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山的雾总比前山浓些,李秋月抱着半篓刚采的山菌往回走时,裤脚已经被晨露浸得发沉。青石路被昨夜的雨润得发亮,每走一步都要格外当心,她却忍不住频频回头望——那片松树林的方向,连个人影都没有。
大山是昨天后晌说要去林子里砍些松枝回来修屋顶的。临走时他蹲在灶门口拨弄柴火,火光照着他额角新添的一道疤,是前几天帮邻村扛木料时被木刺划的。“晚饭不用等我,”他声音闷着,像被烟呛着似的,“要是晚了,我就在山神庙对付一宿。”
秋月当时正揉着面团,听见这话手顿了顿。山神庙离松林足有两里地,往年就算砍到天黑,大山也总赶回来吃口热的。她想问“是不是又要绕去刘佳琪家”,话到嘴边却变成了“那你把棉袄带上,夜里凉”。大山“嗯”了一声,没抬头,抓起墙角的斧头就走了。
今早天刚蒙蒙亮,秋月就醒了。灶房的水缸空了半截,她挑着水桶去溪边时,远远看见刘佳琪家的烟囱先冒了烟。那烟柱细而直,不像农家做饭的烟那样带着烟火气,倒像是故意往她这边飘似的。她加快脚步往回走,水桶撞着石板路发出“哐当”响,惊飞了溪边的几只麻雀。
刚到院门口,就看见大山的砍柴刀斜靠在门槛上。刀身沾着泥,却没见松枝,连他常穿的那件蓝布褂子也搭在刀把上,衣角还沾着几瓣白色的野菊——那是刘佳琪家后山坡上特有的花。
秋月把山菌篓子放在台阶上,伸手去摸那件褂子。布料还是温的,像是刚脱下来没多久。她指尖碰到衣襟上的一个小洞,心里猛地一紧——这洞是上个月她补过的,当时用的是藏青色的线,此刻洞口却缠着一缕浅粉色的线,针脚歪歪扭扭,一看就不是她的手艺。
“秋月姐。”
身后突然传来的声音让她手一抖,褂子滑落在地。刘佳琪站在院门外,穿着件新做的红棉袄,手里拎着个竹篮,篮子上盖着块碎花布。她脸上带着笑,眼角却往地上的褂子瞟了一眼,那眼神像根细针,轻轻扎在秋月心上。
“佳琪啊,这么早来有事?”秋月弯腰去捡褂子,手指攥得太紧,布料皱成了一团。
“我娘让我送点红薯过来,”刘佳琪走进院子,把篮子放在石桌上,“昨天大山哥帮我家修了鸡棚,耽误他砍柴了,这红薯就当谢礼。”她说着掀开布,露出里面裹着红糖的蒸红薯,香气一下子飘满了院子——那是大山最爱吃的,往年秋月只有在他生日时才会做。
秋月没接话,转身往灶房走。她听见刘佳琪在身后说:“大山哥今早走得急,把围巾落我家了,我给捎过来。”接着是布料摩擦的声音,想来是把围巾放在了桌上。
灶房里的锅还冷着,秋月往灶膛里添了几根柴,却怎么也点不着火。火柴划了一根又一根,火星子落在柴禾上,转瞬就灭了,像她心里那些刚冒头的希望。她想起去年冬天,大山也是这样帮刘佳琪修鸡棚,回来时冻得手都紫了,却还笑着从怀里掏出个烤红薯给她,说“佳琪娘给的,我留着给你吃”。
那时她没多想,只觉得大山心善。直到上个月,她去镇上赶集,看见大山和刘佳琪站在布店门口。刘佳琪手里拿着块粉色的布,大山正掏钱给她买,两人凑得极近,刘佳琪笑的时候,头发都蹭到了大山的胳膊。秋月当时躲在街角的粮店后面,看着他们并肩走了很远,直到看不见人影,才敢出来,手里的篮子不知什么时候掉在了地上,鸡蛋碎了一地。
“秋月姐,你怎么了?”刘佳琪的声音又在门口响起,“是不是不舒服?”
秋月深吸一口气,把没点着的柴禾扒出来,转身时脸上已经没了表情:“没事,就是柴潮了。红薯你拿回去吧,大山不爱吃甜的。”
刘佳琪愣了一下,随即又笑了:“秋月姐你记错了吧?大山哥昨天还说,最喜欢吃裹红糖的红薯呢。”她说着走到灶房门口,目光扫过灶台上的空水缸,又扫过墙角堆着的半捆没劈的柴,“要不我帮你劈点柴吧?大山哥说你手劲小,劈柴费劲。”
这话像根刺扎进秋月心里。大山确实说过这话,是在去年冬天,他劈柴时看见她冻得通红的手,把斧头夺过去说“以后这事我来做,你别沾凉水”。可现在,他却把这话告诉了刘佳琪,还让刘佳琪来替他做这些事。
“不用了,”秋月往后退了一步,挡住了刘佳琪的路,“我自己能行。你要是没事,就先回去吧,大山应该快回来了。”
刘佳琪脸上的笑淡了些,却没走,反而靠在门框上,慢悠悠地说:“秋月姐,其实我今天来,是想跟你说句话。”她顿了顿,目光落在秋月的脸上,那眼神里带着几分得意,又带着几分挑衅,“大山哥说,他跟你过够了。这山里的日子太苦,他想跟我去镇上过,我娘已经在镇上给我们找好房子了。”
秋月只觉得耳朵里“嗡”的一声,像是有无数只蜜蜂在里面飞。她看着刘佳琪那张年轻漂亮的脸,看着她身上崭新的红棉袄,再看看自己身上洗得发白的蓝布衫,突然觉得眼睛发酸。她想反驳,想说大山不会这么说,可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来——那些她刻意忽略的细节,此刻全都涌了上来:大山越来越晚回家,身上偶尔会沾着不属于她的香水味,跟她说话时总是心不在焉,甚至连看她的眼神,都没了往日的温柔。
“你骗人,”秋月的声音发颤,“大山不会跟我分开的,我们还等着开春种玉米,等着秋天收栗子……”
“那些日子他早就不想过了,”刘佳琪打断她的话,从口袋里掏出个东西放在灶台上,“你看这个。”
那是个银镯子,款式很新,上面刻着朵桃花。秋月认得,这是上个月镇上银匠铺新打的款式,当时她还跟大山说,想攒钱买一个,大山却说“没用的东西,浪费钱”。可现在,这镯子却在刘佳琪手里,而且刘佳琪的手腕上,还戴着一个一模一样的。
“这是大山哥给我买的,”刘佳琪抬起手腕,银镯子在阳光下闪着光,“他说,以后要给我买更多好东西,不会再让我跟着他受苦。秋月姐,你就成全我们吧,你跟大山哥根本不是一路人,他想要的,你给不了。”
秋月盯着那对银镯子,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她想起刚跟大山结婚的时候,大山用攒了半年的钱给她买了个银戒指,虽然款式简单,却被他擦得发亮。他当时握着她的手说:“秋月,以后我一定让你过上好日子,让你穿新衣服,戴银镯子。”
可现在,他把承诺给了别人。
“秋月姐,我知道你难受,”刘佳琪的声音软了些,却还是带着不容置疑的语气,“但感情的事不能勉强。大山哥已经跟我娘说好了,过几天就去镇上登记。这房子,还有山里的地,他说都留给你,也算是对得起你了。”
“对得起我?”秋月突然笑了,眼泪却流得更凶,“他跟我过了十年,我给他洗衣做饭,给他伺候生病的爹娘,给他生了个孩子却没留住……他现在跟我说对得起我?”
她的声音越来越大,最后几乎是喊出来的。院门外传来几声狗叫,远处的山上,不知哪个村民在喊着什么,声音飘过来,模糊不清。刘佳琪脸上的表情有些不自在,往后退了一步:“秋月姐,你别这样,让人听见不好。”
“不好?”秋月指着院门口,“你敢做,还怕人听见?刘佳琪,你以为你能跟他过好日子?他今天能为了你丢下我,明天就能为了别人丢下你!”
刘佳琪的脸一下子红了,又白了,咬着嘴唇说:“你别胡说!大山哥不是那样的人!”她说着转身就往院外走,走到门口时又回头,“秋月姐,我劝你还是早点想通,别到时候难堪。”
院门“吱呀”一声被关上,院子里又恢复了安静。秋月站在灶房里,看着地上没点着的柴禾,看着灶台上的银镯子,只觉得浑身发冷。她走到水缸边,用瓢舀起一瓢凉水,猛地泼在脸上。
冰凉的水让她清醒了些,却也让她更难受。她想起大山曾经对她的好,想起他们一起在山里种玉米,一起在溪边洗衣服,一起在冬天的火塘边讲故事……那些日子像电影一样在她脑子里过,每一个画面都那么清晰,却又那么遥远。
不知过了多久,院门外传来了脚步声。秋月的心猛地一跳,几乎是本能地擦了擦眼泪,走到灶房门口。
大山回来了。他肩上扛着一小捆松枝,比平时少了很多,身上穿着件陌生的灰布褂子,不是他昨天穿走的那件。他看见秋月站在门口,脚步顿了一下,眼神有些躲闪,不敢看她的眼睛。
“你回来了。”秋月的声音很轻,像是刚哭过,又像是累极了。
大山“嗯”了一声,把松枝放在墙角,走到石桌旁坐下,拿起桌上的水壶倒了杯水,一口气喝了大半。他放下杯子时,看见了桌上的红薯篮子,还有盖在上面的碎花布,眼神又闪了闪。
“佳琪来过了?”他问,声音有些干涩。
秋月没回答,走到他对面坐下,目光落在他的身上:“你的褂子呢?还有你昨天穿的棉袄,怎么没带回来?”
大山的手攥紧了杯子,指节有些发白:“褂子……昨天不小心刮破了,扔了。棉袄……落在山神庙了,明天再去拿。”
“扔了?”秋月看着他,“是刮破了,还是送给别人了?”
大山的头低了下去,没说话。院子里的风从门缝里吹进来,带着山里的寒气,吹得桌上的碎花布轻轻晃动。秋月看着那块布,想起刘佳琪身上的红棉袄,想起她手腕上的银镯子,突然觉得心里的最后一点希望,也像灶膛里的火星一样,灭了。
“大山,”她开口,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决绝,“我们离婚吧。”
大山猛地抬起头,眼睛瞪得很大,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秋月,你……你说什么?”
“我说,我们离婚,”秋月重复了一遍,眼泪又流了下来,却不再是因为难过,而是因为解脱,“你想跟刘佳琪去镇上,我不拦着你。这房子,这地,你想留给我就留给我,不想留也没关系,我自己能养活自己。”
大山看着她的脸,看着她眼里的泪水,突然慌了。他站起身,想去拉她的手,却被秋月躲开了。“秋月,你别这样,”他的声音带着恳求,“我……我不是故意要骗你的,我只是……只是不知道怎么跟你说。”
“有什么不好说的?”秋月看着他,“你跟我说过,做人要实在,不能骗人。可你骗了我这么久,你跟刘佳琪在一起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我还在山里等你回家?有没有想过我们一起吃过的苦?”
大山的脸涨得通红,又变得苍白。他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他想起昨天在刘佳琪家,刘佳琪靠在他怀里说“大山哥,你快点跟秋月姐说清楚,我想跟你早点去镇上”,他当时鬼迷心窍,答应了她,可现在看着秋月的眼泪,他突然觉得自己像个罪人。
“秋月,我错了,”他声音发颤,“我不该跟佳琪那样,我不该骗你。我们不离婚,好不好?我不去镇上了,我还跟你在山里过,我们还像以前一样,种玉米,收栗子,好不好?”
秋月摇了摇头,眼泪掉得更凶:“晚了,大山。有些事,一旦做了,就回不去了。就像这山里的树,断了就长不回原来的样子了。”她站起身,走到灶房门口,看着远处的山。雾已经散了些,阳光照在山坡上,把那些松树照得绿油油的,可她的心里,却像是被霜打了一样,一片冰凉。
大山看着她的背影,突然觉得一阵恐慌。他想去抱住她,却又不敢。他知道,他失去的不仅仅是一个妻子,还有那些年他们一起走过的日子,那些他曾经以为永远不会失去的温暖。
院门外又传来了狗叫声,这次离得很近,像是就在村口。秋月转过身,看着大山,眼神里带着最后的温柔:“你走吧,大山。趁现在还早,你去追刘佳琪,或许还能赶上她。”
大山看着她,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他知道,秋月说的是对的,他已经没有回头的路了。他拿起墙角的斧头,又看了一眼秋月,看了一眼这个他住了十年的院子,最后还是咬了咬牙,转身往院门外走。
门“吱呀”一声被打开,又“哐当”一声被关上。院子里只剩下秋月一个人。她走到石桌旁,拿起那个银镯子,看了很久,最后用力把它扔到了院墙外。银镯子落在地上,发出“叮”的一声响,很快就没了声音,像她那段逝去的感情一样,再也回不来了。
她蹲下身,抱着膝盖,无声地哭了起来。阳光照在她的身上,却一点也不暖和。远处的山上,传来几声鸟叫,清脆而响亮,可在她听来,却像是在嘲笑她的傻,嘲笑她的天真。
后山的风又吹了过来,带着山里的寒气,吹得她的头发乱了。她想起自己的名字,秋月,秋天的月亮,本该是清冷而明亮的,可她的人生,却像是被秋天的霜打了一样,只剩下一片凄凉。
她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直到太阳升到了头顶,才慢慢站起身。她走到灶房里,重新往灶膛里添了柴,这次,火柴一下子就点着了。火光照着她的脸,把她的眼泪照得亮晶晶的。她看着跳动的火苗,心里默默地说:“李秋月,以后你要自己好好过,就算没有大山,你也要把日子过好。”
锅里的水渐渐热了起来,冒出了热气。秋月拿起案板上的面团,开始揉面。她的动作很慢,却很认真,像是在揉着自己破碎的心,想要把它重新揉成完整的样子。
院墙外,不知谁家的鸡叫了起来,声音响亮而悠长。新的一天开始了,可她的人生,却要重新开始了。她知道,未来的路会很难走,可她也知道,她必须走下去,因为她是李秋月,是在山里长大的姑娘,她有着像山一样坚韧的性子,就算被霜打了,就算被风吹了,也能重新站起来,重新开花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