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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秋的风裹着山涧的寒气,卷过李家坳的土坯墙,把院角那棵老槐树的叶子扫得簌簌落,像撒了一地枯黄的泪。李秋月揣着皱巴巴的花名册,指尖冻得通红,却攥得比石头还紧。册子上记着砖窑厂三十多个工友的名字,是她和大山熬了三个通宵,凭着记忆一笔一划写下来的。大山的伤还没好利索,右腿的石膏沉甸甸地坠着,走一步都疼得龇牙,可他硬是拄着根榆木拐杖,要陪秋月去邻村找老周头。

“你在家歇着。”秋月伸手拦他,声音软,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倔,“老周头家在山那边,路陡,你这腿经不起折腾。我去就行,顶多晌午就回。”

大山把拐杖往地上一顿,额角的青筋跳了跳。他那张被山风吹得黝黑的脸,此刻因为急火,透着几分不正常的红。“那赵虎和刘佳琪不是善茬,你一个女人家去,我不放心。”

“放心啥?”秋月扯了扯嘴角,想笑,却没笑出来。她低头瞅了瞅自己洗得发白的粗布褂子,又摸了摸鬓角别着的野菊花——那是早上出门前,小女儿丫丫踮着脚给她簪上的。“我一不偷二不抢,就是问问老周头,赵虎欠他的那三个月工钱,到底还想不想要了。他能吃了我?”

话是这么说,可秋月的心里,也揣着一块沉甸甸的石头。自打大山从砖窑厂摔下来——那哪是摔的?分明是赵虎的人看大山带头要工钱,故意使坏,把他从窑顶推下来的——这半个月,李家坳就没安生过。先是刘佳琪三天两头往家里跑,嘴上说着探望,实则句句带刺。一会儿说秋月命不好,守着个瘸腿的男人;一会儿又炫耀赵虎给她买的新料子,艳红的,晃得人眼睛疼。

昨天傍晚,刘佳琪更是带着两个凶神恶煞的汉子,堵在秋月家门口。她倚着门框,涂着红胭脂的嘴唇撇着,声音尖得像山里的野猫:“李秋月,劝你识相点。大山的伤,赵老板已经赔了五百块,够仁至义尽了。你们还想联合人告他?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

秋月当时正给大山换药,闻言手一抖,碘伏洒在大山的伤口上,疼得大山闷哼一声。她没抬头,也没搭理刘佳琪,直到把纱布缠好,才缓缓站起身。她比刘佳琪高半个头,站在那里,像株挺拔的白杨,就算穿着粗布衣裳,那份干净利落的劲儿,也把一身绫罗的刘佳琪衬得俗艳不堪。

“刘佳琪,”秋月的声音很静,却像山涧的冰棱,透着寒意,“大山的腿,是在砖窑厂断的。赵虎欠我们的工钱,是血汗钱。这钱,我们必须要。”

刘佳琪被她的眼神看得发怵,却强撑着面子,冷笑一声:“要?行啊。有本事,你们就去找人联名。我倒要看看,谁敢跟你们李家,趟这浑水。”

说完,她一甩袖子,带着人扬长而去,留下满院的脂粉味,呛得秋月直恶心。

此刻,秋月揣着花名册,刚走出李家坳的村口,就看见村口的老槐树下,蹲着两个陌生的汉子。他们穿着黑布褂子,嘴里叼着烟圈,眼神直勾勾地盯着她,一看就不是善茬。秋月心里咯噔一下,脚步顿住了。

她认得,这两个人,是昨天跟刘佳琪一起来的。

看来,刘佳琪和赵虎,果然已经盯上她了。

秋月攥紧了花名册,指甲嵌进掌心,却没露半分怯意。她挺直脊背,装作没看见那两个汉子,径直往山那边走。刚走两步,身后就传来一个粗嘎的声音:“喂,那个女的,站住!”

秋月脚步没停,反而走得更快了。

那两个汉子见状,立刻从地上站起来,快步追了上来,一左一右,把秋月堵在了窄窄的山路上。山路两旁,是茂密的灌木丛,风一吹,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有无数双眼睛,在暗处盯着这场对峙。

“你就是李秋月?”左边那个汉子,脸上有道刀疤,眼神凶戾,上下打量着秋月,那目光,像刀子一样,刮得人浑身不自在,“赵老板说了,让你别瞎折腾。乖乖在家伺候你男人,比啥都强。”

秋月抬眼,冷冷地看着他:“我折腾啥了?我找工友说句话,也犯法?”

“犯法倒不至于。”右边那个汉子,嘿嘿一笑,露出一口黄牙,“不过,赵老板说了,谁要是敢跟你们联名,就别怪他不客气。砖窑厂的饭碗,谁不想要了?”

这话,像一盆冷水,兜头浇在秋月的头上。她心里清楚,赵虎的砖窑厂,是这附近几个村子唯一的活计。多少汉子靠着砖窑厂的工钱,养活一家老小。要是赵虎真的翻脸,断了他们的活路,那后果,不堪设想。

“我找的是被拖欠工钱的工友。”秋月咬着牙,一字一句地说,“他们的血汗钱,凭什么被赵虎白吞了?”

“凭什么?”刀疤脸汉子嗤笑一声,往前逼近一步,语气带着威胁,“就凭赵老板说了算!识相的,赶紧把你手里的破本子交出来,滚回家去。不然,别怪我们哥俩,对你不客气。”

说着,他伸手就要去抢秋月怀里的花名册。

秋月早有防备,猛地往后退了一步,把花名册死死护在怀里。山路窄,她这一退,差点摔下旁边的土坡。她稳住身形,盯着那两个汉子,眼神里满是倔强:“你们敢动我一下试试?光天化日之下,你们还想打人不成?”

刀疤脸汉子被她的气势镇住了,一时竟不敢动手。他和旁边的汉子对视一眼,都有些犹豫。他们是赵虎雇来的混混,平日里欺负欺负老实人还行,真要动手打人,尤其是打一个女人,传出去,也不好听。

就在这时,山路上传来一阵熟悉的拐杖敲击地面的声音。

“秋月!”

秋月回头,看见大山拄着榆木拐杖,一瘸一拐地从山坡上走下来。他的额头上满是汗珠,右腿的石膏上,沾了不少泥土,显然是走得急了,连路都顾不上看。

“你怎么来了?”秋月又急又气,眼眶一下子红了,“我不是让你在家歇着吗?”

大山没搭理她,只是拄着拐杖,一步步挪到秋月身边,将她护在身后。他抬头看着那两个汉子,黝黑的脸上,满是怒意:“我家秋月,怎么惹着你们了?”

刀疤脸汉子上下打量着大山,看见他腿上的石膏,不屑地撇撇嘴:“瘸子,这里没你的事。赶紧带着你女人滚,别耽误我们办事。”

“我女人,轮不到你们教训。”大山攥紧了拐杖,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赵虎让你们来的?告诉他,这工钱,我们要定了。工友们的血汗钱,一分都不能少!”

“嘿,你个瘸子,还挺硬气!”右边那个汉子,被大山的态度激怒了,撸起袖子就要上前。

“慢着!”刀疤脸汉子拦住了他,盯着大山和秋月,阴恻恻地说,“行,你们有种。不过,我劝你们,别敬酒不吃吃罚酒。赵老板有的是办法,让你们在这李家坳,待不下去。”

说完,他狠狠瞪了秋月一眼,又扫了一眼大山腿上的石膏,冷哼一声:“我们走!”

两个汉子转身,骂骂咧咧地走了,留下秋月和大山,站在窄窄的山路上,风裹着寒气,吹得两人浑身发冷。

大山转过身,看着秋月,见她眼圈泛红,心里一疼,伸手想去擦她的眼泪,却想起自己的手粗糙,又缩了回来。“没事吧?他们没碰你吧?”

秋月摇摇头,把脸埋进大山的怀里,肩膀微微颤抖。她不是怕,是委屈。是替大山委屈,替那些被拖欠工钱的工友委屈。他们不过是想拿回自己应得的钱,怎么就这么难?

“大山,”秋月的声音闷闷的,带着哭腔,“他们说,谁敢跟我们联名,赵虎就断了谁的活路。这可怎么办啊?”

大山拍着她的背,动作笨拙,却带着安抚的力量。他看着远处连绵的青山,眼神里满是无奈,却又透着一丝不屈:“别怕。总有讲理的地方。就算他们都不敢,我和你,也不能放弃。”

他顿了顿,低头看着秋月怀里的花名册,声音沉了沉:“这山路,他们盯着,你去不了邻村了。要不,我去趟村委会?找村支书帮帮忙?”

秋月抬起头,眼里带着一丝希冀:“村支书会帮我们吗?”

大山沉默了。

村支书和赵虎,向来走得近。赵虎没少给村支书送礼。指望村支书帮忙,难啊。

可眼下,他们还有别的办法吗?

就在这时,山路上,忽然传来一个怯生生的声音:“秋月嫂子……大山哥……”

秋月和大山回头,看见村西头的王婶,拎着一篮子鸡蛋,站在不远处,眼神里满是犹豫。

王婶的男人,也在砖窑厂干活,同样被拖欠了三个月的工钱。前几天,秋月去找她,她还躲躲闪闪,不敢应承。

此刻,王婶看着秋月和大山,咬了咬嘴唇,快步走了过来,把篮子塞到秋月手里。“秋月嫂子,这鸡蛋,你拿回去,给大山补补身子。”她看了看四周,压低声音,“我男人说了,赵虎不是人!这工钱,我们要!你们要是去联名,我们家,第一个签字!”

秋月愣住了,看着手里的鸡蛋,又看着王婶眼里的坚定,眼眶一下子就湿了。她张了张嘴,想说谢谢,却发现喉咙哽咽,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大山也愣住了,随即,他的脸上,露出了一丝久违的笑容。

风依旧冷,可阳光,却透过云层,洒在了窄窄的山路上,暖了人心。

而他们不知道的是,此刻,在邻村的赵虎家里,刘佳琪正坐在炕沿上,一边嗑着瓜子,一边听着刀疤脸汉子的汇报。

“虎哥,那李秋月,骨头硬得很,还有那个大山,瘸了腿还敢跟我们横。”刀疤脸汉子低着头,语气带着几分不甘,“不过,我们已经把话带到了,谅他们也不敢再瞎折腾。”

赵虎坐在太师椅上,手里把玩着一个玉扳指,脸上没什么表情。他听完汇报,冷哼一声:“骨头硬?我倒要看看,她的骨头,能硬到什么时候。”

刘佳琪吐掉嘴里的瓜子皮,娇滴滴地靠在赵虎的肩膀上,声音带着怨毒:“虎哥,你可不能就这么算了。那李秋月,仗着自己有几分姿色,就以为大山会一辈子守着她。还有大山那个傻子,居然还敢帮着她跟你作对。一定要给他们点颜色看看!”

赵虎拍了拍刘佳琪的手背,嘴角勾起一抹阴狠的笑:“放心。我已经想好法子了。他们不是想找人联名吗?我就让他们,连一个人都找不着。”

他顿了顿,对着旁边一个瘦猴似的汉子,低声吩咐了几句。那瘦猴汉子听完,眼睛一亮,连连点头:“虎哥放心,我保证办妥!”

说完,瘦猴汉子转身,匆匆离去。

刘佳琪看着瘦猴汉子的背影,眼里满是得意。她凑到赵虎耳边,柔声说:“虎哥,还是你厉害。这下,看那李秋月,还怎么蹦跶。”

赵虎冷笑一声,搂过刘佳琪,眼神里满是算计。他看着窗外,深秋的天空,阴云密布,一场更大的风雨,正在悄然酝酿。

而李家坳的秋月和大山,还抱着那本皱巴巴的花名册,守着王婶送来的一篮鸡蛋,以为,他们终于看到了一丝希望。

他们不知道,刘佳琪和赵虎的阴谋,远比他们想象的,要狠毒得多。

山风吹过,卷起漫天枯叶,像是在为这场注定悲伤的抗争,奏响一曲凄凉的前奏。

秋月把王婶送的鸡蛋小心翼翼地放进篮子里,抬头看向大山,眼里的泪光还没散去,却透着一股韧劲:“大山,王婶家愿意签字,就一定还有别人愿意。我们不能放弃。”

大山重重地点头,拄着拐杖的手,攥得更紧了。他看着远山,一字一句地说:“对,不能放弃。为了我们自己,也为了那些被赵虎欺负的工友。”

只是,他们谁也没预料到,赵虎的下一招,会来得如此之快,如此之狠。

当天下午,李家坳就传出了一个谣言。说李秋月为了要工钱,不惜去求赵虎,还给赵虎下跪了。说大山是个窝囊废,自己男人被欺负了,还要靠女人去低三下四。

谣言像长了翅膀,很快就传遍了附近的几个村子。

秋月去村东头找张大叔签字的时候,张大叔的媳妇,隔着门,冷冷地对她说:“秋月妹子,不是我们不帮你。只是这谣言传得太厉害,我们家老张,还要在砖窑厂干活呢。你走吧。”

秋月站在门外,听着门内的低语,只觉得浑身冰冷。她想解释,却发现,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她不知道,这场关于工钱的抗争,这条路,到底还要走多久。也不知道,在刘佳琪和赵虎的步步紧逼下,他们,还能不能守住那份,属于自己的公道。

夕阳西下,余晖把山路拉得很长很长。秋月和大山,并肩走在回家的路上,他们的身影,被夕阳拉得很瘦很瘦,像两株,在寒风中,倔强挺立的野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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