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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药局配香房深处,弥漫着一股近乎凝固的沉闷。空气里沉淀着千百种药材混合的复杂气息 —— 沉郁的檀香底子,如同陈年的老酒,带着岁月的厚重,丝丝缕缕缠绕在梁柱间;其间又穿插着清冽的薄荷,像是夏日里骤然掠过的凉风,试图驱散这股沉闷,却只是徒劳;微苦的陈皮味不甘示弱,带着一种晒干后的沧桑,与甜腻的桂皮展开拉锯,甜与苦在鼻尖交织、碰撞,最后又融入一丝若有若无的、带着土腥气的干草根味,那是底层药材特有的、不加修饰的本味。

日光艰难地透过高处蒙尘的小窗棂,窗棂上的蛛网在光线下清晰可见,灰尘附着在蛛网上,如同给这古老的窗棂镶上了一层朦胧的纱。光柱斜斜地刺入,在空气中投下几道昏黄的轨迹,光柱里无数细小的尘埃上下飞舞、旋转、碰撞,仿佛在进行一场无声的狂欢,更添几分压抑和憋闷。整个配香房就像一个被遗忘的角落,时间在这里都流淌得格外缓慢。

沈璃独自一人,坐在角落一张掉漆的旧木案前。木案的边缘已经磨损,露出里面浅色的木头,桌面上布满了深浅不一的划痕,那是常年与药杵、瓷钵摩擦留下的印记。案上摊着几样药材:已经研磨成细粉的远志,呈浅灰色,气味微苦微辛,带着一种草木特有的坚韧;几片切得极薄的酸枣仁,色浅黄,边缘整齐,显然是经过精心处理的;还有一小撮晒干的合欢皮碎片,呈灰褐色,质地酥脆,仿佛轻轻一碰就会碎裂。

这些都是再寻常不过的安神药材,配在一起,便是一剂最基础的 “宁心散”,功效平平无奇,不过是让人睡得略沉些,在尚药局的成千上万种配方里,它就像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

她低着头,额前几缕碎发垂落,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截苍白的下颌和紧抿的嘴唇。后背那场酷刑留下的伤口,在这样闷热的环境里,如同无数只蚂蚁在啃噬,又痒又痛,那感觉顺着脊椎蔓延,牵扯着四肢百骸都泛起不适。薄薄的夏衫早已被渗出的汗水浸湿,紧紧贴在皮肤上,勾勒出她单薄的脊背轮廓,每一次细微的呼吸都牵扯着那片尚未完全愈合的皮肉,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仿佛有无数根细针在同时扎刺。但她握着药杵的手,却稳得出奇,仿佛那只手不属于这具饱受折磨的躯体。

药杵在粗糙的白瓷钵里缓缓碾磨着,发出单调而沉闷的 “笃笃” 声,在这寂静的配香房里格外清晰,像是在为这沉闷的空气打着节拍。她将远志粉、酸枣仁片和合欢皮碎片混合在一起,动作不疾不徐,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专注。汗水顺着她尖削的下颌滑落,滴在案上,洇开一小团深色的湿痕,随即被干燥的空气吸走,不留痕迹,就像她在这深宫里所受的苦难,看似留下了印记,却又被时光匆匆抹去。

配香房的门 “吱呀” 一声被推开,门轴转动时发出的摩擦声尖锐刺耳,打破了室内的宁静。一股带着暑气的穿堂风随之涌入,吹得案上几片轻薄的合欢皮微微颤动,如同受惊的蝴蝶。一个穿着浅碧色宫装、梳着双丫髻的宫女走了进来,宫装的料子是上好的绸缎,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柔和的光泽。她脸上带着一种刻意端着的倨傲,眼角微微上挑,眼神扫过配香房里其他几个埋头干活、大气不敢出的低等宫女,那些宫女一个个缩着脖子,恨不得将自己藏进药柜的阴影里。

最后,她的目光落在角落里的沈璃身上,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鼻尖微微抽动,似乎嫌这里的气味和环境腌臜,与她身上的香气格格不入。

“沈女史?” 宫女的声音拔高了些,带着一丝不耐烦,像是在呼唤一个不懂事的孩童。

沈璃手上的动作一顿,缓缓抬起头。额发滑开,露出一张苍白、憔悴却异常平静的脸。她的眼睛很大,却没有丝毫神采,像是蒙着一层厚厚的灰,只有在看向来人时,才闪过一丝极淡的波澜。她认出是梁美人宫里的二等宫女,名叫春燕。梁美人,位份不高,性子却出了名的尖酸刻薄、心胸狭隘,又因姿色平平,入宫数年一直不得宠,早已将满腹怨气化作了对周遭一切、尤其是得宠妃嫔的刻骨妒恨。她是于贵妃一派里最不起眼、却又最易挑动的一颗棋子,像一根干燥的柴火,一点就着。

“春燕姐姐。” 沈璃的声音有些低哑,带着久未开口的干涩,像是砂纸摩擦过木头。她放下药杵,撑着桌面,忍着后背的刺痛,慢慢站起身。这个简单的动作让她额角又渗出一层细密的冷汗,顺着脸颊滑落,她却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春燕的目光在她苍白憔悴的脸上和略显佝偻的站姿上扫过,那丝倨傲里又掺进了一点不易察觉的轻蔑和嫌恶,仿佛在看一件没有价值的旧物。她走近几步,用绣着缠枝莲的手帕掩了掩鼻子,似乎想挡住这满屋子的药味,这才从袖中取出一个精致小巧的锦囊,递到沈璃面前,语气带着施舍般的吩咐:“喏,这是我们美人要的日常熏香。还是照老样子,要宁心安神的。美人说了,近来心烦气躁,夜里睡不安稳,让你务必配得精心些,若再像上次那般效用平平……” 她拖长了调子,眼神里的威胁不言而喻,未尽之意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

沈璃伸出依旧带着薄茧和几道浅淡红痕的手,平静地接过了那个锦囊。锦囊是上好的苏杭软缎,触手温凉顺滑,上面绣着几枝蹩脚的兰花,针脚歪斜,显然出自梁美人自己的手笔,带着一种不自量力的精致。她打开锦囊,里面装着半袋新制的沉香木屑,颗粒均匀,气味倒还算纯正,带着一股淡淡的木质清香。

“美人放心,奴婢省得。” 沈璃低垂着眼睫,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方投下一小片阴影,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听不出情绪,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简单的事实。她拿着锦囊走回自己的案前,将里面的沉香木屑倒入另一个干净的瓷钵里,动作轻柔,像是在对待一件易碎的珍宝。

春燕抱着手臂站在一旁,冷眼看着她动作,眼神里满是监督的意味,仿佛沈璃随时会偷工减料。她的脚尖无意识地踢着地面,发出轻微的声响,显示出她的不耐烦。

沈璃重新拿起药杵,将先前混合好的远志、酸枣仁、合欢皮粉末,均匀地、一点点地拌入沉香木屑中。她的动作极其专注,手指捻起药粉时,指腹与粉末接触的力道都控制得分毫不差,仿佛在进行一场精密的仪式。春燕看着那灰扑扑的粉末混入名贵的沉香屑,眉头皱得更紧了,嘴角撇了撇,却并未出声阻止,只当是必要的添加,心里却暗自嘀咕:这等粗劣的药材,也配和沉香放在一起?

就在最后一点宁心散即将完全混入时,沈璃捻着药粉的指尖,极其轻微地、几不可查地颤抖了一下。那颤抖快得如同电光石火,若非有人死死盯着,绝难察觉。

一点极其细微、颜色比远志粉略深、几乎难以分辨的褐色粉末,从她微微蜷曲的指尖缝隙里,如同尘埃般悄然滑落,混入了那堆即将完成的熏香之中!

那粉末的量,微乎其微,如同沧海一粟,落入大堆的沉香木屑和药材粉里,瞬间便消失无踪,仿佛从未存在过。其气味也极其微弱,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土腥,立刻被沉郁的沉香和药材本身的气息彻底掩盖,连最灵敏的嗅觉也难以分辨。

—— 那是她耗费数个夜晚,在尚药局废弃的药渣堆里,一点一点筛检、提纯出来的 “引魂草” 粉末。此物并非剧毒,甚至本身也有微弱安神之效,但若与特定的郁结心绪相遇,便会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将人心底潜藏最深的妒火、怨愤、焦虑瞬间点燃、无限放大!尤其对梁美人这种本就心胸狭窄、积怨已深之人,效果…… 立竿见影!

沈璃面色如常,仿佛刚才那微小的动作只是无意的颤抖。她继续用指尖将最后一点宁心散仔细拌入沉香屑,确保混合均匀,药杵在瓷钵里发出 “沙沙” 的轻响。然后,她拿起那个锦囊,将混合好的新香小心地装了回去,系好丝绦,动作一气呵成,没有丝毫破绽。

“好了,春燕姐姐。” 沈璃转过身,双手捧着锦囊,递还给春燕。她的声音依旧低哑平静,甚至带上了一丝恰到好处的疲惫,仿佛为了配这香耗费了极大的精力,“此香以宁心安神为主,辅以沉香定气。美人夜间燃此香安寝,心神宁静,自然…… 好梦。” 她微微垂首,额发再次落下,恰到好处地掩住了眼底深处那一闪而逝的、冰冷幽邃如寒潭的锋芒,那锋芒里藏着隐忍多年的恨意和精心策划的算计。

春燕接过锦囊,放在鼻尖敷衍地嗅了嗅,只闻到沉檀与药材的混合气味,并未察觉任何异常。她撇了撇嘴,将锦囊塞回袖中,仿佛那是什么烫手的东西:“算你用心了。美人若用了说好,自然有赏。若还是无用……” 她哼了一声,丢下一个威胁的眼神,转身扭着腰肢走了,带起一阵香风,那香气与配香房的药味格格不入,很快消失在配香房门口,门再次 “吱呀” 一声关上,将沉闷重新锁了回来。

配香房内重新恢复了沉闷。其他几个宫女依旧埋头干活,仿佛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听见,她们早已学会了在这深宫里保持沉默,不多看、不多问、不多说,才能活得长久。只有沈璃,慢慢坐回那张破旧的木凳上。后背的伤口在闷热和汗水的刺激下,传来一阵阵尖锐的麻痒刺痛,如同有无数只小虫子在皮肤下游走,但她仿佛浑然不觉。她缓缓抬起方才捻过引魂草粉的指尖,凑到眼前。

指尖上,只残留着一点淡淡的、属于远志的微苦气息。

她轻轻捻动了一下指尖,那点微不足道的气息也消散在浓重的药味空气里,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一场幻觉。

沈璃缓缓闭上眼,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墙壁上的砖石硌得她后背生疼,却让她混沌的脑子清醒了几分。耳畔,似乎已经遥遥传来红霞宫方向,那场即将上演的、由她亲手点燃的喧嚣。她能想象到梁美人拿到熏香时的样子,能预料到那引魂草在她体内发作时的癫狂,嘴角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笑意。

红霞宫正殿。

午后的暑气被殿内四角巨大的冰鉴驱散大半,冰鉴里的冰块散发着丝丝凉意,让空气都变得清爽起来。空气中浮动着昂贵苏合香清甜馥郁的气息,那香气浓郁却不腻人,丝丝缕缕缠绕在梁柱间,是权力和地位的象征。金砖铺地,光可鉴人,映照着殿顶繁复华丽的藻井彩绘,彩绘上的龙纹凤饰栩栩如生,仿佛下一秒就要腾空而起。一溜紫檀木雕花嵌螺钿的座椅分列两旁,铺着冰凉的云锦坐垫,坐垫上绣着精美的图案,每一针每一线都价值不菲。

于贵妃一身正红蹙金绣鸾鸟穿牡丹的宫装,正红的底色如同燃烧的火焰,上面用金丝绣成的鸾鸟栩栩如生,仿佛在牡丹花丛中翩翩起舞。她端坐在上首主位的紫檀宝座上,云鬓高耸,珠翠环绕,一支硕大的东珠凤钗斜插在发髻上,东珠圆润饱满,在光线的照射下散发出柔和的光泽。妆容精致得一丝不苟,眉如远黛,唇似朱丹,唇边噙着一抹矜持而得体的浅笑,接受着下方一众低位妃嫔、美人的奉承和问安。那姿态,俨然是这后宫之中,除了皇后之外,最尊贵的女主人,一举一动都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丽嫔因近日圣眷正浓,被特意安排坐在了贵妃右下首的第一个位置,一身娇俏的水蓝色宫装,料子轻薄如蝉翼,上面绣着细碎的银线花纹,在光线下闪烁着微光,更衬得她肌肤胜雪,容光焕发。她微微侧着身子,正低声与旁边一位相熟的美人说着什么,不时掩唇轻笑,眼波流转间,带着几分被帝王恩宠滋养出的娇媚与得意,那笑意里藏着对现状的满足和对未来的憧憬。

梁美人坐在殿内靠后的位置,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藕荷色宫装,料子已经有些发硬,上面的绣花也失去了光泽。发髻上的簪钗也显得有些黯淡,是几年前的款式,与周围人的光鲜亮丽格格不入。她努力挺直着腰背,试图维持一丝体面,但那微微下垂的嘴角和眼底深处挥之不去的阴郁怨怼,却暴露了她内心的失衡。她手里紧紧捏着一方素帕,帕子的边角已经有些磨损,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指节都有些发红。目光时不时地、不受控制地瞟向首席方向,尤其是丽嫔那张容光焕发的脸和她腕间那只水头极足的翡翠镯子,那镯子在光线下泛着莹润的光泽,刺痛了她的眼。每一次瞟过去,她眼中的妒火就烧得更旺一分,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

殿内丝竹悦耳,乐师们躲在屏风后,演奏着舒缓的乐曲,音符如同流水般在殿内流淌。宫人们捧着精致的点心和冰镇的甜汤,悄无声息地在席间穿梭侍奉,脚步轻盈,生怕打扰了这片刻的祥和。一派看似融洽祥和的景象,仿佛后宫真的如表面这般风平浪静。

沈璃作为尚药局派来、负责随时应对可能出现的 “香事” 问题的低等女史,只能垂首侍立在殿外最边缘的回廊阴影里。这里离殿门尚有一段距离,殿内传出的笑语声显得有些模糊不清,但足以让她将里面的情形听个大概。空气中飘来的苏合香气息,浓郁得让她有些不适,那是她永远也无法触及的奢华。

她微微垂着头,额发遮住了大半张脸,后背的伤处在这暑热和站立中,如同针扎火燎,痛得她几乎要站不住。但她全部的感官,却如同最敏锐的猎豹,都集中在了殿内那个最不起眼、却又最不稳定的角落 —— 梁美人身上。她在等待,等待那引魂草发挥作用,等待一场好戏的开场。

时间一点点流逝,如同沙漏里的沙子。殿内的气氛在贵妃刻意的引导和丽嫔有意无意的炫耀下,渐渐变得有些微妙。丽嫔不时提起陛下赏赐的珍宝,语气带着天真的炫耀,说陛下如何夸她新制的香膏好闻,如何陪她在御花园里赏花。一些位份低微的妃嫔看向丽嫔的眼神,已隐隐带上了羡慕与嫉妒,交头接耳的声音也渐渐大了起来。

就在这时,沈璃清晰地捕捉到,殿内梁美人所在的方向,传来一丝极其轻微、却异常紊乱的气息。那气息短促、急促,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扼住了喉咙,又像是极力压抑着什么即将喷薄而出的情绪,带着一种暴风雨来临前的压抑。

沈璃的心跳,在那一瞬间,几不可查地加快了一拍。来了。引魂草的效力…… 开始了。

殿内,梁美人只觉得一股难以言喻的烦躁猛地冲上头顶!像是有一团火在胸腔里燃烧,烧得她口干舌燥,头晕目眩。殿内原本清甜怡人的苏合香气,此刻闻在她鼻子里,却莫名地带上了一股浓烈的、令人作呕的甜腻!那香气像无数只细小的虫子,拼命往她脑子里钻,让她太阳穴突突直跳!而丽嫔那刺耳的笑声,还有她与贵妃说话时那副故作亲昵的姿态,更是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她的心尖上!

“不过是个靠下贱香料狐媚惑主的玩意儿!也配坐在那里?也配笑得那么得意?” 一个尖利怨毒的声音在她脑海里疯狂叫嚣,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几乎要冲破她的喉咙!她想起自己入宫多年的委屈,想起陛下从未正眼看过她,想起那些得宠妃嫔的趾高气扬,所有的不甘和怨恨在这一刻被无限放大。

她猛地灌了一口手边的冰镇酸梅汤,想压下那股邪火。冰凉的液体滑入喉咙,非但没有带来丝毫清凉,反而像是一瓢滚油浇在了心火上!眼前丽嫔那张巧笑倩兮的脸,还有贵妃看向丽嫔时那带着一丝纵容(在她看来就是纵容!)的眼神,瞬间扭曲、放大,变得无比狰狞可憎!

“啪嚓 ——!”

一声刺耳至极的碎裂声,如同惊雷般在原本还算和谐的殿内炸响!

所有的丝竹声、谈笑声,戛然而止!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掐断了喉咙。

满殿的目光,瞬间如同被磁石吸引,齐刷刷地聚焦到了声音的来源 —— 梁美人!

只见梁美人面前的描金小几上,那只盛着半盏酸梅汤的青玉盏,此刻已经四分五裂地摔在地上,淡红色的汤水和碎冰溅得到处都是,甚至有几滴溅到了旁边一位美人的裙摆上,在那华丽的锦缎上留下了丑陋的痕迹。梁美人自己则猛地站了起来,椅子腿与金砖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 “吱呀” 声。她那张原本还算清秀的脸因为极致的妒恨和引魂草催发下的狂躁而彻底扭曲变形,涨成了猪肝色,额头上青筋暴起,如同一条条扭曲的蚯蚓。她胸口剧烈起伏,像一头愤怒的野兽,手指直直地、颤抖地指向首席方向,声音因为激动和愤怒而尖利得变了调,如同砂纸刮过铁器:

“贱婢!丽嫔你这下作胚子!不过仗着点狐媚下贱的香气勾引了陛下几日,就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也配坐在贵妃娘娘下首?!也配在这里耀武扬威?!我呸!凭你也配?!”

死寂!

绝对的死寂!

偌大的红霞宫正殿,瞬间落针可闻!空气仿佛被瞬间抽空,凝固成了沉重的铅块,沉沉地压在每一个人的胸口!连殿角冰鉴散发出的丝丝凉气,都仿佛被冻结了!

所有妃嫔都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状若疯妇的梁美人,仿佛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怪物!她们脸上写满了惊愕,嘴巴微张,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几个胆子小的,已经吓得脸色煞白,用手帕死死捂住了嘴,身体微微颤抖。

于贵妃脸上那矜持完美的笑容,如同被冻住的冰面,瞬间凝固、僵硬,随即寸寸碎裂!她那双描画精致的凤眼猛地睁大,瞳孔深处,先是愕然,随即是难以置信的暴怒!红晕如同潮水般从她的脖颈急速涌上脸颊,又迅速褪去,只留下一片骇人的惨白!梁美人…… 她宫里的人!竟然…… 竟然在众目睽睽之下,如此辱骂丽嫔?!这打的哪里是丽嫔的脸?这分明是将她于贵妃的脸面撕下来,扔在地上狠狠践踏!她感觉自己的尊严被狠狠地踩在脚下,一股怒火直冲头顶,烧得她头晕目眩。

丽嫔的反应,比贵妃更快。

就在满殿死寂、众人尚未从惊骇中回神之际,丽嫔已缓缓地、姿态优雅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她脸上的娇媚笑容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带着锋利寒意的平静,如同结了冰的湖面。她甚至没有看暴怒失态的梁美人一眼,那双勾魂摄魄的眸子,如同淬了冰的刀锋,直直地、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委屈和难以置信,望向了上首主位、脸色惨白、浑身都因愤怒而微微颤抖的于贵妃。

她抬起手,纤纤玉指轻轻抚摸着腕间那价值不菲的翡翠镯子,动作带着一种刻意的、慢条斯理的优雅,仿佛在欣赏一件精美的艺术品。红唇轻启,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了死寂的大殿,每一个字都像裹着冰碴子:

“贵妃娘娘…… 您宫里的人,真是好大的威风啊。”

这一句话,如同投入滚油的水滴!

瞬间点燃了于贵妃心中积压的、对丽嫔得宠的所有妒火,以及此刻被当众打脸的滔天屈辱和暴怒!而丽嫔那刻意强调的 “您宫里的人”,更是将所有的矛头和罪责,精准无比地钉死在了于贵妃的头上!

“御下不严” 这顶帽子,被丽嫔轻飘飘的一句话,扣得严严实实!

“梁氏!” 于贵妃猛地一拍身旁的紫檀小几,整个人霍然站起!几上的茶盏被震得跳起,发出刺耳的碰撞声,茶水溅出,打湿了她的衣袖。她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尖利得破了音,带着一种要将人生吞活剥的凶狠,“你这失心疯的贱婢!竟敢在红霞宫撒野!污言秽语,冲撞丽嫔!谁给你的狗胆?!来人!给本宫掌嘴!狠狠地掌!打到她清醒为止!”

最后几个字,几乎是于贵妃从牙缝里嘶吼出来的,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她此刻只想用最残酷的方式,立刻堵住梁美人那张闯下弥天大祸的嘴,更要借此挽回一丝被丽嫔狠狠踩在地上的颜面!她要让所有人都看看,敢在她面前放肆的人,会有什么下场!

“娘娘!娘娘饶命啊!臣妾…… 臣妾不知怎的…… 臣妾不是有心的!是那香…… 那香……” 梁美人此刻才像是从引魂草制造的狂躁幻境中猛地惊醒,看着暴怒欲狂的贵妃和周围一片冰冷、鄙夷、幸灾乐祸的目光,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她!她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膝盖与坚硬的金砖碰撞发出沉闷的响声,疼得她龇牙咧嘴。涕泪横流,语无伦次地想要辩解,甚至下意识地指向香炉的方向,想要推脱是香气惑人。然而,她的辩解在贵妃滔天的怒火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可笑,如同风中残烛,随时都会熄灭。

“堵住她的嘴!” 于贵妃厉声尖叫,气得浑身发抖,胸口剧烈起伏,她再也不想听到这个贱人的声音。

两个身材粗壮、面无表情的嬷嬷立刻从殿角阴影里大步走出,如同两座移动的铁塔。她们一左一右,死死架住瘫软在地、哭嚎挣扎的梁美人,梁美人的挣扎在她们面前如同孩童般无力。其中一个嬷嬷从怀里掏出一块不知做什么用的粗布汗巾,粗暴地塞进了梁美人的嘴里,瞬间将她的哭嚎和辩解堵成了绝望的呜咽。

“啪 ——!”

清脆响亮的耳光声,伴随着沉闷的皮肉撞击声,在死寂的大殿中骤然响起!如同惊雷炸裂!

执刑的嬷嬷显然深谙此道,下手又狠又准,毫不留情!第一记耳光下去,梁美人保养得宜的脸颊瞬间就高高肿起,几道清晰的指印如同烙印般浮现出来,红得发紫。

“啪!啪!啪!啪!”

紧接着,是毫不间断、一声比一声更响、更重的掌掴!那声音沉闷而刺耳,如同钝器击打在厚实的皮囊上,听得殿内其他妃嫔心惊肉跳,纷纷低下头,不敢再看,有些人甚至闭上了眼睛,仿佛这样就能隔绝那可怕的声音。

梁美人被两个嬷嬷死死按住,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只能像一块破布般承受着这狂风暴雨般的殴打。她的头被打得左右猛烈甩动,精心梳理的发髻彻底散乱,珠钗掉落在地,发出叮当脆响,与那掌掴声交织在一起,奏响一曲残酷的乐章。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肿、变形,嘴角被打破,鲜红的血丝混合着唾液,顺着塞着汗巾的嘴角蜿蜒流下,滴落在她藕荷色的宫装上,洇开一小片刺目的暗红,如同雪地里绽开的红梅,触目惊心。她只能发出绝望而痛苦的、被堵在喉咙深处的 “呜呜” 声,身体因剧痛而剧烈抽搐着,每一次抽搐都牵动着脸上的伤口,带来更深的痛苦。

整个红霞宫正殿,只剩下这令人牙酸的掌掴声、梁美人绝望的呜咽、以及于贵妃那粗重压抑、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喘息声。丽嫔早已重新坐回了自己的位置,端起一盏茶,用杯盖轻轻撇着浮沫,姿态优雅闲适,仿佛眼前这血腥的一幕只是一场无关紧要的闹剧。她甚至没有再看梁美人一眼,目光低垂,长长的睫毛掩住了眼底深处那一闪而过的、冰冷的快意,那是胜利者的姿态。

沈璃依旧垂首侍立在殿外回廊的阴影里,一动不动,如同雕塑。她的身影与阴影融为一体,仿佛从未存在过。

那一声声沉闷刺耳的掌掴声,清晰地穿透殿门的阻隔,如同密集的鼓点,一声声敲打在她的耳膜上。每一次掌掴声响起,梁美人那绝望的呜咽便随之高亢一分,又迅速被下一记更重的耳光压下去。

沈璃微微垂着的眼睫,在无人可见的阴影里,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那颤动里,有压抑的激动,有复仇的快意,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悲凉。

那声音…… 真动听啊。

比她曾经在地牢里听过的任何刑讯拷打的声音,都要悦耳百倍。那是恶有恶报的声音,是她隐忍多年换来的一点回响。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吸了一口这夏末午后闷热、却混杂着血腥气息的空气。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一丝引魂草被焚烧后特有的、极其微弱的、带着一丝甜腥的焦糊味,那是她计划成功的证明。

这丝微不可查的气味,如同一根无形的丝线,一端连接着殿内那正在被掌掴、被唾弃、即将万劫不复的梁美人,另一端,则牢牢系在殿内主位上那个脸色惨白、胸口剧烈起伏、眼中燃烧着屈辱和暴怒火焰的于贵妃身上!

贵妃的气焰…… 终于被挫了几分。

沈璃的唇角,在浓重的阴影覆盖下,极其缓慢地、无声地向上勾起一个冰冷的弧度。那笑容里没有温度,只有一片冰封的恨意。

这裂帛般的第一声,终究是由您宫里的人,亲手撕开了。而这…… 仅仅是个开始。好戏,才刚刚上演。

殿内的掌掴声还在继续,沉闷、单调、残忍。梁美人的呜咽已经微弱下去,只剩下断断续续的、濒死般的抽噎,她的意识已经开始模糊,身体如同断线的木偶般瘫软着。

沈璃微微侧过头,目光穿透回廊的阴影和殿门的缝隙,落在于贵妃那张因极致愤怒和屈辱而扭曲的脸上。那精心描绘的妆容,此刻也遮掩不住那层骇人的惨白和眼底深处那一丝…… 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被当众剥开华丽外袍后露出的狼狈与虚弱。

沈璃眼底深处那点冰冷的笑意,如同投入寒潭的石子,漾开一圈更深、更沉的涟漪。

痛吗?贵妃娘娘。

这被人当众打脸的滋味,如何?

您加诸于我的滚烫香灰,不及此万一。

这只是…… 第一份回礼。往后的日子还长,我会一点一点,把您欠我的、欠沈家的,全部讨回来。她在心里默默地说,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泪的重量。

阳光依旧透过窗棂,在配香房和红霞宫投下斑驳的光影,只是这光影里,已然染上了不同的色彩 —— 一边是隐忍的复仇,一边是即将到来的风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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