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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室门在身后合拢的轻响,如同一个精准的分界符,将沈璃方才在秘藏阁中短暂宣泄的脆弱,与此刻必须重新面对的冷酷现实彻底隔绝。门板厚重,雕花缝隙里积着经年的灰尘,闭合时发出 “咔嗒” 一声轻响,那声音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却像是在她心头落下一道无形的枷锁。

门外,是深宫无处不在的眼线与杀机 —— 可能是太后安插在尚药局的杂役宫女,可能是皇帝派来监视秘藏阁的暗卫,甚至可能是 “影” 组织里那些隐于暗处的杀手,他们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锋,时刻悬在每个行走于宫闱之人的脖颈上。而门内,是她刚刚在那卷泛黄账册与残破密信中窥见的、血淋淋的真相碎片:父亲沈巍并非战死沙场,而是死于一场精心策划的阴谋;沈家满门抄斩的背后,站着的竟是那位平日里慈眉善目、执掌凤印的太后;连皇帝慕容翊送来的 “关怀”,都可能包裹着致命的毒药。

那股几乎将她撕裂的悲恸与愤怒,并未因静室门的闭合而消散,反而被一种极致的冰冷强行压缩、凝练,如同寒冬里的湖水冻结成冰,沉沉沉入她的心底最深处。这寒冰支撑着她摇摇欲坠的躯壳,让她不至于在巨大的冲击下瘫倒,也彻底冰封了她最后一丝不必要的柔软 —— 从家破人亡的那一天起,她就该明白,深宫之中容不得半分脆弱,心软只会成为刺向自己的利刃。

她靠着冰冷的门板缓缓滑坐,后背紧贴着木质纹理,寒意透过薄薄的内衫渗入皮肉,与伤口的刺痛交织在一起。她深深呼吸,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秘藏阁特有的灰尘气息与陈旧纸张的霉味,那味道里还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药材腐朽后的苦涩;每一次呼气都试图将胸腔中翻涌的气血强行压下,可那些混杂着恨意、不甘与疑惑的情绪,却像煮沸的开水,始终在她体内翻腾。

后背的伤口依旧在隐隐作痛,那是之前在地牢受刑时留下的旧伤,虽经太医令诊治,敷了上好的生肌玉容膏,却终究未能完全愈合。此刻因情绪激动,伤口处的纱布早已被冷汗浸湿,黏腻地贴在皮肤上,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皮肉,带来一阵阵细密的寒颤。但这些生理上的不适,在她心中那片荒芜的痛楚面前,竟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 父亲的忠勇、母亲的温柔、兄长的嬉闹,那些曾经鲜活的画面如同走马灯般在脑海中闪过,与账册上 “满门抄斩” 的朱批、密信里 “沈巍通敌” 的污蔑重叠在一起,形成一把把锋利的刀,反复切割着她的五脏六腑。

离魂草、赤血砂、鸩羽红残渣…… 这些她曾在《毒经》中见过的剧毒药材,竟出现在与父亲死因相关的记录里。太后那看似仁慈的面孔,此刻在她脑海中变得狰狞可怖 —— 每逢佳节,太后总会召后宫妃嫔入宫赴宴,席间她会亲手为众人布菜,言语间满是关怀;遇到灾害之年,她还会带头缩减用度,拨款赈灾,在朝野间赢得 “贤后” 的美名。可谁能想到,这样一位 “贤后”,竟藏着如此蛇蝎心肠,为了权力,不惜诬陷忠良、屠戮满门!

还有那道冰冷的懿旨,“满门抄斩” 四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深深烙印在她的灵魂上。她至今记得,当年沈家被抄时,她躲在柴房的夹层里,透过木板的缝隙看到兄长被禁军按在地上,脖颈上的血喷溅在青石板上,染红了她亲手为兄长缝制的锦靴;记得母亲被拖走时,还在哭喊着 “冤枉”,声音嘶哑却无人理会。这些画面如同跗骨之蛆,日夜啃噬着她的理智,让她在无数个深夜从噩梦中惊醒,冷汗涔涔。

皇帝呢?那位曾在父亲出征前亲自送行,握着父亲的手说 “沈将军放心,朕定会护你家人周全” 的陛下,他送来的 “凝神香” 和 “参茸壮体丸”,究竟是真心的关怀,还是包裹着糖衣的毒药?是他默许了太后的行为,为了巩固皇权牺牲了沈家,还是他真的被太后蒙蔽,直到最后才知晓真相,却已无力回天?

疑问如同一条条毒蛇,缠绕着她的理智,不断啃噬着她的神经。但沈璃清楚,现在不是沉浸在这些情绪中的时候 —— 赵铎的突然出现打破了她的计划,皇帝的紧急召见更是如同警钟,无一不预示着巨大的危险正在逼近。她刚刚触及核心秘密,那些隐藏在真相背后的人,或许已经察觉到了她的动作。

她强撑着站起身,后背的疼痛让她忍不住皱紧眉头,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她扶着墙壁,一步步走到静室一角,那里放置着一个不起眼的紫檀木小柜。这柜子是她成为尚药局掌药后,以 “存放私人医案与珍稀药材” 为由,特意从内务府申请搬进来的。柜子的做工极为精巧,柜身刻着浅淡的云纹,看似普通,实则在底层设有一道暗格 —— 这暗格是她亲手设计,请宫外最顶尖的木匠打造,若非知晓机关所在,即便将柜子拆毁,也未必能发现其中玄机。

暗格内铺着一层柔软的鹿皮,上面整齐摆放着她数月来的心血:不仅仅是那卷记载着诡异毒方的兽皮册,还有她利用秘藏阁浩瀚典籍与自身超凡医术相结合,偷偷研制出的种种 “成果”—— 有能让人短暂失语的 “哑喉散”,有可伪造中毒迹象的 “假死丹”,还有能追踪踪迹的 “寻踪粉”。这些都是她为复仇准备的武器,每一样都凝聚着她的心血与恨意。

其中,一个仅有拇指大小、材质似玉非玉、似瓷非瓷的纯白色小瓶,被她极其慎重地取了出来。瓶子触手温凉,仿佛带着玉石的温润,又有着瓷器的细腻,瓶口用特制的软木塞密封,塞子与瓶口严丝合缝,没有任何气味渗出。她指尖轻轻摩挲着瓶身,那上面没有任何花纹,却在光线下泛着淡淡的光泽,如同一件精美的艺术品,谁也不会想到,这看似无害的小瓶里,装着足以致命的奇毒。

这就是 “梦魇”。

研制 “梦魇” 的过程,远比她想象的更加艰难。她先是耗费三个月时间,将兽皮册上那些用古老文字记载的阴毒诡谲的配方原理逐一破译 —— 那些文字晦涩难懂,每一个符号都可能对应着一种罕见药材或特殊炮制手法,她常常在秘藏阁中通宵达旦,对照着数十本古籍反复推敲,才勉强摸清其中脉络。随后,她又融合了《毒经》中数种早已失传的迷幻草药特性,比如生长在悬崖峭壁上的 “幻蝶草”,其花粉能让人产生短暂幻觉;还有深埋在古墓中的 “腐心根”,能缓慢侵蚀人的心智。

最关键的是,她以自身对药理的极致理解,反复推敲、改良配方 —— 原本的毒方过于霸道,中毒者三日内便会暴毙,极易引人怀疑;她通过调整药材配比,加入 “缓毒花” 的汁液,让毒素的发作变得极为缓慢,同时用 “冰晶草” 中和了部分毒性的气味,使其变得无色无味,性状也极其稳定,可完美融入香料、饮食、甚至汤药之中,即便是太医院最资深的太医,用银针或常规的验毒手段,也无法检测出异常。

“梦魇” 的发作过程,更是她精心设计的 “杰作”。初期中毒者,只会感到精神倦怠,思绪涣散,就像连日操劳后的疲惫;到了夜间,便会夜寐多梦,且多为光怪陆离、令人不安的噩梦 —— 可能是被厉鬼追逐,可能是坠入无底深渊,也可能是目睹亲人惨死的场景。这些症状与皇帝慕容翊那众所周知的头痛旧疾加重时的表现极为相似,更与太后近来 “夜间惊悸” 的症状不谋而合,绝不会引人怀疑。

然而,随着毒素在体内逐渐累积,它会像最耐心的猎人,悄无声息地布下罗网,一点点侵蚀人的中枢神智。中毒者会逐渐变得焦躁、多疑,常常因为一点小事就大发雷霆,或是对身边最亲近的人产生猜忌;他们会频繁出现幻觉,看到不存在的人影,听到诡异的声音;记忆力也会急剧衰退,前一刻说过的话、做过的事,下一刻就会忘记;身体则在无尽的梦魇折磨下一点点衰竭,五脏六腑的功能悄然紊乱、崩坏 —— 先是肝脏受损,出现食欲不振、面色蜡黄的症状;接着是心脏,时常感到胸闷、心悸;最后是肾脏衰竭,整个人如同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连站立都变得困难。

最终,中毒者会在极度的精神错乱和肉体痛苦中走向死亡,临死前还可能沉浸在恐怖的幻觉里,大喊着 “饶命”“别过来”。而他们的尸体外表,却可能看不出明显的中毒迹象,顶多是面色苍白、形容枯槁,极易被误诊为恶疾缠身或心力交瘁而亡。

更让沈璃安心的是,“梦魇” 的配方极其复杂,涉及三十余种罕见药材的微妙配比,其中 “幻蝶草”“腐心根” 等药材早已在市面上绝迹,只有秘藏阁中还存有少量;而且每种药材都需要经过特殊的炮制手法 —— 比如 “幻蝶草” 需用晨露浸泡七日,“腐心根” 需用炭火烘烤至焦黑却不能碳化,任何一步出错,都会影响毒素的效果。至于解药,更是需要以毒攻毒,运用数种相生相克的奇毒才能中和,比如用 “断肠花” 的花蜜化解 “幻蝶草” 的迷幻之性,用 “噬心蛊” 的虫卵压制 “腐心根” 的侵蚀之力。普天之下,除了她沈璃,恐怕再无人能配出真正的解药。

这瓶 “梦魇”,是她为自己那最高级别的仇敌 —— 太后,或许还包括 “影” 的核心人物,甚至可能是那位她尚无法完全看透的皇帝 —— 准备的终极武器之一。它并非为了速杀,而是为了惩罚,为了让那些毁掉她人生、屠戮她家人的仇敌,在漫长的时间里,一点点品尝恐惧和痛苦的滋味,如同她这些年来所承受的一样,最终在绝望中偿还沈家的血债。

握着这小小的玉瓶,沈璃的手指没有丝毫颤抖,只有一种冰冷的坚定。道德的界限在她家破人亡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变得模糊不清。她曾是尚药局最有天赋的医女,立志悬壶济世,救死扶伤;可深宫的倾轧、仇敌的狠毒,早已将她逼到了命运的悬崖边。要么复仇,要么毁灭,她没有第三条路可走。用毒,这种为正道所不齿的手段,此刻在她手中,只是复仇的工具,是弱者对抗强权时,所能握住的、最隐蔽也最锋利的匕首。

她将 “梦魇” 小心地藏入袖袋中最隐蔽的夹层 —— 那夹层是她特意让成衣局的绣娘缝制的,位于袖口内侧,开口极小,不仔细触摸根本无法察觉。她还在夹层里垫了一层油纸,防止药液渗出,同时将那卷记载着真相的兽皮册放在另一个袖袋里,两者分开放置,避免出现意外。

做完这一切,她再次深吸一口气,走到放置在静室中央的樟木盒前。樟木盒表面光滑,能清晰地映照出她的面容。她对着盒盖整理了一下表情,将眼底的恨意、痛苦、决绝一一掩藏,只留下一片属于尚药局掌药沈璃的、略带疲惫却依旧沉静的神色 —— 眉峰微垂,眼神平和,嘴角抿成一条淡淡的直线,看起来就像是刚刚查阅完大量医案,有些劳累却依旧专业。

确认所有情绪都被完美掩藏后,她才伸手握住静室门的铜环,缓缓打开门。

门外,赵铎那冷硬的身影果然如同雕塑般立在那里。他穿着一身玄色劲装,腰间佩着一把锋利的弯刀,刀柄上的铜环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冷光。他的身姿挺拔如松,目光锐利如鹰,仿佛能穿透人心,可在沈璃无懈可击的表演下,他的眼神只是在她脸上短暂停留了一瞬,似乎并未捕捉到更多异常。

“让赵统领久等了。” 沈璃微微颔首,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刚才在静室中经历的不是一场灵魂的冲击,而只是一次普通的医案查阅。

赵铎没再多言,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再次做了一个 “请” 的手势,动作标准而恭敬,却透着一股不容拒绝的威严。他是皇帝身边最信任的统领,负责皇宫的安保与暗卫调度,平日里沉默寡言,却心思缜密,任何细微的异常都可能引起他的警惕。

沈璃跟着赵铎,一步步走在漫长的宫道上。深秋的寒风凛冽,卷着枯黄的落叶,从宫墙的缝隙里钻出来,打在脸上如同小刀子般刺痛。宫道两旁的宫灯早已点亮,昏黄的灯光透过纸罩,在青石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那些光影随着两人的脚步不断移动,像是在地面上绘制出一幅变幻不定的棋局。

沈璃的心却比这深秋的风更冷。她的大脑如同高速运转的齿轮,飞速思考着皇帝突然召见的种种可能 ——

是因为五皇子慕容珏?五皇子可并不是储君,慕容珏的身体在她的调理下已逐渐好转,虽然依旧有些虚弱,需要长期服用汤药,但性命早已无忧。皇帝若是真的关心五皇子的病情,大可召太医院的太医正询问,没必要单独召见她这个尚药局掌药,毕竟在宫廷体制中,太医正的级别远高于她。而且,她每日都会将五皇子的病情记录成册,呈交给内务府,再由内务府转呈皇帝,皇帝若想了解情况,查看册子即可,无需劳烦她亲自前往紫宸殿。

是因为秘藏阁?她之前以 “查阅医案” 为由,频繁出入秘藏阁,还特意调阅了军中药务记录和承光十七年的账册 —— 承光十七年,沈家被抄的年份。她当时已经尽量小心,每次查阅都选择在人少的清晨或傍晚,还特意避开了负责看管秘藏阁的老太监,可即便如此,她的动静或许终究没能瞒过皇帝的眼线。皇帝是否已经知道她发现了什么?此次召见,是想试探她的口风,还是打算直接摊牌?亦或是…… 用一场 “意外” 来警告她,让她不要再继续追查下去?

还是因为太后?太后那边是否又有了什么动作,在皇帝面前进了谗言?比如诬陷她在五皇子的汤药里动手脚,或是质疑她的身份来历?毕竟,她是沈家的遗孤,这一点在宫中并非完全无人知晓,只是之前因为她身份低微,又专注于医术,才没引起太多关注。如今她在五皇子中毒案中立了功,地位逐渐提升,自然更容易成为太后的眼中钉。

无数个念头在她脑海中盘旋、碰撞,每一种可能都指向未知的危险。紫宸殿西暖阁越来越近,那座金碧辉煌的殿宇在昏黄的天色下显得格外威严,飞檐上的琉璃瓦反射着微弱的光,如同巨兽的鳞片。可在沈璃眼中,这座象征着皇权的殿宇,却如同龙潭虎穴,每一步靠近,都可能踏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踏入西暖阁的瞬间,一股混合着淡淡龙涎香和暖炉热气的温暖气息扑面而来,与外面的寒冷形成鲜明对比。阁内的温度适宜,暖炉里燃着上好的银丝炭,没有丝毫烟味,只有温暖的热气缓缓弥漫。阁内布置典雅而威严,紫檀木打造的书案、座椅散发着淡淡的木香,书案上整齐摆放着奏折、笔墨,镇纸是一块硕大的和田玉,上面雕刻着精致的龙纹。多宝格上陈列着各种珍玩玉器,有通透的翡翠摆件,有温润的白玉佩饰,还有来自西域的琉璃器皿,每一件都价值连城。地上铺着厚厚的波斯地毯,地毯上绣着繁复的花纹,脚步落在上面悄无声息,只能感受到柔软的触感。

皇帝慕容翊并未像往常一样坐在书案后批阅奏折,而是负手站在一扇巨大的窗前,望着窗外凋零的庭院。庭院里的梧桐树叶早已落尽,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直指天空,几只麻雀落在枝桠上,发出 “叽叽喳喳” 的叫声,却更显庭院的孤寂。皇帝穿着一身明黄色的常服,衣料是上好的云锦,上面用金线绣着暗纹龙图案,在光线下若隐若现。他的身形略显清瘦,肩膀微微下垂,背影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和孤寂,与平日里那个威严、冷静的帝王形象判若两人。

听到脚步声,慕容翊缓缓转过身。他的面容俊朗,眉眼深邃,鼻梁高挺,嘴唇薄而有力,只是眼角的细纹和眼底的青黑,暴露了他近日的操劳与疲惫。他的目光落在沈璃身上,带着一种审视的意味,却又似乎藏着一丝复杂的情绪。

沈璃立刻敛衽行礼,双膝微微弯曲,垂首恭声道:“臣尚药局掌药沈璃,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她的声音控制得恰到好处,既带着对帝王的恭敬,又透着一丝因旧伤未愈而产生的虚弱,还夹杂着恰到好处的、面对天威时的谨慎,没有任何破绽。

“平身吧。” 慕容翊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倦意,仿佛连日未眠。他走到一旁的软榻上坐下,软榻上铺着厚厚的狐裘垫子,看起来极为舒适。他示意沈璃也坐下,目光却依旧落在她身上,细细打量着她:“沈卿的脸色似乎不大好?可是为珏儿诊治,过于劳累了?还是之前在地牢受的旧伤未愈?”

他的语气听起来颇为温和,甚至带着几分真切的关怀,就像一位君主在关心自己的臣子。可沈璃的心弦却绷得更紧 —— 帝王之心,深不可测,表面的关怀之下,往往藏着致命的试探。她很清楚,自己如今的身份敏感,任何一点异常都可能引起皇帝的怀疑,进而招来杀身之祸。

“谢陛下关怀。” 沈璃依言起身,却并未坐下,依旧微微垂着头,保持着恭敬的姿态,“五殿下洪福齐天,经臣连日调理,病情已趋于稳定,只需后续细心养护,避免劳累与寒凉,便可逐渐康复。臣并非因殿下劳累,只是今日在秘藏阁查阅一些陈年医案时,阁内久未清扫,灰尘稍大,不慎吸入些许,引得有些咳嗽,并无大碍,不敢劳陛下挂心。” 她将之前应对赵铎的说辞再次搬出,语气自然,逻辑清晰,完美地将自己的异常归咎于 “吸入灰尘”,同时巧妙地提及 “查阅医案”,为后续可能的追问埋下伏笔。

“哦?查阅陈年医案?” 慕容翊端起旁边小几上温着的参茶,茶盏是精致的白瓷青花,杯沿薄如蝉翼。他轻轻呷了一口,动作优雅,状似随意地问道,“可是与珏儿的病有关?毕竟珏儿此次中毒的症状颇为奇特,太医院的几位太医都未曾见过。”

沈璃的心猛地一跳 —— 来了!皇帝果然追问起了 “查阅医案” 的事情!这正是她最担心的问题,也是最容易暴露破绽的地方。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大脑飞速运转,组织着语言:“回陛下,五殿下乃金枝玉叶,是陛下的心头肉,臣身为尚药局掌药,负责殿下的诊治,不敢有丝毫怠慢。此次殿下中毒的症状确实罕见,臣反复研究,却始终未能找到完全对症的疗法。故而想着从以往的典籍医案中寻找类似案例,或许能有所借鉴,哪怕只是得到一丝启发,也能让殿下更快康复。正因如此,臣才斗胆向秘藏阁管事申请,调阅了一些年代久远的医案旧档,只是那些档案存放多年,灰尘确实大了些,让陛下担忧,臣罪该万死。”

她巧妙地将查阅医案的目的引向五皇子中毒案,既合情合理,又能体现自己对五皇子的尽心尽责,将自己真正的目的 —— 追查父亲死因、寻找沈家冤案的证据 —— 完美隐藏在 “为五皇子治病” 的外衣之下。她的语气带着一丝自责,仿佛真的因为 “让陛下担忧” 而感到愧疚,进一步降低了皇帝的警惕。

慕容翊点了点头,似乎接受了这个解释,他放下茶盏,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杯沿,叹了口气:“沈卿有心了。珏儿此次能转危为安,脱离性命之忧,多亏了你。你于医术一道,确有非凡造诣,比太医院那些墨守成规的老臣强多了。” 他的话语中带着对沈璃的赞赏,却也隐隐透露出对太医院的不满。

沈璃垂首道:“陛下谬赞。臣只是尽了自己的本分,不敢居功。太医院的各位大人经验丰富,臣平日里也多向他们请教,此次能为殿下诊治,亦是得益于各位大人的指点。” 她懂得功高震主的道理,不敢独占功劳,特意提及太医院,既显得谦逊,又能避免引起其他朝臣的不满。

慕容翊似乎对她的回答颇为满意,他沉默了片刻,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拇指上的白玉扳指 —— 那扳指是父亲沈巍当年平定北疆后,皇帝赏赐的战利品,玉质温润,价值连城。沈璃的目光落在扳指上,心脏不由得一紧,父亲的面容再次浮现在脑海中。

就在这时,慕容翊缓缓开口,声音低沉了几分,带着一种回忆的意味:“沈巍…… 是个将才,更是忠臣。他镇守北疆十余年,戎马倥偬,大小战役经历百余场,为我大靖守住了北大门,劳苦功高。当年他出征前,朕曾与他在御花园饮酒,他说‘臣此生唯有一愿,便是护大靖河山无恙,护陛下龙体安康’,如今想来,依旧历历在目。朕…… 至今仍时常想起他。”

沈璃的心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呼吸瞬间变得困难起来。她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疼痛让她保持着清醒,才没有失态地抬头。皇帝这话是什么意思?是真心怀念父亲,还是在做虚伪的表演?是想通过提及父亲,来试探她的反应,还是另有深意?她不敢深思,更不敢抬头,生怕眼底压抑的恨意会泄露分毫,只能努力维持着声音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哽咽:“能得陛下如此挂念,沈将军…… 在天之灵,亦当感念圣恩。”

“感念?” 慕容翊忽然轻笑了一声,那笑声里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意味,似是嘲讽,又似是无奈,还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愧疚,“或许吧。只是朕终究…… 负了他。”

最后三个字,他说得极轻,几乎如同叹息,却像重锤般砸在沈璃的心上!

负了他?!

皇帝这是什么意思?!

他承认了?承认了他对父亲的亏欠?!这亏欠,是指未能保住沈家,让父亲蒙冤而死,还是指…… 他亲自参与了那场阴谋,事后又感到后悔?

巨大的震惊和疑惑如同潮水般涌上心头,沈璃的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后背的伤口再次传来尖锐的刺痛。她几乎要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能克制住自己不抬头看向皇帝,才能阻止自己质问他 “为何负了父亲”“沈家的冤案究竟是怎么回事”。她死死咬着口腔内壁,铁锈般的血腥味在舌尖蔓延,疼痛让她保持着最后的理智。

慕容翊似乎也意识到自己失言,脸上的复杂情绪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平日的威严,只是语气中依旧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罢了,旧事不提也罢。人已逝去,再多说也无益。沈卿,朕今日召你来,一是看看你的伤势,珏儿后续的调理还需你悉心照料,你要保重自身,切不可因劳累损伤了身体。二来……”

他顿了顿,端起参茶再次喝了一口,目光再次聚焦在沈璃身上,那目光变得锐利了几分,仿佛能看穿她所有的伪装:“太后凤体近日亦有些违和,夜间常常惊悸多梦,睡不安稳,有时甚至会从噩梦中惊醒,冷汗涔涔。太医院的太医们为太后开了安神汤,连着服用了数日,效果却平平。朕听闻你精通针灸与药石调理,连珏儿那般凶险的毒症都能化解,想来在安神定惊方面,也必有独到之处。朕想让你明日去慈宁宫一趟,为太后请个脉,看看能否根据太后的体质,换个更对症的方子。”

轰 ——!

如同惊雷在脑海中炸开,沈璃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瞬间窜升至头顶,四肢百骸都变得冰凉!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又在下一秒疯狂沸腾,冲击着她的血管,让她感到一阵晕眩。

去慈宁宫?!

为太后请脉?!

那个她恨不能食其肉、寝其皮的仇人!那个策划了沈家满门抄斩的罪魁祸首!皇帝竟然让她去为太后诊治?!

这究竟是巧合,还是皇帝有意为之?他是真的关心太后的病情,觉得她医术高明,所以才派她去;还是…… 这根本就是一场试探?试探她是否知道了沈家冤案的真相,试探她是否会趁机对太后下手?

袖袋中,那个装着 “梦魇” 的小瓶,此刻仿佛变得滚烫,灼烧着她的肌肤,也灼烧着她的理智。

机会!

一个她梦寐以求的、可以近距离接触太后,甚至可能趁机下毒的机会,竟然就以这样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突兀地出现在了她面前!只要她能在太后的汤药或香料中加入 “梦魇”,用不了多久,太后就会在无尽的噩梦与痛苦中死去,而且绝不会有人怀疑到她头上!这是她复仇之路的一大步,是她为家人报仇雪恨的绝佳时机!

然而,这同时也是一个巨大无比的陷阱!慈宁宫作为太后的居所,必然是龙潭虎穴,防卫森严 —— 不仅有太后亲自培养的宫女、太监,还有专门负责太后安全的禁军,甚至可能有 “影” 组织的人暗中保护。太后身边更是能人辈出,太医院的院判每日都会去为太后请安,还有几位擅长用毒与解毒的嬷嬷时刻陪伴在太后左右,任何一点异常的气味、颜色,都可能被他们察觉。她稍有不慎,露出丝毫破绽,立刻就是万劫不复的下场!

更重要的是,皇帝此举的用意实在太深,她根本无法判断这究竟是机会,还是皇帝和太后联手布下的杀局 —— 或许皇帝早已知道她的身份,知道她在追查沈家冤案,甚至知道她对太后恨之入骨,所以故意让她去慈宁宫,等着她动手,然后以 “谋害太后” 的罪名,将她当场抓获,彻底斩草除根!

巨大的心理冲击让沈璃的身体微微摇晃,她不得不扶着旁边的桌角,才勉强站稳。后背的伤口早已被冷汗浸透,纱布与皮肉粘连在一起,每一次呼吸都带来撕裂般的疼痛。但她此刻已经顾不上这些,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 “去不去慈宁宫”“用不用‘梦魇’” 这两个问题上。

她知道,自己绝不能犹豫,更不能拒绝。在皇帝面前,任何异常的迟疑都会引起怀疑,甚至可能直接被判定为 “心怀不轨”。她必须立刻做出回应,而且回应必须完美无缺。

沈璃强行压下翻腾的心绪,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带着一丝受宠若惊和应有的谨慎,仿佛真的因为皇帝的信任而感到荣幸,又因为太后的尊贵而感到惶恐:“臣…… 遵旨。太后凤体关乎国本,乃是天下之福,臣必定竭尽所能,悉心为太后诊治,不敢有丝毫懈怠。只是……” 她适时地流露出适当的惶恐,语气带着一丝犹豫,“太后身份尊贵,乃是臣的长辈,臣年轻识浅,医术尚浅,唯恐在诊治过程中有所疏漏,辜负陛下的信任,也冲撞了太后凤体。是否请太医正大人一同前往慈宁宫,与臣共同为太后诊治,更为稳妥?”

这是以退为进的策略 —— 主动提出让太医正一同前往,既表现出自己的谨慎与恭顺,符合她 “年轻识浅” 的身份,又能将一部分责任转移给太医正,降低自己单独行动的风险。如果皇帝同意,她可以在太医正的掩护下,寻找下毒的机会;如果皇帝拒绝,也能让她进一步判断皇帝的真实用意。

慕容翊却摆了摆手,语气坚定:“太医正年纪大了,思路难免僵化,只会用些老方子,对太后的症状束手无策,否则太后的病情也不会迁延至今。朕看你就很好,胆大心细,敢于用药,又懂得变通,比那些墨守成规的老臣强多了。你不必过于担忧,放手施为便是。若在诊治过程中有任何需要,无论是药材还是器具,都可直接从尚药局调取,无需另行请示内务府或太医院,朕会亲自下令,让他们全力配合你。”

皇帝的话,看似是莫大的信任和恩宠,给予了她极大的权力,却像一道道无形的枷锁,紧紧套在了沈璃的身上。他不仅拒绝了她的提议,还断绝了她推辞的余地,甚至为她 “下毒” 提供了便利 ——“可直接从尚药局调取药材”,这意味着她可以名正言顺地将 “梦魇” 的药材带入慈宁宫,而不会引起怀疑。

这究竟是信任,还是更深的试探?沈璃心中的疑惑越来越重,却不敢再多问一句。

“是,臣遵旨。定当竭尽全力,为太后诊治,不辜负陛下的信任。” 沈璃深深敛衽,额头几乎要碰到地面,掩去眼底所有复杂的情绪 —— 恨意、疑惑、恐惧、决绝,此刻都被她完美地掩藏在恭敬的姿态之下。

“嗯,下去准备吧。明日清晨,你直接去慈宁宫即可,无需再来向朕复命。” 慕容翊似乎有些累了,挥了挥手,重新将目光投向窗外,背影依旧透着那股难以驱散的孤寂和疲惫,仿佛刚才那场对话耗尽了他所有的精力。

沈璃恭敬地行礼告退,转身一步步退出西暖阁。她的脚步缓慢而平稳,没有丝毫慌乱,直到走出殿门,重新感受到深秋寒风的凛冽,才仿佛重新获得了呼吸的能力。冰冷的风灌进衣领,让她打了个寒颤,也让她混乱的大脑清醒了几分。

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纱布与皮肉粘连在一起,又冷又痛,每走一步都牵扯着伤口,带来阵阵刺痛。但她浑然不觉,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脑海中的两个念头里,它们如同两条疯狂的毒蛇,在她的思绪中交织碰撞 ——

皇帝那句 “朕终究负了他” 究竟是何含义?他是真的对父亲心怀愧疚,还是在演戏?如果他真的愧疚,为何不为沈家平反?如果他是在演戏,那他的目的又是什么?

以及,明日前往慈宁宫,她该如何应对?那瓶 “梦魇”,她到底要不要用?如果用,该如何在重重监视下,神不知鬼不觉地将毒素加入太后的饮食或汤药中?如果不用,她又该如何错过这个千载难逢的复仇机会?

机会与死亡并行,信任与阴谋交织。这条复仇之路,比她想象的更加迷雾重重,每一步都踏在深渊的边缘,稍有不慎,就会坠入万劫不复的地狱。

沈璃走到宫道的拐角处,停下脚步,环顾四周,确认无人监视后,她缓缓抬起手,握紧了袖中的玉瓶。玉瓶的温凉透过布料传来,却无法冷却她心中的狂热与决绝。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疼痛,可这疼痛却让她更加清醒。

慈宁宫…… 太后……

无论前方是陷阱还是机遇,她都已没有退路。从她决定活下去、决定为家人复仇的那一刻起,她就注定要在刀尖上行走,要在阴谋与杀机中寻找生机。

沈璃抬起头,望着阴沉沉的天空,云层厚重,仿佛随时会落下一场冰冷的冬雨。她眼中最后一丝犹豫被彻底碾碎,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和冰冷的算计 —— 明日慈宁宫之行,她不仅要去,还要带上那瓶 “梦魇”;她不仅要为太后 “诊治”,还要找到合适的机会,让太后尝尝她亲手调制的 “礼物”。

哪怕前方是万丈深渊,她也要跳下去,哪怕粉身碎骨,也要拉着仇人一同坠落。

风,更冷了。卷起地上的落叶,打着旋儿飞向远方,如同她此刻混乱却又坚定的命运。沈璃深吸一口气,握紧袖中的玉瓶,转身朝着尚药局的方向走去。她的背影在昏黄的宫灯映照下,显得格外孤寂,却又带着一种不容侵犯的决绝。

复仇的棋局,已然落子。而她,既是棋子,也是执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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