脑后，去追求那些虚无缥缈的新鲜感。
他转身跑进屋里，拿起外套就往外跑。他想追上李秋月，想跟她道歉，想告诉她，他错了，他只想跟她好好过日子。
可他跑遍了村子，跑遍了附近的山路，都没有找到李秋月的身影。他问遍了村里的人，大家都说没看见李秋月。
夕阳西下，把大山的影子拉得很长。他站在山路上，看着远处的群山，心里空荡荡的。他知道，他失去了那个最爱他、最疼他的人，失去了那个他本该用一辈子去珍惜的人。
而刘佳琪，此刻正在家里等着他。她以为大山会像往常一样，笑着来找她，跟她分享今天的趣事。可她等了很久，都没有等到大山的身影。
她不知道，大山此刻正站在山路上，看着远方，泪流满面。他终于明白，有些错误，一旦犯了，就再也没有弥补的机会；有些人，一旦错过了，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秋风萧瑟，吹过山林，吹过田野，吹过那个曾经充满欢声笑语的家。只是从今以后，那个家里，再也没有了李秋月的身影，再也没有了曾经的温暖。而大山的心里，也永远留下了一道无法愈合的伤疤，提醒着他，曾经有一个叫李秋月的女人，用她的一生，爱着他，也被他伤得最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