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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冷的雨丝斜斜打在脸上,带着永巷深处特有的阴湿腐气,却浇不灭浆洗房内那瞬间被冻结的愤怒。疤眼宫女瘫在污秽的地上,额头渗出的血混着涕泪,在泥水里糊成一团,筛糠般抖着,嘴里翻来覆去只剩下破碎的哭嚎:“…贵妃…小禄子…饶命…饶命啊…”

所有病患如同被施了定身法,僵在原地,一张张刚刚燃起生气的脸,此刻只剩下灰败的惊惧。那顶停在豁口外的紫檀暖轿,锦缎帘幕沉沉垂落,纹丝不动,却比任何张牙舞爪的凶兽更令人窒息。轿身散发的沉水香,昂贵、厚重,却像无形的冰罩,将这片绝望的污秽之地彻底隔绝、碾压。

“本宫让你藏拙,”丽嫔的声音再次穿透雨幕,每一个字都淬着冰渣,清晰无比地砸在沈璃的耳膜上,“不是让你在这里…当什么救世主!”

那声音里没有半分温度,只有被忤逆的愠怒,和一种居高临下的、对蝼蚁妄图撼动大树的不屑与警告。

沈璃挺直的脊背没有一丝弯曲。她缓缓松开攥着银针的手,任由那尖端染着幽蓝毒芒的银针,“叮”一声轻响,落在冰冷污浊的地砖上。那抹幽蓝在昏暗光线下,刺眼得如同鬼火。

她没有看地上烂泥般的疤眼宫女,也没有看那顶象征着绝对权力的轿子。她的目光平静地扫过一张张因恐惧而扭曲的脸,最后落在阿箬身上。小丫头紧紧咬着下唇,脸色煞白,那双刚刚恢复神采的眼睛里,盛满了巨大的恐惧,正死死盯着她,小小的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一丝极其细微的、难以察觉的波动,在沈璃冰封的心湖深处掠过。她收回目光,垂下眼睫,掩去眸底深处翻涌的寒流。然后,她对着那顶纹丝不动的轿子,极其缓慢、极其恭顺地屈膝,跪了下去。

湿冷的金砖地寒气直透骨髓,污浊的泥水瞬间浸透了她的粗布裙摆。

“奴婢有罪。”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雨声,平静得如同死水,听不出丝毫波澜,“惊扰娘娘凤驾,罪该万死。请娘娘责罚。”

姿态低到了尘埃里,挑不出一丝错处。

豁口外的雨幕,仿佛更密了些。轿帘依旧纹丝不动,只有那昂贵的沉水香气,无声地弥漫过来,与浆洗房内艾草、秽物、药汁的混合气味对抗着,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等级森严的窒息感。

时间在死寂中流淌,每一息都像刀子在割。

终于,那冰冷的女声再次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和权衡:“倒还算有几分自知之明。” 语气里的愠怒似乎因沈璃这毫不抵抗的顺从姿态而稍减,但那份警告和掌控的意味,却更重了。

“你这条命,本宫暂且留着。”丽嫔的声音顿了顿,像在斟酌字句,“这‘时疫’污糟之地,不是你该待的。收拾干净,自有人带你去该去的地方。”

“谢娘娘恩典。”沈璃的头垂得更低,额头几乎触碰到冰冷的地面。污泥沾染了她的额发,狼狈不堪。她心中雪亮,这“恩典”背后,是新的牢笼,是更深的利用。但此刻,她别无选择。活着,才有翻盘的筹码。

“至于你——”轿中人的声音陡然转向地上抖成一团的疤眼宫女,冰冷得如同宣判,“背主求荣,谋害人命,秽乱宫闱!拖下去,杖毙。扔去化人厂,挫骨扬灰!” 最后几个字,带着刻骨的厌恶,仿佛在处置一件肮脏的垃圾。

“娘娘饶命!娘娘饶命啊!奴婢是被逼的!是贵妃……”疤眼宫女魂飞魄散,尖利的哭嚎如同垂死的野兽,挣扎着想要扑向轿子。

“堵上嘴!”轿旁侍立的一个管事太监厉声喝道。

两个如狼似虎的粗壮太监立刻上前,动作粗暴地用一团破布死死塞进疤眼宫女大张的嘴里,拖死狗般将她从污水中拽起,不顾她疯狂的踢打扭动,拖向永巷更深的、无边的黑暗。她的呜咽和绝望的眼神,很快被雨幕和黑暗吞噬,只留下地上一道扭曲、肮脏的拖痕。

浆洗房内,死一样的寂静。所有人都被这雷霆手段震慑得大气不敢出,看向轿子的目光充满了无边的恐惧。

“管好你们的嘴。”丽嫔的声音最后响起,带着一种扫除污秽后的疲惫和不容置疑,“今日之事,若有一丝风言风语传出去,下场,与她一般无二。”

沉重的暖轿被无声抬起,碾过湿滑的青砖地面,发出沉闷的摩擦声,缓缓调转方向,朝着与永巷截然相反的、代表着权力与奢华的宫苑深处行去。那抹深沉的紫檀色和奢华的锦缎流苏,很快消失在凄迷的雨幕尽头。

压迫感骤然一轻,但浆洗房内无人敢动,无人敢出声。只有粗重的喘息和压抑的啜泣声在死寂中弥漫。

沈璃依旧跪在冰冷的泥水里,直到那轿影彻底消失,直到浆洗房内那股属于丽嫔的昂贵沉水香被风雨彻底吹散,只剩下属于这里的、污浊的、混合着死亡和药草的气息。

她慢慢地、极其缓慢地直起身。膝盖早已麻木僵硬,冰冷刺骨。阿箬第一个扑了过来,小小的身体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紧紧抓住她的手臂,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沈姐姐…沈姐姐…” 除了呼唤她的名字,什么也说不出来。

李公公在搀扶下走过来,老脸上惊魂未定,嘴唇哆嗦着:“沈姑娘…这…这…” 他浑浊的眼里充满了后怕和担忧。疤眼宫女的下场,就是血淋淋的警告。丽嫔看似放过了沈璃,却用最残酷的方式,再次在她和所有宫人之间,划下了一道不可逾越、沾满鲜血的天堑。

沈璃抬手,轻轻拂去阿箬脸上的泪水和污泥,动作带着一种疲惫的温柔。她的目光扫过李公公,扫过周围一张张惊惧犹存、却又带着复杂依赖的脸。

“药不能停。”她开口,声音有些沙哑,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稳定力量,“该熬药的熬药,该喝药的喝药。” 她的目光落回火堆旁那几个还在咕嘟冒泡的破瓦罐,“想活命,就按我说的做。”

这句话像一道微弱的电流,击穿了笼罩的恐惧。求生的本能压过了对权贵的畏惧。病患们如梦初醒,几个尚有力气的挣扎着起身,重新走向火堆,走向那些装着深褐色药汁的瓦罐。动作带着小心翼翼和后怕,却没人敢停下。

沈璃没有再看他们。她走到墙角,捡起自己那个破旧的小包袱——里面只有几件同样破旧的换洗衣物。她默默地将包袱系紧,然后走到那个巨大的石水槽边,弯腰,将散落在污水中、无人敢碰的那枚染着幽蓝毒芒的银针,小心翼翼地捡了起来。冰冷的针尖触感,仿佛还带着疤眼宫女濒死的怨毒和贵妃那看不见的杀机。

她用撕下的一小片干净衣角,仔细地擦去针上的污迹和那抹幽蓝,动作专注而沉凝。擦净后的银针恢复了黯淡的亮银色,被她重新珍重地藏入怀中,紧贴着心口的位置。

做完这一切,她挺直脊背,像一株被风雨摧折却未曾倒下的芦苇,安静地站在浆洗房那巨大的豁口处。冰冷的雨丝斜打在她苍白平静的脸上,湿透的粗布衣裳紧贴着单薄的身躯。她望着丽嫔暖轿消失的方向,那里是宫墙叠嶂的深宫,是吞噬一切的漩涡中心。

她在等。等丽嫔口中那个“自有人带你去该去的地方”。

这是一出苦肉计,沈璃上次的光芒太盛,到了尚药局,沈璃便可以大展身手,而且沈璃这块璞玉迟早有放光的那一天,毕竟丽嫔也需要培养更多属于自己的党羽,必定会一飞冲天,更能成为自己的左膀右臂!。

雨,下了一整夜,又在天明前悄无声息地停了。湿冷的寒气却像浸透了骨髓,挥之不去。

沈璃几乎是在浆洗房豁口的寒风中站了一夜。当第一缕惨淡的晨光艰难地穿透厚重铅云,照亮永巷深处这片狼藉的废墟时,两个穿着靛蓝色太监服、面相陌生的中年太监,踏着湿滑的青苔地,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浆洗房的破门外。

他们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扫过浆洗房内那些瑟缩的病患和依旧缭绕的药味时,也没有丝毫波动。其中一个略高些的太监,目光精准地落在豁口处那个挺直如标枪的单薄身影上。

“沈璃?”声音平板,不带任何情绪。

“奴婢在。”沈璃平静地应声,向前一步。

那太监上下打量了她一眼,目光在她沾满泥污的粗布裙摆和苍白的面容上停留了一瞬,随即移开,没有任何评价。“跟我们走。”

没有多余的解释,没有一句废话。命令简单直接,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两人转身便走,仿佛笃定沈璃会跟上。

沈璃最后看了一眼浆洗房内。阿箬躲在李公公身后,小脸上满是担忧和不舍,眼睛红红的,却死死咬着嘴唇不敢出声。李公公浑浊的老眼望着她,里面是深深的忧虑和一丝无能为力的叹息。其他病患更是连头都不敢抬。

她没有说话,只是对着阿箬和李公公的方向,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然后,她提起那个破旧的小包袱,毫不犹豫地转身,跟上了两个太监离去的背影。脚步踩在湿滑冰冷的青砖上,留下浅浅的水印,很快又被新的寒意覆盖。

永巷狭窄、幽深、湿冷。两侧高耸的宫墙夹出一道灰暗的天际线,墙根下是终年不化的滑腻青苔和深褐色的污渍。空气里混杂着霉烂、污水和远处飘来的、若有若无的劣质熏香味道。偶尔有穿着灰扑扑衣服的低等宫人佝偻着背匆匆走过,看到他们一行,立刻像受惊的老鼠般远远避开,贴着墙根溜走,眼神麻木而畏惧。

两个太监步履沉稳,目不斜视,对周遭的环境和目光视若无睹。沈璃沉默地跟在后面,保持着三步左右的距离。她能清晰地闻到前方太监身上传来的、属于尚药局特有的、淡淡的药草混合着洁净布匹的气息,与永巷的污浊截然不同。这气息像一根无形的线,牵引着她走向一个未知的、却必然与药石打交道的牢笼。

七拐八绕,穿过了数道戒备森严的宫门。守卫的禁军看到太监腰牌,沉默放行。越往深处走,宫墙的颜色似乎越鲜亮了些,脚下的青砖也平整干净了许多。空气里的霉味渐渐被更复杂的气味取代——干燥的草木清香、陈旧的纸张气息、隐约的苦涩药味,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无数药材堆积沉淀下来的、混合着尘埃的独特味道。

终于,在一道比其他宫门略小、但同样朱漆铜钉、透着肃穆的宫门前停下。门楣上悬着一块乌木匾额,上面是三个方正遒劲的鎏金大字——尚药局。

一股浓郁得化不开的陈旧药味扑面而来,混杂着阳光曝晒后的干草气息和某种淡淡的尘埃味。这气味厚重、复杂,带着历史的沉淀,瞬间将永巷的腐臭和汀兰水榭的甜腻彻底隔绝在外。

高个太监上前,与守门的一个穿着深青色吏目服饰的中年男子低声交谈了几句,递过一份文书。那吏目接过,仔细看了看,又抬眼扫了扫沈璃,眼神锐利如鹰隼,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一种居高临下的漠然。那目光刮过沈璃粗陋的衣着和沾着泥点的脸庞,眉头不易察觉地蹙了一下,仿佛在看一件不合时宜的瑕疵品。

“进去吧。”吏目最终没什么表情地吐出三个字,侧身让开一步,语气平淡得像在吩咐一件无关紧要的杂事,“西偏院,药库。找陈司药。”

高个太监点点头,不再言语,示意沈璃跟上。

跨过那道高高的朱漆门槛,仿佛踏入了另一个世界。脚下是平整干净的细墁青砖,光可鉴人。庭院宽阔,青砖铺地,四周是高大轩敞的廊庑和库房。空气中浮动着肉眼可见的细小尘埃,在斜射进来的、带着暖意的阳光光柱里飞舞。廊檐下、院子里,整整齐齐地摆放着无数巨大的竹匾、苇席,上面摊晒着形态各异、颜色万千的药材:黄澄澄的菊花,深褐色的根茎,暗红色的果实,翠绿的叶片……如同铺展着一幅无声而宏大的药草图谱。

几个穿着浅青色短褐、系着同色围裙的药童,正穿梭其间,或翻动药材,或用小簸箕分拣,动作熟练却透着一股被严格规训后的刻板。他们看到进来的太监和沈璃,也只是匆匆瞥了一眼,便立刻低下头专注于手中的活计,仿佛早已习惯了各种陌生面孔的出入。

高个太监显然对这里很熟,径直带着沈璃穿过宽阔的晒药场,走向西侧一处相对僻静的院落。这里的药味更浓,也更陈旧,还夹杂着一股淡淡的、纸张受潮后特有的霉味。院门虚掩着,门楣低矮,门板上的朱漆斑驳脱落不少。

太监推开门,一股更浓郁的、混杂着尘土和旧书卷气息的陈旧药味涌了出来。院子里同样晒着药材,但数量少了很多,显得空旷而杂乱。院角堆着些破损的竹匾和废弃的药碾。正对着院门的一排高大库房,门窗紧闭,只有旁边一间小小的耳房敞着门。

“陈司药,”高个太监站在院中,对着耳房方向不轻不重地唤了一声,“人带来了。”

耳房里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纸张翻动声,片刻,一个身影出现在门口。

那是一位约莫四十余岁的妇人。身形瘦削,穿着一身洗得有些发白的深青色司药女官常服,头发一丝不苟地在脑后挽成一个简单的圆髻,只用一根素银簪子固定。她的面容清癯,颧骨微高,嘴唇习惯性地抿着,显得严肃而刻板。最引人注目的是她的眼睛,不大,却异常锐利有神,像能穿透人心,此刻正透过鼻梁上架着的一副小巧的玳瑁框水晶眼镜,毫无温度地审视着院中的沈璃。

她的目光,比门口那个吏目更直接,也更苛刻。从沈璃沾着泥污的鞋尖,到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粗布衣襟,再到她苍白但平静的脸庞,最后落在那双虽然粗糙却异常干净、骨节分明的手上。那眼神里,有毫不掩饰的挑剔,有因被打扰而产生的不耐,还有一丝深藏其下的、对“关系户”或“麻烦”的天然排斥。

“你就是沈璃?”陈司药的声音和她的人一样,干涩,平板,没有什么起伏,像一块硬邦邦的石头。

“奴婢沈璃,见过司药大人。”沈璃依规矩屈膝行礼,声音平静。

陈司药没叫起,也没回应她的礼数。她扶了扶眼镜框,目光依旧钉在沈璃身上,语气带着一种公事公办的冷硬:“尚药局不是收容所。这里,凭本事吃饭,凭规矩立足。”她顿了顿,每一个字都清晰而沉重,“你,从今日起,就是药库最低等的药童。你的差事,就是晾晒、分拣、研磨药材。库里的规矩,一个字都不能错。库里的东西,一根草叶也不能少。”

她的目光扫过沈璃身后那个破旧的小包袱,眉头蹙得更紧,仿佛那包袱本身也散发着永巷的晦气。“你住的地方,在库房后头,最西边那间小屋。东西放下,立刻过来干活。今日,”她抬手指了指院子角落里堆积如山的几个大麻袋,语气不容置喙,“把这些新到的柴胡,全部挑拣干净,分出等级。日落前,我要看到分好的药材入库。明白吗?”

“奴婢明白。”沈璃依旧垂着眼,声音平稳无波。

陈司药似乎对她的顺从还算满意,但也仅此而已。她不再看沈璃,转身又回了那间堆满账册和纸张的耳房,只留下一句冷冰冰的吩咐:“王五,带她去安置。动作快点。”

一直沉默站在旁边的一个矮壮中年药童应了一声,面无表情地走到沈璃跟前,瓮声瓮气地说:“跟我来。” 转身便朝库房后面走去。

沈璃提起包袱,跟上那个叫王五的药童。绕过巨大的库房山墙,后面是一排低矮简陋的土坯小屋,屋顶覆盖着陈旧的青瓦,墙皮斑驳脱落。最西边那间,门扉半朽,窗户纸早已破烂不堪,只用些破布勉强堵着缝隙。王五推开门,一股浓重的霉味和尘土味扑面而来。

屋子极小,只容得下一张窄窄的土炕和一个歪斜的破木桌。炕上铺着一层薄薄的、发黄的旧草席。除此之外,空无一物。墙角结着蛛网,地上积着厚厚的灰尘。唯一的光源是屋顶一个巴掌大的破洞,透下几缕微弱的光线。

“就这儿。”王五言简意赅,指了指土炕,“东西放下,赶紧去前院干活。陈司药最恨人偷懒。”说完,也不等沈璃反应,转身就走。

沈璃走进小屋。霉味和尘土味浓得呛人。她将那个小小的包袱放在土炕上,解开。里面只有两套同样破旧的换洗衣物,还有一个小小的、用油纸仔细包了好几层的布包——那是她仅剩的几根银针和师父留下的几片关于香药配伍的残破笔记。

她将布包贴身藏好,然后迅速脱下身上那件沾满永巷泥污和浆洗房秽迹的外衣,换上包袱里一套相对干净些的旧衣。动作利落,没有丝毫犹豫或嫌弃。

关上半朽的木门,将小屋的阴暗和霉味隔绝在身后。沈璃抬起头,望向西偏院的方向。那里,阳光正好倾洒在堆积如山的麻袋上,金灿灿的柴胡散发着干燥的草木气息。

她的眼神沉静如水,深处却有什么东西,如同深埋地底的种子,在接触到这片弥漫着药香的土壤时,无声地、坚定地,破开了坚硬的壳。

西偏院的阳光,带着初春午后特有的暖意,慷慨地洒在青砖地上,也慷慨地洒在沈璃面前那堆积如小山般的麻袋上。麻袋口敞开着,里面是刚从产地运来、未经分拣的柴胡。浓烈的、带着泥土和草木气息的药味扑面而来,干燥而微辛。

王五已经不见了踪影,大概是去忙别的活了。院子里只剩下沈璃一人,和那座散发着草药清香的“山”。

陈司药的要求冰冷地在耳边回响:日落前,分拣干净,分出等级,入库。

沈璃走到麻袋边,蹲下身。她没有急着动手,而是先仔细地观察。伸出手,抓了一把柴胡在掌心。根须虬结,带着泥土和干燥的茎叶碎片。粗的如小指,细的如发丝。颜色深浅不一,从灰褐色到黄棕色都有。质地有的坚实,有的松泡。混杂着枯叶、细小的石子、甚至还有几根干草棍。

她捻起一根粗壮的柴胡根,指腹感受着它的纹理和硬度,凑近鼻端,轻轻嗅闻。那熟悉的、清苦中带着一丝微辛的独特药气钻入鼻腔。她又捻起一根细弱的、颜色发暗的,同样嗅闻,气味明显淡薄许多,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陈腐气。

这分拣,远非简单的“挑干净”那般容易。

沈璃站起身,环顾空荡的院子。没有筛子,没有簸箕,只有墙角扔着几个破旧的竹筐和几个空麻袋。她走过去,费力地将几个沉重的竹筐拖到阳光最好的院中空地,排成一排。又拖过两个空麻袋。

然后,她重新蹲回那堆柴胡“山”前。深吸一口气,摒弃所有杂念,双手探入粗糙的药材堆中。

指尖触及微凉干燥的根茎。她的动作不快,却异常稳定、精准。双手如同有了自己的意识,在混杂的药材中灵巧地翻动、拨弄。每一次探入,每一次收回,都伴随着一次快速而精准的判断。

饱满坚实、色泽棕黄、气味浓郁纯正的,被归入左手边的竹筐——这是上品,药力精纯,价值最高。

根茎较细、颜色稍浅、但气味尚可、质地尚佳的,落入右手边的竹筐——这是中品。

而那些细弱如须、颜色灰暗发黑、质地松泡如糟糠、或带有明显霉点虫蛀、气味淡薄甚至怪异的,则被她毫不犹豫地拂到脚边的空地上——这是劣品,或者只能算药渣,甚至需要丢弃。

她的动作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感,双手在药材堆中穿梭,快而不乱。翻动、拨弄、拣选、归置……如同精密的器械在运作。阳光落在她低垂的侧脸上,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专注的神情仿佛隔绝了周遭的一切。额角很快渗出细密的汗珠,顺着鬓角滑落,她也恍若未觉。只有双手在不停歇地工作,将庞大的药材堆一点点分解、驯服。

时间在专注的分拣中无声流逝。太阳一点点西斜,将她的影子在青砖地上拉得越来越长。

“吱呀”一声,耳房的门被推开。

陈司药端着一个粗瓷茶杯,踱步出来,似乎是出来透口气。她习惯性地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目光随意地扫向院中。当看到沈璃面前的情形时,她那刻板严肃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一丝明显的错愕。

预想中手忙脚乱、药材乱丢的场面并未出现。

那座小山般的柴胡堆,已经消下去了一大半。旁边整整齐齐地摆放着三个竹筐和一个空麻袋。左边竹筐里,是码放得相当齐整、根根饱满棕黄的柴胡上品,在阳光下闪着润泽的光。中间竹筐里,是同样分拣得干干净净、大小均匀的中品柴胡。而右边那个空麻袋里,则堆着被仔细挑拣出来的枯叶、碎石、草棍等杂物。只有脚边一小堆,是那些被剔除的劣质柴胡和药渣。

沈璃依旧保持着蹲姿,背脊挺直,双手动作不停。她正将最后一把柴胡在掌心快速翻拣,动作流畅得如同演练过千百遍。几根上品被准确投入左边竹筐,几根中品落入右边,几片枯叶和一小块碎石被拂到杂物袋里。

最后一把药材处理完毕。

沈璃缓缓直起身,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让她有些僵硬,但她只是轻轻活动了一下手腕。她看了一眼西沉的太阳,又看了一眼面前分拣得清清楚楚、等级分明的三堆药材,以及旁边那堆杂物和劣品。整个过程,安静,高效,一丝不苟。

陈司药端着茶杯,站在耳房门口,半晌没动。镜片后的锐利目光,第一次带上了审视之外的、实实在在的惊讶。她看着沈璃平静地开始整理竹筐,将上品和中品分别倒入早已准备好的空麻袋中,扎紧袋口。又将那堆杂物和劣品仔细地扫拢,装入另一个袋子。

动作麻利,条理分明,仿佛做过千百遍。

陈司药的目光,最后落在了沈璃那双手上。那双刚刚在药材堆里翻飞的手,此刻沾满了泥土和细碎的草屑,指节因为长时间的劳作而微微发红。但那双手的动作,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稳定和精准感。

她沉默地看了片刻,什么也没说,端着那杯早已凉透的茶,转身又回了耳房。门被轻轻带上。

沈璃仿佛没有察觉陈司药的注视。她将分拣好的上品和中品柴胡麻袋吃力地拖到库房指定的角落码放好。又将那袋杂物和劣品拖到院角专门堆放废弃物的区域。

做完这一切,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正好消失在西墙后。暮色四合,尚药局各处次第亮起了灯火。西偏院里,只剩下檐角一盏昏黄的风灯,在初春微寒的夜风中轻轻摇曳。

沈璃揉了揉酸痛的腰背,走到院子角落一个简陋的石槽边。石槽里蓄着从屋檐接下的雨水。她掬起冰冷的雨水,仔细地清洗着双手。泥土和草屑被洗净,露出那双虽然粗糙、却异常干净的手掌。

夜色中,库房巨大的黑影沉默地矗立着,像一头蛰伏的巨兽。那里面,是无尽的药材,是尘封的典籍,是未知的凶险,也是…她唯一的生路。

沈璃抬起湿漉漉的手,抹去额角的汗珠。冰冷的触感让她混沌的头脑瞬间清醒。她望向那紧闭的、散发着陈旧纸张和药草混合气味的巨大库房木门,眼底深处,那簇在永巷废墟中点燃的冰冷火焰,在尚药局的夜色里,无声地、炽烈地,燃烧起来。

西偏院的日子,像上了发条的钟摆,刻板而沉重地重复着。晨起,在库房后那间霉味刺鼻的小屋里,就着屋顶破洞透下的微光,囫囵咽下几口硬得硌牙的粗面窝头。然后便是无休止的劳作。

晒药场上,巨大的竹匾如同金色的海洋,承载着各色药材。沈璃和几个同样沉默寡言的药童一起,在灼热的日头下,用长长的竹耙翻动那些吸饱了阳光的药材。菊花、甘草、白术、当归……每一种药材翻动的力道、频率都有讲究,稍有不慎,便会损伤药性,引来陈司药冰冷如刀的斥责。

更多的时候,她被困在西偏院那小小的天地里。分拣,研磨。

分拣是精细活。新运来的药材往往混杂着泥土、砂石、枯枝败叶,甚至虫蛀霉变的劣品。沈璃那双曾被丽嫔视为“匠气”的手,在日复一日的劳作中,变得更加沉稳、精准。指尖拂过药材的纹理,便能迅速分辨出优劣;鼻翼微动,便能捕捉到那一丝不易察觉的霉味或异气。她分拣出的药材,等级清晰,纯净度高,连最挑剔的陈司药,也渐渐挑不出明显的错处。

研磨则是纯粹的力气活。沉重的石药碾,冰冷坚硬。将晒干切好的药材放入碾槽,双手紧握碾轮的木柄,用尽全身的力气,推动那沉重的石轮在槽中一遍遍碾压、旋转。枯燥,重复,汗水顺着额角、鬓发、脊背不断滚落,浸透粗布衣衫。手臂的肌肉从酸痛到麻木,掌心很快磨出水泡,水泡破了又磨出厚厚的老茧。粗粝的石粉混合着药末,沾满双手,呛入口鼻。

王五和另外几个药童,对此早已麻木,动作机械,眼神空洞。沈璃却不同。每一次推动碾轮,她都用尽力气,仿佛要将所有的郁结、不甘和那深埋心底的冰冷火焰,都倾注在这单调的碾压之中。石轮与碾槽摩擦发出沉闷单调的声响,成了她唯一能宣泄的出口。汗水模糊了视线,她咬紧牙关,只是更用力地推动。

偶尔,当碾轮碾过某些质地特殊的药材时,她会刻意放慢速度,细细感受石轮下药材碎裂的细微声响和质地变化,鼻尖捕捉着药粉散发出的、被激发出来的更深层次的气味。这些细微的感知,被她无声地记在心里。

陈司药如同一个无处不在的冰冷幽灵。她常常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晒药场边、西偏院的门口,或是研磨药粉的药碾旁。那双透过玳瑁眼镜的锐利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沈璃的每一个动作,每一筐分拣好的药材,每一堆研磨好的药粉。她的要求近乎苛刻,容不得半分敷衍和差错。一个簸箕没放整齐,一堆药材翻动得不够均匀,甚至药粉研磨得不够细腻,都会招来她平板无波却字字如刀的训斥。

“力道!用腰力!光靠手臂,磨到明天也是渣!”

“这苍术根上的须子没去净!眼瞎了?”

“防风粉里有粗粒!重磨!”

沈璃总是沉默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在陈司药话音落下后,低低应一声“是”,然后立刻修正错误,一丝不苟。她的沉默和高效,像一层无形的铠甲,隔绝了那些冰冷的刀锋。渐渐地,陈司药落在她身上的挑剔目光中,那最初对“关系户”的排斥淡去了些许,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纯粹的、对“合格工具”的审视。

除了陈司药,西偏院还有一张需要时刻警惕的面孔——张掌药。

张掌药是尚药局里一个不大不小的管事,管着西偏院这一片库房和药童。她约莫三十出头,生得颇为富态,圆脸盘,细长眼,未语先带三分笑,只是那笑意很少能抵达眼底。她穿着体面的靛青色掌药服饰,发髻梳得油光水滑,插着两根成色不错的银簪。

她似乎对沈璃这个“上面”塞进来的、沉默寡言的新人格外“关照”。

“小沈啊,”张掌药捏着嗓子,声音带着一种刻意的亲昵,常常在沈璃埋头干活时“恰好”路过,“这分拣的活儿看着简单,可最是考校眼力和耐心。你刚来,不懂规矩,慢慢学。”她说着,随手拿起沈璃刚分拣好的一把上品黄芪,肥白的手指捻着,仿佛在鉴赏珍宝,“瞧瞧,这成色多好,根根都是宝。可不敢有半点马虎,万一混进点次品,入了贵人的药罐子,咱们可都是要掉脑袋的哟!” 她拖长了调子,细长的眼睛里却闪着精明的光,像是在掂量着这“宝”的价值。

沈璃垂着眼,只当没看见她手指捻动间,几根品相最好的黄芪悄然滑入她宽大的袖口。她低声道:“谢掌药提点,奴婢记住了。”

张掌药满意地“嗯”了一声,又踱到正在研磨川贝母的沈璃身边。看着石槽里洁白细腻、散发着清苦香气的贝母粉,她眼睛又是一亮:“这川贝粉磨得真细,火候正好。小沈你手真巧。” 她拿起旁边用来称量的小铜勺,舀起满满一勺,凑到鼻尖闻了闻,啧啧赞叹,“好东西啊!这品相,送去给贵人入药最合适不过了。” 话音未落,那满满一勺贝母粉,又自然而然地滑进了她随身携带的一个精巧小瓷瓶里。

沈璃推动碾轮的手没有丝毫停顿,汗水顺着下颌滴落,砸在石槽边缘,洇开一小片深色。她依旧沉默。

张掌药似乎习惯了她的沉默,或者说,将这沉默当成了怯懦和默许。她心满意足地收好瓷瓶,扭着腰肢,像一只偷腥成功的肥猫,施施然离去,留下空气中一丝劣质脂粉混合着药粉的古怪气味。

沈璃停下手中的碾轮,看着石槽里少了一块的贝母粉,眼神平静无波。她只是默默地从旁边袋子里又舀起一勺未经研磨的川贝,倒入碾槽,然后,更加用力地推动起那沉重的石轮。石轮碾压药材的沉闷声响,在寂静的院子里,显得格外清晰、沉重。

日子就在这日复一日的汗水、尘土、冰冷的训斥和贪婪的觊觎中滑过。沈璃如同一块沉默的磐石,承受着一切,消化着一切。只有在夜深人静,拖着几乎散架的身体回到那间霉味刺鼻的小屋时,她才会从贴身衣物里,拿出那个用油纸层层包裹的小布包。

借着屋顶破洞漏下的微弱月光,她小心翼翼地展开油纸。里面,是几根闪着寒光的银针,还有几片颜色发黄、边缘已经磨损起毛的残破纸片。纸片上是师父用蝇头小楷写下的香药配伍心得,字迹娟秀,却因年代久远而有些模糊。

她的指尖,带着薄茧,极其珍惜地拂过那些熟悉的字迹。然后,她会拿起一根银针,在冰冷的月光下,对着虚空,一遍遍地、无声地练习着刺穴的手法。动作精准而稳定,仿佛这简陋的小屋,这弥漫的霉味,都化作了师父那间弥漫着药草清香的静室。

银针的寒芒,在月色下偶尔一闪,映亮她沉静如水的眼眸深处,那簇永不熄灭的、冰冷的火焰。

尚药局的库房,是名副其实的迷宫。一排排巨大的、顶天立地的乌木药柜,如同沉默的巨人,矗立在幽深的光线里。每一个抽屉上都贴着泛黄的标签,用蝇头小楷写着药材的名字。空气里沉淀着浓得化不开的药味,混合着陈年纸张和木头的气息,厚重得几乎能压弯人的腰。

沈璃的主要职责是外围的晾晒分拣,鲜少被允许进入核心的药材库。然而,陈司药口中的“规矩”,却包括一项——定期清理存放陈年典籍和废弃方书的“故纸库”。

故纸库位于药材库最深处,一个几乎被遗忘的角落。推开沉重的、落满灰尘的木门,一股浓烈的、混杂着霉味、灰尘和腐朽纸张的气息扑面而来,呛得人几乎窒息。库房里光线极其昏暗,只有高处几个狭小的气窗透进几缕微光,照亮空气中飞舞的无数尘埃。

入眼是堆积如山的“纸山”。一捆捆、一摞摞的线装书、散页、账册、发黄的药方……如同被遗弃的垃圾,杂乱无章地堆满了大半个库房。有些捆扎的绳索早已朽烂断裂,纸张散落一地,被厚厚的灰尘覆盖。墙角结着厚厚的蛛网,老鼠啃噬的痕迹随处可见。

陈司药指派这个任务时,语气一如既往的平板冷漠:“把那些发霉长虫的、被老鼠啃烂的,都挑出来,搬到后院烧掉。剩下的,按年份大致归拢一下。手脚轻点,都是些没用的故纸,但也是尚药局的东西,别弄坏了。” 仿佛吩咐的只是清理一堆无用的垃圾。

沈璃提着一个小小的、光线微弱的纸灯笼,独自踏入这片被时光遗忘的废墟。灯笼昏黄的光晕,只能勉强照亮身前一小片区域。脚下是松软的、不知积了多少年的灰尘,每一步都留下清晰的脚印,随即又被飞扬的尘埃覆盖。

她蹲下身,小心地拂去一捆散落线装书上厚厚的积灰。书页早已发黄变脆,触手欲碎。封面上的字迹模糊不清,隐约能辨认出“本草”、“拾遗”等字样。翻开一页,密密麻麻的竖排繁体字映入眼帘,夹杂着一些粗糙的药材插图。墨迹有些洇开,纸张边缘泛着深褐色的霉斑,散发着陈腐的气息。

她的指尖轻轻拂过那些古老的墨迹,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这些在陈司药眼中“无用”的故纸,在她眼里,却如同蒙尘的宝库。

接下来的日子,沈璃的作息悄然改变了。她依旧一丝不苟地完成晒药、分拣、研磨等繁重的日常劳作,动作麻利,效率极高。只有在完成陈司药每日定额的“故纸清理”任务时,她的节奏会不自觉地慢下来。

她不再仅仅是为了清理而清理。

每当她在灰尘弥漫的“纸山”中,发现一本相对完整、或者书名看起来与医药相关的典籍时,便会小心翼翼地拂去灰尘,借着纸灯笼微弱的光线,如饥似渴地翻阅起来。

光线太暗,字迹模糊。她便用指尖代替眼睛,顺着竖排的墨痕,一个字一个字地摸索、辨认。遇到不认识的字、艰涩的古文、或是模糊不清的药方,她便用那枚贴身携带的银针,在积满厚厚灰尘的地面上,极其小心地、一笔一划地临摹下来。

《肘后备急方》残卷…《雷公炮炙论》散页…前朝某位无名太医的手札…甚至还有几页字迹狂放、记录了各种稀奇古怪毒物和解毒臆想的笔记……

那些早已被尚药局主流遗忘、甚至鄙弃的“旁门左道”、“民间野方”,如同黑暗中的点点萤火,照亮了她贫瘠的认知。她贪婪地吸收着,囫囵吞枣地记忆着。师父教导的香药之道,在这里找到了更广阔的延伸和印证。原来,那鬼针草在《岭南采药录》中被称为“鬼钗草”,性味苦寒,清热解毒之力尤甚;而沉水香,不仅是名贵香料,其性温,行气止痛,与某些寒凉药材配伍,竟有中和其烈性、引药归经的妙用!

每一次新的发现,都让她心跳加速,呼吸急促。她像一块干涸了太久的海绵,不顾一切地汲取着这片“故纸堆”里沉淀的养分。指尖被粗糙的纸张边缘划破,灰尘呛得她不住低咳,长时间的低头摸索让脖颈酸痛欲折,她也浑然不觉。

清理的进度变得极其缓慢。陈司药来过几次,看到她总是灰头土脸、对着一些发霉的破书出神的样子,眉头蹙得更紧,镜片后的目光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嫌恶。

“磨磨蹭蹭!”她冷声斥责,用脚踢了踢沈璃身边一摞刚清理出来、相对完整的旧书,“跟这些破烂较什么劲?赶紧清理完烧掉!库房里一股子霉味,都是这些东西招的!” 她似乎觉得沈璃的“愚钝”和“不识时务”简直不可理喻。

沈璃总是立刻垂下头,低声应“是”,加快手上的动作,将陈司药指出的“破烂”搬到一旁准备焚烧的废纸堆里。但当陈司药的身影消失在门口,她又会立刻回到那些“宝藏”旁边,争分夺秒地记忆、临摹。

王五有一次奉命来催她搬废纸去后院焚烧,看到她对着地上用银针划出的、一堆鬼画符般的字迹发呆,忍不住瓮声瓮气地提醒:“喂,新来的,别傻了!这些破玩意儿,连擦屁股都嫌硬!陈司药让你烧就赶紧烧,省得挨骂!”

沈璃抬起头,脸上沾着灰尘,只有那双眼睛在昏暗的光线里亮得惊人。她没说话,只是默默地将地上那些用银针刻画的痕迹,用鞋底仔细地抹去。

故纸库的角落里,老鼠啃噬的声音窸窸窣窣。沈璃坐在一堆散发着霉味的旧书中间,借着气窗透入的最后一线天光,全神贯注地翻阅着一本残破不堪的薄册。封皮早已丢失,内页散乱,墨迹漫漶,书名已不可考。

她的目光被其中几页吸引了。上面记录的并非寻常方剂,而是一些极其古怪的、利用常见甚至低贱之物,化解某些奇毒或重症的“偏方”。其中一个方子,引起了她的注意:

“瘴毒入骨,寒热交攻,肢节如折…取鬼针草(鲜者尤佳)三两,绞汁;辅以陈年沉水香屑一钱,化入无根水半盏;再入生甘草梢(炙焦)五分,共煎一沸,滤清,急服之。沉水香引药透骨,鬼针草清毒拔邪,炙草梢缓峻和药。此方险峻,非体壮邪实者不可轻用,然若对症,或有奇效……”

鬼针草!沉水香!

沈璃的心猛地一跳,指尖下意识地收紧,险些将脆弱的纸页捏碎!永巷浆洗房那混杂着死亡与药草气息的画面瞬间在脑海中清晰起来!那深褐色的、味道古怪的药汤,那被强行灌下后,从濒死边缘挣扎回来的喘息……

原来…并非全然侥幸!

这残破方子里的思路,竟与她情急之下、近乎本能的配伍,隐隐相通!只是她当时沉水香用得更多,是为了压制气味和安抚心神,而这方子,则明确指出沉水香有“引药透骨”之效!还有那“生甘草梢炙焦五分”……她当时手边只有普通的生甘草,并未炙焦!

一丝明悟如同闪电,劈开了她心中关于那场“瘟疫”的迷雾。她之前只是模糊地感知到鬼针草的药性,如今这残方,却为她点明了其中更深层的药理关联!原来那看似荒谬的“野草汤”,竟真的踩在了前人摸索出的、一条险峻却有效的路径之上!

巨大的震撼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激动,瞬间攫住了她。她如饥似渴地将那几页反复研读,每一个字都恨不得刻进脑子里。然而,就在她读到关键处,试图理解另一个关于利用常见矿石粉末解某种金属毒的方子时,后面的书页…断了!

被老鼠啃噬得只剩下参差不齐的边缘!

沈璃的心猛地一沉!她急切地翻找着周围散落的纸张,希望找到后续。可是没有。那本薄册本就残破,最后几页早已不知所踪。那个精妙的、利用矿物相生相克来解毒的思路,戛然而止,只留下一个令人心痒难耐的悬念。

一股强烈的遗憾和不甘涌上心头。她捧着那残册,如同捧着失而复得却又残缺不全的珍宝,久久不能平静。

就在这时,故纸库那扇沉重的木门,被“吱呀”一声推开了。

昏黄的光线勾勒出陈司药瘦削的身影。她站在门口,并未进来,目光如同探照灯,扫过库房里依旧堆积如山的故纸,最后落在坐在废纸堆中、捧着一本破书发呆、脸上还带着未褪激动与遗憾的沈璃身上。

陈司药的眉头立刻锁紧,脸上毫不掩饰地浮起一层寒霜和浓浓的不耐烦。

“沈璃!”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干涩平板,却带着一种被长久压抑后爆发的怒气,在空旷的故纸库里激起令人心悸的回音,“你在这里磨蹭什么?!”

沈璃被这突如其来的厉喝惊得手一抖,那本残破的薄册差点脱手掉落。她下意识地将书往身后藏了藏,迅速站起身,垂首:“司药大人…”

“别叫我大人!”陈司药一步跨进来,靴子踩在厚厚的积灰上,留下清晰的脚印。她径直走到沈璃面前,锐利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刮过她沾满灰尘的脸和那本试图藏起的破书,“看看这库房!看看这灰尘!我让你来清理故纸,不是让你来这儿发梦啃这些发霉的破烂!”

她越说越气,手指几乎戳到沈璃的鼻尖:“这都多少天了?你清出去的东西还没堆进来的老鼠屎多!整天对着这些无用的故纸,魂不守舍!怎么?指望从这里面挖出什么长生不老的仙方,一步登天?”

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显得有些尖利,在布满灰尘的空气中震荡:“我告诉你!尚药局有的是正经医书!在太医院的大人们案头!在库房核心区的书阁里!那才是学问!那才是正道!你一个最低等的药童,连给那些书掸灰的资格都没有!守着这些被虫蛀鼠咬的垃圾当宝?愚不可及!简直是浪费时间,浪费米粮!”

陈司药胸口起伏着,显然被沈璃这种“不开窍”和“不务正业”气得不轻。她看着沈璃依旧垂着头、沉默不语的样子,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只觉得一股邪火无处发泄。

她猛地一挥手,指向库房角落里一堆刚刚清理出来、相对整齐的旧书——其中就包括沈璃刚刚翻阅的那几本残卷,厉声道:“这些!还有这些!全都是无用的垃圾!留着只会生虫招鼠,污了尚药局的地方!现在就给我搬出去!通通烧掉!立刻!马上!”

“烧掉?”沈璃猛地抬起头,眼中第一次流露出无法掩饰的震惊和急切!那些书…那些残方…

“怎么?舍不得?”陈司药捕捉到她眼中的情绪,冷笑一声,刻薄的言语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扎下,“舍不得这些破纸烂书?好啊!那你就抱着它们,一起滚回你的永巷去!那里有的是发霉的稻草和耗子屎,够你啃一辈子!”

永巷!

这两个字如同最恶毒的诅咒,瞬间冻结了沈璃眼中所有的情绪。她藏在袖中的手死死攥紧,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那冰冷、污秽、充满死亡气息的泥沼,仿佛再次张开了黑洞洞的巨口。

她看着陈司药那张因愤怒和不耐而显得有些扭曲的刻薄脸庞,又看向角落里那堆凝聚着她无数个昏暗时辰心血的“宝藏”。烧掉…滚回永巷…

眼底深处,那簇冰冷的火焰疯狂地跳动了一下,随即被强行压入更深的寒潭。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垂下头,将所有的震惊、不甘、愤怒和那无法言说的痛惜,都死死地压回心底最深处。再抬起头时,脸上只剩下恭顺的平静。

“奴婢…遵命。”她的声音有些沙哑,却异常平稳。

她不再看那堆书,也不再看陈司药。默默地转过身,走到那堆被宣判了“死刑”的旧书前。弯下腰,伸出沾满灰尘的双手,极其小心地、一本一本地将它们抱起。动作轻柔,仿佛捧着的不是发霉的故纸,而是易碎的琉璃。

然后,她抱着沉重的一摞书,一步一步,沉默地走出了故纸库,走向后院那专门焚烧废弃物的角落。步履沉重,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陈司药站在库房门口,看着沈璃抱着书、挺直却难掩僵硬的背影消失在拐角,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声,脸上余怒未消,更多的是一种“朽木不可雕”的鄙夷和厌烦。她扶了扶眼镜,转身,目光扫过库房里依旧堆积如山的故纸,烦躁地挥了挥眼前的灰尘,仿佛要挥去那个不识抬举的药童带来的晦气,也像是要挥去这片被时光彻底抛弃的角落最后一丝价值。

后院角落里,一个小小的土坑,常年燃着处理废弃物的火焰。此刻,火焰正贪婪地舔舐着坑底的灰烬。

沈璃站在坑边,怀中抱着那摞沉重的旧书。晚风吹动她额前散落的发丝,沾着灰尘,贴在苍白的脸颊上。她低下头,看着最上面那本残破的薄册——正是记载了鬼针草与沉水香配伍的那本。发黄的书页在风中微微颤动,仿佛在无声地哀求。

火焰在坑底跳跃,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映在她沉寂的眼眸里。

她站了很久,久到抱着书的手臂开始微微颤抖。最终,她极其缓慢地弯下腰,将怀中的书,一本一本地、投入那跳跃着、散发着热浪的火焰之中。

纸张接触到火焰的瞬间,发出“嗤啦”的轻响,迅速卷曲、焦黑,腾起一缕缕带着霉味的青烟。那些模糊的字迹、那些精妙的思路、那些可能失传的方子…在赤红的火焰中,扭曲、变形,化为灰烬,飘散在尚药局沉寂的暮色里。

沈璃静静地看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映照着跳跃火焰的眼眸深处,冰封的寒潭之下,一股更加冰冷、更加决绝的力量,如同被淬炼过的精钢,在无声地凝聚、成型。

当最后一本书化为灰烬,火焰也渐渐微弱下去。

她直起身,拍了拍手上沾着的纸灰,转身,朝着西偏院那间霉味刺鼻的小屋走去。背影在越来越浓的夜色中,挺直如初,却仿佛披上了一层无形的、由灰烬和寒冰铸就的铠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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