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西暖阁内,金砖墁地,光可鉴人,却映不出几分暖意。烛台上的龙涎香燃得正旺,烟缕袅袅升起,在鎏金铜制的宫灯旁绕出纤细的弧线,将帝王慕容翊的身影拉得颀长,投在挂着《江山万里图》的墙壁上,忽明忽暗。定王萧珩仓皇离去时带起的微弱气流早已平息,唯剩慕容翊指尖无意识敲击紫檀木桌面的 “笃笃” 声,一声声,不紧不慢,如同悬在梁上檐下影卫心头的更鼓,精准地丈量着这深宫中的寂静与暗流。
慕容翊终于缓缓睁开眼,狭长的凤眸中,先前因沈家旧事或有转机而泛起的那一丝微末兴奋,早已被更深沉、更冰冷的算计所取代。他指尖停在桌面的暗纹上 —— 那是工匠精心雕刻的云纹,此刻却像极了朝堂上盘根错节的势力脉络。他并非怜惜沈璃可能遭受的苦难,那个从定王府废院爬出来的女子,于他而言,更像是一把意外得来的、淬着旧怨与秘密的锋利匕首。三年前沈巍案疑点重重,太后与萧珩一系从中作梗,他虽登基却受制于旧势力,而沈璃的出现,恰好是一个契机 —— 一个或许能撬动这潭死水、刺破沈巍旧案背后迷雾的契机。
“李德全。” 他声音不高,却似带着金石之质,清晰地穿透珠帘,没有一丝波澜,却让在外侍立的内侍总管瞬间绷紧了神经。
李德全立刻躬身趋入,青缎长袍扫过金砖,几乎听不到声响。他垂首而立,双手交叠在腹前,连呼吸都放得极轻:“奴才在。” 这位内侍总管在宫中沉浮三十年,深知帝王沉默背后的雷霆之怒,更懂平淡语气中的深意,此刻额角已渗出细汗,却不敢抬手擦拭。
“尚药局的沈司药,” 慕容翊端起手边的参茶,茶盏是和田玉所制,触手温润,他却只漫不经心地摩挲着杯沿,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评论今日御膳房呈上的桂花糕,“今日御前受惊了。从朕的私库里取那对碧玉缠丝镯子 —— 就是去年西域进贡的那对,水头足的 —— 再加两匹江南新进的上用云锦,织金缠枝莲纹样的,给她压惊。”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殿外廊下的宫灯,补充道:“再传口谕给尚药局掌印陈老,就说沈司药侍奉尽心,朕心甚慰,特许她明日休沐一日,不必当值。”
李德全心中已是翻江倒海,面上却纹丝不动,只愈发恭谨地叩首:“奴才遵旨。” 他垂下的眼帘遮住了眼底的震惊 —— 那对碧玉缠丝镯,市值千金,寻常妃嫔都难得一赏;江南云锦更是今年刚贡入的新货,连贵妃都只得了一匹。陛下这哪里是压惊,分明是将沈璃在御前的 “得脸” 彻底坐实,更是做给所有目睹了今日水榭闹剧的人看:这个女官,朕护着。经此一事,这沈璃,怕是真要在这波谲云诡的后宫里,崭露头角了。
“还有,” 慕容翊将参茶递回内侍手中,指尖划过杯底的暗刻龙纹,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着太医院副判周明安,亲自去一趟定王府。就说林侧妃‘失心疯’反复发作,朕心有挂念,让他好生诊治。所需药材,无论是太医院的内库,还是尚药局的储备,都准他直接支取,不必走寻常流程。务必让定王府上下‘安心’,知道朕体恤宗亲。”
李德全头垂得更低,几乎要碰到膝盖,声音愈发恭敬:“是。奴才即刻去传旨,定不耽误。” 他完全明白陛下的深意 —— 周明安是陛下登基后亲手提拔的人,医术精湛且忠心耿耿,派他去定王府,明着是诊治,实则是将林婉柔 “疯癫” 之事钉死在铁板上。一来全了皇家颜面,堵住悠悠众口;二来绝了萧珩日后反口或狡辩的任何可能;三来更是将周明安这颗钉子,明晃晃地插进了定王府的内宅深处。往后定王府后院的任何风吹草动,都难逃圣听。
旨意传得极快,不过半个时辰,尚药局的庭院里便响起了内侍的唱喏声。
沈璃正坐在窗前核对药材账册,案上摊着的宣纸写满了工整的小楷,手边的青瓷砚台里还蘸着墨。听到唱喏声,她立刻起身,理了理青色宫装的衣襟,快步走到庭院中,跪在冰凉的青石板上。
秋日的阳光透过院中的老槐树,洒下斑驳的光影,落在她的发顶。捧着赏赐的小太监掀开锦盒,一对碧玉缠丝镯在阳光下泛着莹润的光泽,镯身上的缠枝莲纹细密精巧,一看便知是上等佳品;两匹云锦叠在一旁,金线在光线下闪烁,织出的莲纹栩栩如生。周围的尚药局宫人都屏住了呼吸,眼神里满是羡慕与敬畏 —— 这样的赏赐,即便是尚药局的掌印陈司药,也从未得过。
“沈司药,陛下念你今日御前受惊,特赐珍宝压惊,还望你日后愈发尽心侍奉。” 内侍宣读完毕,将锦盒递到沈璃面前。
沈璃垂首接旨,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惶恐与感激:“臣女沈璃,谢陛下隆恩!臣女定当肝脑涂地,不负陛下信任!” 说罢,她对着紫宸殿的方向行三跪九叩大礼,膝盖磕在青石板上,传来清晰的痛感,却让她的姿态更显恭顺。
只有在她深深低下头,长睫掩盖住眸光的瞬间,眼底才疾速掠过一丝冰冷的锐芒 —— 慕容翊此举,一石三鸟。赏她珍宝,是护她免于萧珩的 immediate 报复;许她休沐,是给她时间梳理人脉;而这满院宫人的目光,则是将她推到风口浪尖,让她成为后宫中吸引火力的靶子。
但她早已不是三年前那个任人宰割、孤苦无依的沈家孤女了。这枚靶子,她接了!正好借此机会,亮明身份,让那些同样蛰伏在暗处、对贵妃党专横跋扈或对自身处境不满的人,能看到她这盏骤然被帝王亲手点燃的 “灯”。
恭送走内侍,沈璃捧着锦盒,没有回自己的小屋,而是径直走向陈司药的直房。尚药局的宫人们都远远看着,不敢上前,只有跟在她身边的小宫女春桃,眼神里满是担忧,却也只能悄悄跟着。
陈司药的直房在尚药局最深处,窗外种着几株菊花,此刻开得正盛,黄的、白的,衬得这间简陋的屋子多了几分生机。屋内陈设简单,一张旧木桌,两把藤椅,书架上摆满了泛黄的古籍医书,案头还放着几个晾晒药材的竹匾,里面是刚采来的枇杷叶和甘草。陈司药正戴着老花镜,低头校对一本厚重的《本草纲目》批注本,笔尖在纸上写写画画,神情专注。
“陈老。” 沈璃轻叩房门,声音恭敬。
陈司药闻声抬起头,取下老花镜,看到沈璃手中的锦盒,眼中先是闪过一丝了然,随即化为淡淡的忧虑。他示意沈璃坐下,转身从书架旁的小炉子上提起陶壶,给她倒了一杯温热的普洱茶:“陛下的赏赐到了?今日水榭之事,老夫刚从周明安那里听了个大概。树欲静而风不止啊,阿璃。” 他唤她 “阿璃”,是长辈对极其看重的后辈才会使用的亲昵称呼,语气里满是关切。
沈璃将锦盒放在桌上,没有立刻坐下,而是依旧保持着恭敬的姿态:“陈老,正是。陛下这是把我架在火上烤呢。但这火,我不得不接。只是日后,恐怕尚药局再难有宁日,还要牵连您老,不得清静。”
陈司药摆摆手,示意她不必多礼:“老夫一把年纪,在这尚药局待了二十多年,什么风浪没见过?清静不清静的,早已看淡。你既有心查清沈家旧案,又有能力在这深宫里立足,放手去做便是。只要不忘医者本心,不行阴诡害人之事,老夫这把老骨头,总能替你挡些风雨,守住这尚药局一方之地。”
他顿了顿,起身走到门边,确认四周无人后,才压低声音,几乎如同耳语:“你前些日子让老夫留意的那几人,近日都有些不同往常的动静。王美人身边的宫女小翠,昨日来取安神茶时,绕着圈子问你最近是否安好,还说王美人总念着你;太医院的张医士,就是那个因反对贵妃用猛药调理身体而被排挤的年轻人,今日在太医院当值时频频出错,诊脉都心不在焉的,想来是听全了水榭的风声,心里有了计较。”
沈璃眼中精光一闪,如同暗夜中的寒星:“多谢陈老。我明日恰巧‘休沐’,正可出去走走,会会这些人。”
陈司药点点头,从书架上取下一本旧书,翻开其中一页,里面夹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几行小字:“张医士父亲曾是太医院院判,因弹劾奸佞被罢官,郁郁而终;王美人母家是江南小吏,无权无势,在宫中无依无靠。这些背景,你心里有数。”
沈璃接过纸条,仔细看了一遍,然后将其点燃,扔进旁边的铜炉里。纸灰随风飘起,很快化为灰烬。她郑重地对陈司药行了一礼:“多谢陈老周全。”
次日清晨,沈璃换上了一身半旧不新的浅青色宫装,领口和袖口的绣纹已经有些褪色,头上只簪了那支代表尚药局女官身份的碧玉簪,没有佩戴任何其他饰物。她捧着一个装有常用药材和诊脉工具的小巧药匣,悄无声息地出了尚药局的后门。春桃想跟着,却被她拦住:“你留在尚药局,帮陈老盯着药材库,若有人来寻我,就说我去城外药田查看药材长势了。”
御花园西北角的假山小亭,是宫中极少有人来的地方。这里的假山由青石堆砌而成,上面爬满了青苔,亭下的石凳冰凉,周围的树木早已落叶,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沈璃到的时候,张医士已经在亭子里等着了,他穿着一身太医院的灰色官袍,双手背在身后,不停地踱步,时不时抬头看向通往小亭的小径,神色紧张又焦虑。
听到脚步声,张医士猛地回头,看到是沈璃,连忙上前,拱手行礼,姿态放得极低:“沈司药。” 他的声音有些发颤,显然是心里没底。
“张医士不必多礼。” 沈璃走到石凳旁坐下,将药匣放在桌上,语气平和,“听闻医士近日正在潜心钻研《伤寒论》中关于心悸怔忡的篇章,我恰好在陈司药处得见他老人家早年的一些批注心得,觉得甚是精妙,便抄录了些许,或对医士有所启发。” 她说着,从药匣里取出一卷纸,递了过去。
张医士双手接过,展开一看,瞳孔骤然收缩。纸上哪里是什么寻常批注,竟是数页笔墨隽秀、见解犀利的医案分析,其中详细记录了几例 “肝气郁结、痰火扰心” 的疑难杂症,症状描述与贵妃母家那位仗势欺人、常年酗酒的侄子如出一辙。更关键的是,医案中还附上了对应的治法,需用到 “牛黄、麝香” 等几味昂贵且需御批才能取用的药材。
他瞬间明了,这是沈璃和陈司药在向他传递信息:他们有能力帮他接触到贵妃一系,更有能力为他提供稀缺药材,只要他愿意站在他们这边。同时,这也是在考察他的悟性与立场 —— 若是他看不懂其中深意,或是不敢接这烫手山芋,那便不值得拉拢。
张医士的手指微微发抖,他抬起头,看向沈璃,眼中满是震惊与犹豫:“这…… 沈司药,晚辈…… 晚辈人微言轻,怕是…… 怕是担不起这份信任。” 他想起父亲当年的遭遇,心里既渴望机会,又害怕重蹈覆辙。
沈璃神色依旧平静无波,她拿起桌上的茶杯,轻轻吹了吹热气:“医道无涯,唯交流切磋方能不断精进。陈老常说,如今太医院中,能沉下心来钻研医术、心怀仁念的年轻人越发少了。你父亲当年的风骨,陈老亦是敬佩不已。”
她顿了顿,目光意味深长地扫过张医士略显苍白的脸:“若医士日后在医术上有何困惑,或在太医院中遇到难处,” 她刻意加重了 “难处” 二字,“或许也能来尚药局与陈老探讨。尚药局虽不比太医院权势大,却也能为真正做事的人,提供一个说话的地方。”
没有赤裸裸的拉拢,只有学术上的提携和一条潜在的、可靠的求助路径。张医士深知陈司药的为人 —— 当年他父亲被罢官,是陈司药悄悄送了盘缠和医书,才让他得以继续学医。如今陈司药和沈璃愿意伸出援手,这是他唯一的机会。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将那卷纸小心翼翼地收好,放进怀里,然后对着沈璃深深一揖:“下官明白!多谢司药提点,多谢陈老厚爱!晚辈定当努力精进医术,若有差遣,定当万死不辞!”
沈璃微微颔首,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将药匣里的一小包甘草递给他:“秋日干燥,医士日夜操劳,可煮些甘草水润肺。” 这是一种隐晦的约定,代表着他们之间的信任已初步建立。
离开小亭,沈璃没有直接去静怡苑,而是绕了一段远路,经过贵妃所居的飞鸾宫附近。飞鸾宫的宫墙高耸,朱红色的大门前站着两队侍卫,神色威严。宫墙外的石板路上,几个宫女正抬着精致的食盒往里走,食盒上的鎏金花纹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沈璃远远看着,眼底掠过一丝冷意 —— 这便是她要推翻的势力,奢华背后,是无数像沈家一样的冤魂。
静怡苑位于后宫东北角,是整个皇宫中最偏僻的区域之一。这里的宫墙比其他地方矮了一截,墙头上的瓦片还有几处破损,庭院里的花草无人打理,长得杂乱无章。正屋的窗纸有一个破洞,用浆糊粘着一张旧纸,风吹过,发出 “哗啦” 的声响。
沈璃走进庭院时,王美人正坐在窗下的绣架前,教导十五皇子慕容翔认字。王美人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粉色宫装,袖口处还打着一个补丁,她的头发只用一支素银簪固定,没有任何其他装饰。十五皇子慕容翔穿着一件浅蓝色的小袍子,领口的扣子松了一颗,正乖巧地拿着一本破旧的《千字文》,小声朗读着。
听到脚步声,王美人抬起头,看到是沈璃,眼中立刻迸发出惊喜的光彩,忙放下手中的针线,起身相迎:“沈司药,你来了!快进来坐!” 她的声音有些激动,甚至忘了行礼。
“给美人请安。” 沈璃依着规矩行礼,语气温和。
“快别多礼!琛儿,快谢谢沈司药当日救命之恩。” 王美人拉过身边的儿子,轻轻推了他一下。
十五皇子慕容翔虽然脸色仍有些许苍白,但眼神清亮有神,他依言走到沈璃面前,规规矩矩地行了一个礼,声音稚嫩却清晰:“谢谢沈司药姐姐。”
沈璃忙侧身避过,笑着轻轻摸了摸小皇子的发顶:“皇子殿下洪福齐天,自有神灵庇佑,臣女不敢居功。今日得空,特来看看殿下恢复得如何,顺便带了些新制的枇杷膏,秋日干燥,殿下和美人都可用些润润肺腑。” 她说着,从药匣里取出一个小巧的瓷瓶,递到王美人手中。
王美人接过瓷瓶,打开盖子,一股清甜的枇杷香气扑面而来。她眼眶一红,声音哽咽:“这宫里人心凉薄,拜高踩低是常事,也就你和陈老还真心记挂着我们母子…… 上次琛儿生病,若不是你冒着大雨赶来,我…… 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沈璃环视这清冷简朴的宫室,目光落在桌上的粗陶碗和缺了角的木盘上,心中亦是感慨万千。她拉着王美人的手,在绣架旁坐下,压低声音,语气却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力量:“美人言重了。如今陛下既赏了我,我在这宫里也算有了一二分微末脸面。日后若静怡苑有什么短缺不便之处,或是殿下玉体再有任何不适,美人务必立刻派人来尚药局寻我,千万莫要再像上次那般苦苦硬熬着。”
这话恰恰说中了王美人心中最大的痛处。她低下头,看着自己粗糙的手指,声音哽咽:“我人微言轻,又不得宠,平日里就连份例用度都时有时无,太医院的人更是看不上我们,每次请脉都推三阻四…… 上次若不是你,琛儿他……”
“美人,” 沈璃轻声打断她,目光落在十五皇子身上,“殿下是龙子凤孙,血脉尊贵无比。有些事,一味的隐忍退让,并不能换来真正的安宁,反而会让他人觉得软弱可欺。陛下如今正值春秋鼎盛之年,各位皇子的前程未来,谁又能说得准呢?眼下最最要紧的,是殿下能平安康健,好好读书明理,将来方能有所依仗。”
她说着,从药匣里取出几本装订整齐的旧书,递给十五皇子:“这是陈司药早年收集的启蒙读物,里面有许多有趣的故事,殿下若不嫌弃,可看着解闷。闲暇时,美人也可给殿下讲讲里面的道理,对殿下日后大有裨益。”
王美人看着儿子接过书本时那好奇认真的模样,又看看沈璃平静却坚定的眼睛,一个模糊却大胆的念头在她沉寂已久的心中剧烈地升腾起来。她在这不见天日的深宫里熬了这么多年,受尽冷眼白眼,唯一的指望和活下去的勇气就是身边这个孩子。若是能得到沈璃的帮助,或许…… 或许琛儿的未来,能有所不同。
“沈司药…… 陈老…… 我们母子日后…… 可就……” 王美人声音哽咽,带着孤注一掷的哀恳与期待,双手紧紧攥着沈璃的衣袖。
沈璃轻轻回握住她冰凉的手指,目光沉静而坚定:“美人放心,臣女与陈老既在尚药局一日,便会尽力护持殿下康健无忧。静怡苑的事,便是我和尚药局的事。日后若有需要,只需派人往尚药局送一张纸条,上面画一朵梅花,我便知是美人的消息。” 这是她们之间的暗号,既隐秘又安全。
离开静怡苑时,王美人硬塞给沈璃一个小巧的绣囊。绣囊是用浅粉色的粗布绣的,上面绣着一朵简单的梅花,针脚有些笨拙,却看得出来很用心。里面装着一些晒干的桂花和菊花,是王美人亲手采摘晾晒的,香气清幽。“这是我自己晒的,不值什么钱,你带着泡茶喝,能安神。” 王美人的语气里满是真诚。
沈璃接过绣囊,贴身收好,对着王美人深深一揖:“多谢美人。臣女告辞。”
回尚药局的宫道上,秋风卷起落叶,打着旋儿落在沈璃的脚边。她走得很慢,留意着周围的动静。路上遇到了几位低阶嫔妃和宫女,其中一位是位份为答应的李氏,她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浅绿色宫装,身边只有一个小宫女跟着。李氏见到沈璃,先是一愣,随即快步上前,行了一礼,语气带着试探:“沈司药安好。嫔妾近日总失眠,不知司药可有什么简单的调理之法?”
沈璃停下脚步,上下打量了李氏一番,见她面色苍白,眼下有淡淡的青黑,确实是失眠的症状。她想起陈司药说过,李氏因得罪过贵妃,被打入冷宫边缘,日子过得艰难。沈璃微微一笑,语气温和:“李答应若是不嫌弃,明日可来尚药局一趟,臣女给你开一副安神的药方,用酸枣仁、茯苓煮水喝,效果不错。”
李氏眼中闪过一丝惊喜,连忙道谢:“多谢沈司药!嫔妾明日一定去!”
沈璃点点头,继续往前走。她知道,这又是一颗可以争取的种子。通过这样看似无意的帮助,她的人脉网络,正在一点点扩大。
回到尚药局时,已是正午。春桃早已在门口等着,见到她回来,连忙迎上去:“沈姐姐,你可回来了!陈老刚才还问起你呢!”
沈璃跟着春桃走进自己的小屋,关上门,将窗外的秋风隔绝在外。
“父亲,母亲,兄长……” 她于心中默念,字字泣血,“你们在天之灵看着吧,这仅仅只是一个开始。萧珩的恐惧,林婉柔的疯狂,慕容翊的深沉算计…… 都终将落入我的棋局之中。所有欠我们沈家的血债,我会一笔一笔,清清楚楚,连本带利地讨回来!”
接下来的日子,沈璃行事愈发谨慎,却也更加积极主动地经营巩固着她的关系网络。
她利用尚药局调配各宫药材份例的天然便利,借着陈司药的威望和自己的职权,巧妙地将张医士安排到负责偏僻宫苑平安脉的岗位上。张医士也不负所望,每次诊脉后,都会将各宫的情况悄悄告知沈璃,比如哪位嫔妃被克扣了药材,哪位太监宫女身体不适却不敢声张。
王美人处的药材供应更是得到了优先保障。以往静怡苑得到的药材多是些陈货,甚至有发霉的,如今沈璃特意吩咐药材库,给静怡苑的药材都是最新采办的,品质上乘。十五皇子慕容翔的气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润起来,身体日渐强壮,王美人感激之余,也成了沈璃最可靠的信息来源。她利用自己位份低、不惹眼的优势,留意着后宫的各种动静,比如贵妃近日频繁召见娘家的人,太后身边的嬷嬷常去定王府,这些信息都会通过画着梅花的纸条,悄悄传到沈璃手中。
尚药局的宫人们也渐渐向沈璃靠拢。之前对她有些疏远的几个女官,见她深得陛下信任,又有陈司药支持,也开始主动与她交好。沈璃对所有人都一视同仁,温和有礼,若是有人遇到困难,她也会尽力帮忙。比如药材库的刘管事,他的母亲生病,沈璃特意开了一副药方,还让春桃送去了一些珍贵的药材。刘管事感激不尽,日后药材库有任何动静,都会第一时间告知沈璃。
当然,这一切都在极度隐秘的状态下进行。所有的接触往来都打着 “请示医术”、“领取药材”、“探讨病例” 的正大光明旗号,所有的信息传递都巧妙地隐藏在厚重的药材包、精致的绣花样稿、甚至看似漫无目的的闲聊暗语之中。
比如张医士想传递贵妃克扣其他嫔妃药材的信息,就会在给沈璃的医案中写道:“近日诊治,见多位娘娘脉象虚浮,疑是滋补不足,恐药材供应有缺。” 沈璃看到后,便知其中深意,会借着核对药材份例的机会,暗中调查。
又比如王美人想告知太后去定王府的消息,就会在纸条上画一朵梅花,旁边写着:“近日天凉,听闻王府需多备炭火,太后娘娘体恤,已派人送去。” 沈璃便明白,太后与定王府有了往来。
这期间,定王府那边再无任何公开动静。林婉柔被彻底锁在王府最深处的院落,据周明安 “无意” 中透出的口风,其病情反复无常,时哭时笑,有时甚至会抓起身边的东西扔向宫人,嘴里喊着 “沈璃要杀我”、“别过来”。周明安每次去诊治,都会详细记录林婉柔的状况,然后 “无意” 中将这些消息泄露给尚药局的小吏,再由小吏传到沈璃耳朵里。
萧珩则持续称病告假,一连多日未曾出现在朝堂之上。据定王府的旧人 “偶然” 向尚药局采购药材时透露,萧珩近日闭门不出,每日酗酒,常常摔东西,甚至曾摔碎了当年从沈家抢来的一件珍贵瓷器。管家劝他保重身体,他却怒吼着:“闭嘴!都是你们这群废物!连个女人都看不住!” 显然是惊惧交加,吓破了胆,生怕慕容翊秋后算账,更怕沈璃不知何时会落下的报复。
这份异样的沉寂,反而让沈璃更加警惕。她深知,萧珩绝非甘心认输、坐以待毙之人。这暂时的蛰伏隐匿,必定是在暗处酝酿着更大的风暴。或许是在寻求太后的庇护,或许是在暗中联络旧部,又或许是在策划着针对她的阴谋。
沈璃没有放松警惕,反而更加谨慎地收集着与定王府相关的信息。她让张医士留意太医院中与定王府有往来的医士,让王美人留意太后身边人的动向,让刘管事留意定王府采购的药材种类。她知道,只有掌握足够的信息,才能在风暴来临之时,从容应对。
半个月后,秋意更浓。尚药局的庭院里,老槐树的叶子几乎落尽,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沈璃和春桃正在院子里晾晒药材,将采来的枇杷叶、甘草、菊花摊在竹匾里,让秋日的阳光晒干水分。半个月的光景,秋意更深,宫墙内的梧桐叶片片凋零,带着一种繁华落尽的萧瑟。就在这看似平静的深宫时日里,一道八百里加急的军报,如同投入古潭的巨石,骤然打破了表面的宁静。
北境戎狄犯边,连破两城,边关告急!
紫宸殿内灯火彻夜通明,慕容翊的脸色在跳动的烛火下显得冷硬如铁。朝会上,主战与主和之声争论不休,但增兵驰援、保障粮草通畅是当务之急,这一点无人异议。然而,督运粮草的人选,却成了难题。此职关系重大,需得皇室亲信、地位尊崇之人方能震慑沿途州府,协调各方,但同时又是个极易出差错的苦差事,做好了未必是大功,做坏了则是万劫不复。
就在众臣揣测陛下会点哪位王爷或重臣时,慕容翊深邃的目光扫过班列中一直称病告假、今日不得不来的定王萧珩。
“定王。”皇帝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萧珩一个激灵,连忙出列,躬身道:“臣在。”他这些日子瘦了不少,眼窝深陷,显然被之前的惊吓和持续的恐惧折磨得不轻。
“你身体可好些了?”慕容翊淡淡问道。
“托陛下洪福,已……已无大碍。”萧珩心中七上八下。
“既如此,朕予你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慕容翊的声音不容置疑,“督运北境粮草一事,便交由你全权负责。粮草乃大军命脉,不容有失。望你恪尽职守,莫负朕望。”
轰——!
萧珩只觉得耳边一阵嗡鸣。督粮官?!去那苦寒危险的北境?这分明是发配!是陛下对他不满的明确信号!他下意识就想推拒:“陛下,臣……臣才疏学浅,恐误了军国大事……”
“嗯?”慕容翊只轻轻一个挑眉,无形的威压便让萧珩将所有话都噎在了喉咙里。
“臣……臣领旨!定当竭尽全力,不负圣恩!”萧珩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发颤。他知道,自己没有拒绝的余地。这是慕容翊给他的“机会”,一个烫手的山芋,接住了或许能暂保平安,接不住……那便是万丈深渊。他不由得想起沈璃那双冰冷的眼睛,难道这也是她的手笔?不,她还没那么大能量,这显然是陛下的意思!陛下还是在疑他!
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飞遍后宫前朝。
沈璃是在尚药局配药时听到小太监议论的。她握着药杵的手微微一顿,随即恢复如常,只是眼底掠过一丝复杂难明的光。
慕容翊这一手,堪称高明。既将萧珩这碍眼的家伙暂时踢出京城,远离漩涡中心,避免了他在眼前再生事端;又给了他一个看似重要实则危机四伏的任务,若成,是皇帝用人得当,若败,则正好新账旧账一起算。更重要的是,北境军中亦有派系,粮草调度牵扯无数利益,萧珩此行,无异于被架在火上烤,正好能搅动一池深水,让某些藏在暗处的人露出马脚。
对于沈璃而言,萧珩离京,短期内减少了直接威胁,让她能更从容地经营宫中势力。但另一方面,也意味着她的复仇不得不暂时放缓直接的步伐。而且,萧珩若真在粮草上动了手脚或出了纰漏,导致边关失利,那将是滔天大祸,非她所愿。她的仇,是家仇,而非国恨。
傍晚,沈璃照例去陈司药处回禀日常事务。屋内药香袅袅,陈老正戴着老花镜看一本古籍。
“陈老,定王督粮北境的事,您听说了吧?”沈璃一边替他整理晒好的药材,一边状似随意地问道。
陈司药抬起头,摘下眼镜,轻轻叹了口气:“陛下的心思,深似海啊。此举一石三鸟,既是惩戒,亦是试探,更是搅局。”他看向沈璃,目光慈和而通透,“对你而言,暂得喘息,却也需更加谨慎。定王离京,王府势力仍在,宫中盯着你的人,不会少。”
“我明白。”沈璃点头,“只是边关苦寒,将士浴血,粮草至关重要。但愿定王此次能以大局为重。”她这话半真半假,她恨萧珩入骨,却也不愿见国事因小人而糜烂。
陈司药欣慰地点点头:“你能如此想,便是顾全了大局。复仇固然重要,但医者仁心,社稷安危,亦是根本。”他沉吟片刻,低声道,“老夫早年游历,曾在北境待过一段时日,认识几位当地的药商,也略知几条通往边军的小路。若……若日后有需要,或可提供些许便利。”
沈璃心中一动,陈老这是在暗示,他或许能提供一些关于北境粮道的信息渠道?这并非直接插手,却可能在未来成为关键时的助力。她郑重道:“多谢陈老。”
萧珩离京那日,天气阴沉,秋风卷着尘土,吹得人睁不开眼。他没有得到任何隆重的送行,只有一队面无表情的皇家侍卫“护送”他至城外与粮草大队汇合。他穿着亲王朝服,却显得空空荡荡,背影仓皇而凄凉,时不时回头望向那巍峨的皇城,眼中充满了不甘、恐惧,还有一丝被强行压下的怨毒。
沈璃并没有去观看这场面。她站在尚药局高高的药柜前,听着远处隐约传来的车马喧嚣声,面无表情地拉开一个抽屉,取出里面干燥的黄连,放入铜臼中,缓缓捣碎。
苦寒之气弥漫开来。
她知道,萧珩的离开,绝非终结。这只是暴风雨前短暂的间歇。慕容翊在下一盘大棋,而她,既是棋手眼中的棋子,也渴望成为执棋之人。
接下来的日子,沈璃更加专注于经营她的信息网络。萧珩离京,林婉柔被囚,定王府一系在宫中的势力群龙无首,显得有些混乱,正好给了她吸纳那些原本就受压制、或与定王府有旧怨的低阶宫人和不得志小官的机会。
通过陈司药多年积累的人脉,以及张医士在太医院逐渐打开的局面,再加上王美人在低位嫔妃中悄无声息的串联,一张更为细密的信息网逐渐铺开。虽然能接触到的核心机密依旧有限,但关于各宫用度、人员调动、乃至一些看似无用的闲言碎语,都开始向尚药局汇聚。沈璃如同最耐心的织女,将这些碎片一点点编织起来,试图拼凑出深宫之下的真实图景。
她尤其留意与北境粮草相关的信息。通过陈老那位旧识药商的渠道(以采购御寒药材为名),她隐约得知北境今年霜冻提前,道路可能比往年更难行。又从一位负责记录各地物资调拨的底层书吏(其母曾受陈司药救命之恩)口中,偶然听到户部调拨的军粮中,新粮与陈粮的比例似乎有些问题,但具体账目他接触不到。
这些信息琐碎而模糊,却让沈璃心中隐隐不安。萧珩此人,能力平庸,性情暴躁,又满腹怨气,能否处理好沿途复杂的协调事宜?他会不会因急于求成或怀恨在心而暗中使绊子?甚至……他会不会被人利用?
时间一天天过去,北境时有军报传来,战事呈胶着状态。关于粮草运输的消息却不多,只知大队人马已艰难进入北境地域。
这日,沈璃正在核对一批新入库的伤药材清单,以备军前可能之需,忽见陈司药步履略急地从外面回来,脸色有些凝重。
他屏退左右,示意沈璃进入内室。
“阿璃,”陈老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罕见的急促,“刚收到北边来的消息,不是官道上的。说是在黑风峡一带,似乎看到了不明身份的马队活动,那个地方……是运粮队必经的险要之处。”
黑风峡?不明马队?
沈璃的心猛地一沉。是戎狄的斥候?还是……土匪?或是其他什么?
“消息可靠吗?”沈璃急问。
“传信的人是我旧识,常年在那边跑药材,胆子小,从不说没把握的话。他也不敢确定,只说形迹可疑,让我们这边……留心。”陈老眉头紧锁,“督粮队伍庞大,必有军队护送,寻常毛贼不敢觊觎。怕就怕……”
怕就不是寻常毛贼。
“陈老,此事……”沈璃感到手心渗出冷汗。这事太大了,远超她一个女官能处理的范畴。
“老夫知道。”陈司药神色凝重,“此事你我知道即可,万不可声张。无凭无据,妄议军机,是杀头的大罪。”
萧珩……会不会命丧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