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夜下起了雨。
雨点先是疏疏落落砸在窗纸上，发出“嗒嗒”的轻响，后来越下越密，顺着房檐往下淌，织成一道灰蒙蒙的雨帘。李秋月躺在床上，听着窗外的雨声，眼睛睁得大大的，一点睡意也没有。里屋的门板关得严实，却还是能听见外屋大山翻身的动静，他大概也没睡着。
三天的期限，从昨天夜里开始算，已经过去了小半天。
天快亮的时候，雨终于小了些，变成了细密的雨丝，飘在院子里，把空气洗得凉凉的。李秋月起身的时候，外屋已经没人了，只有灶台上放着一个冷掉的玉米窝头，是大山早上蒸的。她走到院子里，看见墙根下的锄头还在，只是昨天沾在上面的泥，被雨水冲得干干净净，露出了锃亮的锄头刃。
井边的木盆里，还泡着大山昨天换下来的衣服，衣服上沾着的玉米叶早就被雨水冲没了，只剩下几点淡淡的泥印。李秋月蹲下身，伸出手，指尖刚碰到衣服，就缩了回来——水很凉，凉得她指尖发麻。
她想起以前，大山的衣服都是她洗的。那时候天热，大山一天要换两件衣服，她就天天傍晚蹲在井边，一边洗衣服，一边和大山说话。大山会坐在门槛上，给她递水，帮她拧衣服，偶尔还会恶作剧地往她脸上洒点水，逗得她哈哈大笑。那时候的水，好像也没这么凉。
“秋月姐。”
院门口突然传来一个声音，李秋月抬头一看，是刘佳琪。她撑着一把油纸伞，身上穿着一件新做的蓝布衫，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用一根红绳系着，看起来干净又利索。她手里拎着一个竹篮，篮子里盖着一块蓝布，不知道装的是什么。
李秋月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水珠，没说话。
刘佳琪走进院子，把伞收起来，放在门边，笑着说：“昨天听大山哥说你不舒服，我今天早上特意蒸了点红糖馒头，给你送来尝尝。”她一边说，一边把竹篮里的蓝布掀开，露出里面白白胖胖的馒头，上面还冒着热气，裹着一股红糖的甜香。
李秋月的目光落在馒头上，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她记得大山最喜欢吃红糖馒头，以前她总是省着钱买红糖，给他蒸馒头。有一次红糖不够了，她就只蒸了两个，全给了大山，大山却掰了一半给她，说：“秋月，你也吃，甜。”那时候的馒头，虽然小，却甜得能让人记一辈子。
“我不吃，你拿回去吧。”李秋月的声音很淡，没有一点温度。
刘佳琪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原样，她把竹篮放在桌子上，说：“秋月姐，你别跟大山哥置气。他昨天回来哭了一夜，说对不起你，说不该让你伤心。他就是心太善，看我一个人忙不过来，才多帮了我几把手，没有别的意思。”
“没有别的意思？”李秋月看着刘佳琪，眼神里带着一丝嘲讽，“那他口袋里的玻璃珠，是怎么回事？那是你小时候戴过的，村里谁不知道？那他昨天和你一起吃一个苹果，又是怎么回事？佳琪，我知道你男人走了，一个人不容易，可你不能抢别人的男人啊。”
刘佳琪的脸一下子红了，眼泪涌了上来，她咬着嘴唇，小声说：“秋月姐，我没有抢大山哥。我就是……就是觉得大山哥人好，能帮我一把。那个玻璃珠，是我不小心掉在他口袋里的；那个苹果，是我买给大山哥吃的，我只是咬了一小口，没有别的意思。”
“有没有别的意思，你心里清楚，大山心里也清楚。”李秋月不想再和她争辩，“你把馒头拿走吧，我们家不需要。你以后也别再来了，免得别人看见了说闲话。”
刘佳琪看着李秋月决绝的样子，眼泪终于掉了下来，她拿起竹篮，哽咽着说：“秋月姐，我真的没有想破坏你们的家。我只是……只是太孤单了。我男人走了以后，我一个人守着空荡荡的房子，晚上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大山哥他……他能陪我说说话，能帮我干点活，我就觉得心里暖和。我不是故意要让你伤心的，真的不是。”
李秋月的心，被她的眼泪揪了一下。她知道刘佳琪不容易，一个女人家，在山里守着一个家，确实很难。可再难，也不能抢别人的男人啊。她想起自己这些年，和大山一起过的苦日子，想起他们一起盖房子，一起种地，一起熬过那些最难熬的冬天，心里就像被刀割一样疼。
“你孤单，我不孤单吗？”李秋月的声音有些发颤，“大山天天往你家跑，把我一个人扔在家里，地里的活没人干，家里的饭没人做，你以为我不孤单吗？佳琪，做人要讲良心，你不能因为自己孤单，就把别人的家拆散了。”
刘佳琪说不出话来，只是一个劲地哭。她知道自己错了，她不该依赖大山，不该让大山对她产生不该有的心思，不该伤了李秋月的心。可她控制不住自己，每次看到大山，她就觉得心里踏实，就想让他多陪自己一会儿。
就在这时，大山回来了。他扛着锄头，身上淋得湿漉漉的，头发贴在额头上，脸上沾着泥点。他看见院子里的刘佳琪，愣了一下，然后赶紧走过去，把锄头放在一边，对刘佳琪说：“佳琪，你怎么来了？这么大的雨，你怎么不撑伞？”
刘佳琪抬起头，看着大山，哭得更凶了：“大山哥，我……我给秋月姐送馒头，可秋月姐不要，还说……还说我抢你的男人。”
大山皱起眉头，看向李秋月，语气里带着一丝责备：“秋月，你怎么能这么说佳琪？她就是好心给你送馒头，没有别的意思。”
李秋月看着大山，心里最后一点希望，也破灭了。她以为大山会站在她这边，以为大山会明白她的委屈，可他没有。他还是维护着刘佳琪，还是觉得她在无理取闹。
“我无理取闹？”李秋月笑了，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大山，你看看你，身上淋得这么湿，你是从佳琪家回来的吧？你是不是又去帮她干活了？家里的麦子还没种，地还没翻，你不管；我一个人在家，你不管；你就管刘佳琪，你就管她的玉米地，你就管她孤单不孤单！”
大山被她说得哑口无言，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没说出来。他确实是从刘佳琪家回来的，早上起来，他看见外面下雨，担心刘佳琪家的玉米垛被雨淋了，就赶紧跑过去帮忙盖玉米垛，忙到现在才回来。他知道自己不该再去帮刘佳琪，可他还是忍不住。
“秋月，我……”
“你别说了。”李秋月打断他，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彻底的失望，“我给你的三天时间，还剩两天。你要是想清楚了，就告诉我。你要是还想帮刘佳琪，还想护着她，那你就别回来了。这个家，我一个人守得住。”
说完，她转身进了里屋，关上了门，把大山和刘佳琪都关在了门外。
里屋很暗，没有窗户，只有一道门缝透进来一点光。李秋月靠在门板上，听着外面的动静。她听见刘佳琪对大山说：“大山哥，都是我的错，你别跟秋月姐置气。我以后再也不来了，再也不麻烦你了。”然后她听见刘佳琪的脚步声，越来越远，直到消失不见。
接着，她听见大山的脚步声，他走到里屋门口，犹豫了一下，然后轻轻敲了敲门：“秋月，你开门，我们谈谈。”
李秋月没有动，也没有说话。她不想和大山谈，她怕自己一开口，就会忍不住哭出来，就会心软。她知道大山的心已经不在她这里了，就算她再怎么挽留，也留不住他。
大山敲了一会儿门，见李秋月没反应，就叹了口气，转身走了。李秋月听见他走到外屋，然后拿起旱烟袋，吧嗒吧嗒抽了起来。烟味从门缝里钻进来，呛得她鼻子发酸。
她慢慢走到床边，坐下。床上铺着她和大山结婚时盖的被子，被子上绣着一对鸳鸯，是她亲手绣的。那时候她绣了整整一个月，手指被针扎破了好多次，可她一点也不觉得疼，因为她觉得，能和大山在一起，就是最幸福的事。
可现在，鸳鸯还在，可他们之间的感情，却已经碎了。
雨又开始下了，比刚才更大，雨点砸在窗纸上，发出“砰砰”的声音，像是在敲打着李秋月的心。她想起和大山在一起的这些年，想起他们一起经历的风风雨雨，想起大山曾经对她说过的那些情话，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不停地往下掉。
她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直到哭累了，才慢慢躺下。她闭上眼睛，却怎么也睡不着，脑子里全是大山和刘佳琪在一起的画面，全是大山对她的冷漠和责备。她觉得自己就像一片被风吹落的叶子，漂浮在空中，没有依靠，没有归宿。
外屋的烟味还在，大山的咳嗽声也传了进来。他大概是抽了太多烟，咳嗽得很厉害。李秋月的心，被他的咳嗽声揪了一下。她想出去给大山倒杯水，想告诉他别抽了，对身体不好。可她最终还是没有动，她怕自己一出去，就会忍不住原谅他，就会再次被他伤害。
她知道，有些事情，一旦发生了，就再也回不去了。就像被雨打湿的窗棂，就算雨停了，也会留下痕迹；就像她和大山之间的感情，就算大山回来了，也再也回不到从前的样子了。
雨下了整整一天，直到傍晚的时候才停。太阳从云层里钻出来，在西边的天空上，染出一片橘红色的晚霞。院子里的老槐树上，挂着水珠，在夕阳的照耀下，闪闪发光，像一颗颗珍珠。
李秋月从里屋走出来的时候，大山已经不在了。外屋的桌子上，放着一个空的烟袋锅，还有一个被啃了一半的玉米窝头。灶台上，刘佳琪送来的红糖馒头还在，只是已经凉了，失去了刚蒸出来时的香甜。
她走到院子里，看着夕阳下的老槐树。叶子上的水珠慢慢滴落下来，落在地上，溅起小小的水花。她想起小时候，娘告诉她，夕阳虽然好看，可很快就会消失，就像有些感情，虽然美好，可也会慢慢变淡，直到消失不见。
她不知道大山去了哪里，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回来。她只知道，三天的期限，还剩一天。一天以后，不管大山做出什么样的选择，她都会接受。如果大山选择了她，她会试着原谅他，试着忘记那些伤心的事，和他一起守着这个家；如果大山选择了刘佳琪，她会一个人留在山里，守着这片土地，守着那些和大山有关的回忆，慢慢过下去。
夕阳慢慢落下，天空渐渐暗了下来。院子里的老槐树，变成了一个模糊的影子，静静地站在那里。李秋月站在院子里，看着远方的群山，心里一片平静。她知道，不管未来怎么样，她都会好好活下去，就像院子里的老槐树一样，不管经历多少风雨，都会坚强地站在那里，守着这片土地，守着这个家。
夜风吹来，带着一股凉意。李秋月裹紧了身上的衣服，转身回了屋。她把灶台上的红糖馒头放在篮子里，然后拿起锄头，走到院子里。她要去地里，把麦子种上。就算大山不在，她也要把地种好，把这个家守好。
月光洒在院子里，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她扛着锄头，一步步走向地里，脚步坚定，没有一丝犹豫。她知道，未来的路还很长，也许会很艰难，但她会一直走下去，带着对大山的回忆，带着对这个家的眷恋，一直走下去。
地里的土很湿，一锄头下去，就能刨出一个坑。李秋月弯着腰，一边刨坑，一边把麦种撒进去。汗水顺着她的脸颊往下流，滴在土里，很快就不见了。她想起大山以前种地的样子，想起他会把麦种撒得很均匀，想起他会对她说“秋月，你歇会儿，我来种”。心里虽然还是会疼，但已经没有了之前的激动和委屈。
她知道，有些感情，就像地里的麦种，需要用心去呵护，才能发芽结果。如果没有了呵护，就算再饱满的麦种，也长不出庄稼。她和大山之间的感情，大概就是这样，没有了呵护，已经慢慢枯萎了。
种完最后一把麦种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李秋月扛着锄头，慢慢走回家里。院子里很安静，只有老槐树的叶子，在夜风中轻轻摇晃，发出沙沙的声音。她走到井边，打了一桶水，洗了洗手和脸。水还是很凉，但她已经不在乎了。
她走进屋，把锄头放在墙根下，然后坐在桌子边。桌子上，刘佳琪送来的红糖馒头还在，她拿起一个，咬了一口。馒头已经凉了，红糖的甜味也淡了很多，吃在嘴里，只有一股淡淡的苦涩。她慢慢咀嚼着，心里想着大山，想着他们之间的过去，想着未来的日子。
她不知道大山什么时候会回来，也不知道他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但她已经做好了准备，不管结果怎么样，她都会坚强地面对。就像院子里的老槐树，不管经历多少风雨，都会一直站在那里，守着这片土地，守着这个家。
夜越来越深，月光越来越亮。李秋月坐在桌子边，手里拿着一个凉掉的红糖馒头，看着窗外的月亮，心里一片平静。她知道，明天太阳升起的时候，一切都会有答案。而她，会带着一颗平静的心，去面对那个答案，去面对未来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