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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秋的风,像淬了冰的刀子,刮过深山里李家那座简陋的木屋。屋前老槐树的叶子落得七七八八,光秃秃的枝桠张牙舞爪地指向灰蒙的天空,一如李秋月此刻的心,荒芜又凛冽。

她刚从地里回来,手里还攥着一把沾着泥土的野菜。天色将晚,暮色像巨大的帐幕,缓缓笼罩下来,把连绵的山峦揉进一片模糊的昏暗中。木屋的烟囱里,没升起半缕炊烟——往常这个时候,她该和大山一道,要么在灶房里叮叮当当地准备晚饭,要么趁着最后一点天光,修补栅栏、喂饱圈里的猪。可今天,大山没回来。

李秋月的心像被什么东西坠着,沉得厉害。她不是不知道大山最近和邻村的刘佳琪走得近。刘佳琪是邻村村长的女儿,读过几年书,穿着城里式样的碎花布衣裳,说话声音又软又甜,笑起来眼睛弯成月牙,不像她,一身洗得发白的土布褂子,手掌粗糙,嗓门也因常年吆喝牲口变得有些粗嘎。

三天前的画面,像针一样扎在她脑子里。她去山那边的溪涧挑水,远远就看见大山和刘佳琪并排坐在溪边的青石上。刘佳琪手里捻着个用彩色玻璃丝编的小玩意儿,正笑着往大山手里塞,而大山——那个在她面前总是沉默寡言、甚至有些木讷的男人,脸上竟带着她从未见过的、温柔得能掐出水的笑意。阳光透过树叶缝隙洒在他们身上,那画面刺眼得让她几乎握不住扁担,桶里的水晃出来,湿了大半截裤腿,冰凉的寒意顺着皮肤直往骨头里钻。

她当时像个小偷似的悄悄退开,逃也似的回了家。关上门,蒙着被子,眼泪无声地流,浸湿了粗布被单。她和大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结合的。刚嫁过来时,日子苦,住在更破旧的土坯房里,可大山有力气、肯干活,对她也算实诚。她想着,一辈子就这么过吧,守着这个男人,守着这片山,生儿育女,也就圆满了。

刘佳琪的出现,像一颗石子投进她平静无波的生活,激起的不是涟漪,而是足以将她淹没的惊涛骇浪。

“秋月,我回来啦。”

熟悉的声音在院门外响起,李秋月猛地回神,慌忙用袖子擦了擦眼角——不知何时,眼眶又红了。她深吸一口气,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和平常一样:“回来啦?饭还没做呢,你饿不饿?”

大山掀开门帘进来,身上带着外面的寒气,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不属于这深山的香皂味。李秋月的心脏又是一缩。大山把肩上的背篓放下,里面是砍好的柴火,还有……几枝开得正艳的野山菊,颜色金黄,在昏暗的屋里显得格外鲜亮。

“这花……是佳琪……哦不,是我在山上碰到,觉得好看,就采了。”大山的语气有一丝不自然,他避开李秋月的目光,把野山菊往墙角那只豁了口的破陶罐旁放。

李秋月的目光盯在那几枝野山菊上,指尖微微颤抖。她记得,刘佳琪最喜欢这种花,上次在溪边,刘佳琪乌黑的发辫上就簪着一朵。

“嗯。”她低低应了一声,转身往灶房走,“我去烧火。”

灶房里光线更暗,只有一小扇窗户透进微弱的光。李秋月蹲下身,往灶膛里添柴。火柴划燃,“刺啦”一声,明黄色的火焰跳了起来,映着她苍白的脸。她看着火苗舔舐木柴,心里却一片冰凉。

大山也跟了进来,站在她身后,沉默好一会儿,才闷声说:“秋月,我……”

“你想说啥?”李秋月打断他,声音依旧很低,却带着近乎麻木的平静。

大山被噎了一下,似乎没想好措辞。过了片刻,他才说:“佳琪她爹想让她在村里找个好人家,她……她跟我提了,说要是我……”

李秋月手里的火钳“哐当”一声掉在地上,火星溅出来,烫到了她的手。她却像没感觉到,僵硬地转过头看大山。男人的脸在昏暗光线下看不真切,可她能感觉到他的犹豫、挣扎,还有那丝她最不愿见的、对另一个女人的顾念。

“要是你怎么样?”她问,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大山避开她的眼睛,盯着灶膛里的火:“她说……邻村有个合作社,想找个懂点事的人帮忙管理,问我愿不愿意……跟她一起去看看。”

“一起去看看”——轻飘飘几个字,像重锤砸在李秋月心上。“一起”……他已经开始用“一起”形容他和刘佳琪的未来了吗?那她呢?这个她付出所有青春和心力的家,又算什么?

“大山,”李秋月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决绝的意味,“你想去吗?”

大山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他张了张嘴,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声音艰涩:“佳琪说,那边……或许能过好日子。不像在这深山里,一辈子刨土疙瘩。”

“好日子”——李秋月在心里重复这三个字。是啊,谁不想过好日子?可她以为的好日子,是和他守着这片山、这个家,哪怕穷点苦点,只要人在身边、心在一处,就是好日子。原来,他想要的“好日子”,是离开这里,是和刘佳琪一起。

眼泪终于忍不住,再次汹涌而出。这一次,她没再掩饰,任由滚烫的泪水滑过脸颊,滴落在满是烟灰的灶台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痕迹。

“大山,”她吸了吸鼻子,努力让声音清晰,“我们在一起多少年了?”

大山沉默着,没回答。

“十二年了。”李秋月替他答,“从十八岁嫁给你,到现在,整整十二年。这十二年,我跟着你,住过漏雨的土坯房,吃过最糙的杂粮饭,你生病时,我背着你走十几里山路去卫生院;我生孩子时,你守在门外,急得直转圈……这些,你都忘了吗?”

每说一句,心就像被刀割一下。那些共同熬过的艰难岁月,此刻想起来,都成了最锋利的刀刃,凌迟着她的情感。

大山的肩膀垮了下来,他抬起手,似乎想碰她的肩膀,又在半空中停住,最终无力垂下:“秋月,我没忘。可是……佳琪她不一样,她能带我走出这大山,她……”

“她能给你什么,我给不了,是吗?”李秋月凄然一笑,泪水流得更凶,“是,我没读过书,不懂合作社,只会种地、喂猪、伺候你和这个家。可大山,我把我的心、我的命,都系在你身上了啊!”

“我知道你苦……”大山的声音也带上哽咽,“可秋月,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佳琪她……她对我好,她懂我想的。”

“懂你想的?”李秋月几乎要笑出声,“那我呢?我跟了你十二年,我还不懂你吗?你累了,我给你捶背;你饿了,我给你做饭;你想要孩子,我拼了命给你生……这些,算什么?”

灶膛里的火渐渐小了,只剩暗红的余烬,屋子里的温度仿佛也跟着降了。两人之间的沉默,比窗外的夜色更浓重、更令人窒息。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清脆的女声:“大山哥,你在吗?我爹让我给你送点东西!”

是刘佳琪。

李秋月的心彻底沉入冰窖。她看着大山,男人脸上瞬间掠过一丝慌乱,随即化为复杂的情绪——有紧张,有期待,还有一丝对她的愧疚。

“我……我去看看。”大山说着,就要往外走。

“大山。”李秋月叫住他,声音平静得可怕,“你去吧。”

大山脚步一顿,回头看她,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掀开门帘出去了。

李秋月独自留在灶房,黑暗和寒冷将她紧紧包裹。她能听到院门外大山和刘佳琪说话的声音,虽听不清内容,但那隐约的笑语声,像针一样扎进她耳朵里。

她慢慢站起身,走到破陶罐前,看着里面插着的野山菊。金黄的花瓣在昏暗光线下,刺眼又讽刺。她伸出手,轻轻碰了下花瓣,冰凉的触感让她打了个寒颤。

这深山里的日子,她过了半辈子。从懵懂少女,到嫁为人妇,再到如今,即将失去丈夫的妻子。她以为的安稳、依靠,原来如此不堪一击。

外面的说话声停了,接着是大山送刘佳琪离开的脚步声,然后,大山重新回到屋里。

他手里拿着个用油纸包着的东西,递给李秋月:“佳琪她爹……让她给我的,说是城里的点心。”

李秋月没接,只是看着他,眼神里满是疲惫和绝望:“大山,你想好了吗?”

大山低着头,看着油纸包,沉默很久,才艰难地说:“秋月,我……我想试试。佳琪说,合作社需要人手,我去了,能挣到钱,到时候……”

“到时候,你就和她在一起了,是吗?”李秋月替他说完剩下的话。

大山猛地抬头,眼神里带着痛苦:“秋月,你别这么说……我只是想……”

“你只是想过好日子,想离开这深山,想和刘佳琪在一起。”李秋月一字一句说,每个字都像从喉咙里挤出来,“这些都没错。错的是我,错的是我以为我们能一辈子这样过下去。”

她转身,慢慢走到床边坐下。床板发出压抑的呻吟,像她此刻的心情。她看着自己粗糙的双手——常年劳作留下的痕迹,指关节粗大,掌心布满老茧。这双手,握过锄头,抱过孩子,也牵过大山的手。可现在,连最后一点温度,也要被剥夺了。

“大山,”她再次开口,声音轻得像叹息,“你去吧。明天,就去吧。”

大山愣住了,似乎没料到她会这么快“同意”。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不知从何说起。

“这家里的东西,”李秋月的目光缓缓扫过简陋的木屋,“你想带什么,就带吧。锅碗瓢盆,还有你那件过冬的厚棉袄,都拿着。”

“秋月,我……”大山眼眶红了,“我不是要丢下你……”

“你已经丢下了。”李秋月打断他,语气平静,却带着无法挽回的决绝,“从你心里想着和刘佳琪一起离开的时候,你就已经丢下我了。大山,我不怪你,人都想往好的地方去。只是我……我走不了。我的根,就在这深山里,就在这个你不要的家里。”

眼泪又流了下来,这一次是无声的,像断了线的珠子,一颗颗砸在腿上。

大山站在原地,身体微微颤抖。他看着李秋月的背影——这个为他操劳十二年的女人,心里像被什么堵住,又酸又胀,疼得厉害。他想说“对不起”,想说“其实也舍不得”,想说“心里也有她的位置”,可所有话都堵在喉咙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夜,越来越深。深山里的寂静,被偶尔的犬吠和风吹树林的呜咽声打破。木屋里,两个人各怀心事,相对无言。

李秋月知道,从今晚起,有些东西彻底不一样了。大山的心,已经飞向山外,飞向刘佳琪身边。而她,只能留在深山里,守着空落落的木屋,守着一段破碎的回忆,还有一颗千疮百孔的心。

她抬起头,望向窗外。天空中,一轮寒月孤零零地挂着,清辉洒在大地上,却驱不散丝毫的寒冷与悲伤。就像她此刻的心情,被深山的夜色和心事,李秋月的回忆:她想起刚嫁过来时,大山用攒了半年的钱给她买的红头绳;想起寒冬夜里,大山把她冰冷的脚揣进自己怀里取暖;想起孩子夭折时,两人抱着哭到天明……这些片段与当下的疏离形成尖锐对比,将悲伤感拉满。

大山的挣扎:他在屋里踱步,看着李秋月单薄的背影,想起她多年的付出,内心愧疚感加剧,甚至有片刻动摇,但一想到刘佳琪描绘的“山外生活”,又重新坚定了离开的念头。他开始收拾,她并非纯粹的“坏女人”,也有对大山的欣赏,但她对大山与李秋月的感情缺乏敬畏,甚至带着一丝“拯救者”的优越感,认为自己能给大山更好的生活。

李秋月的未来铺垫:她看着大山收拾行李的身影,默默走到墙角,把那几枝野山菊拿出来,放在窗台。月光下,花瓣仿佛也蒙上了一层冷霜。她知道,明天之后,这屋里的烟火气会淡去,而她的人生,将只剩下深山的寒夜与无尽的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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