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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翊昏迷的第七日,大燕皇城被一层黏腻的湿热包裹。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在宫墙顶端,像一块吸饱了水的脏棉絮,连风都带着沉甸甸的水汽,刮过朱红宫墙时,竟裹着几分令人窒息的滞涩 —— 那宫墙上的红漆早已斑驳,露出底下青灰色的砖面,砖缝里还嵌着去年秋雨冲刷后残留的泥垢,在湿热的空气里泛着淡淡的霉味。

紫宸殿外的铜鹤香炉,铜身早已被岁月磨出一层暗哑的包浆,炉口积了厚厚一层香灰,最顶上那撮还保持着半截香燃尽时的形状,显然已有多日未曾清理。唯有檐角的铜铃偶尔被风扯动,发出几声沉闷的叮当声,铃身刻着的缠枝莲纹早已模糊,那声响却像濒死者微弱的喘息,在空旷的宫苑里荡开,又被厚重的云层吸走,连一丝回音都留不下。

整个皇城像一头蛰伏的巨兽,在夏日雷雨前的压抑中蜷起身子。宫道上巡逻的禁军,甲胄是新换的玄铁色,却被湿热的空气闷出一层薄汗,贴在后背的内衬上,走起路来发出轻微的 “沙沙” 声。他们刻意放轻了脚步,甲胄碰撞的 “铿锵” 声被压到最低,却依旧在寂静的宫苑里格外清晰,衬得周遭愈发死寂。带队的校尉时不时抬头望向紫宸殿的方向,眉头紧锁 —— 谁都知道,殿内那位帝王的气息越来越弱,这死寂的背后,是无数双窥伺权力的眼睛,正藏在宫墙的阴影里、殿宇的廊柱后,等着最后一声惊雷炸响,便扑上来撕咬。

寝殿内,光线昏暗得近乎凝滞。厚重的明黄色锦帘低垂,帘面上绣着的五爪金龙,金线早已失去光泽,龙鳞的纹路里积着细微的灰尘,只留一道窄缝,让微弱的天光漏进来,恰好落在龙榻中央那个苍白的身影上。

慕容翊侧卧着,头枕在绣着祥云纹的软枕上,那枕头是江南贡品的云锦所制,触手绵软,此刻却衬得他的头颅愈发沉重。他曾经锐利如鹰隼的眼眸紧闭,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浅淡的阴影,睫毛上还沾着一丝细微的汗珠,像一颗破碎的珍珠。可这细微的生机,却掩不住那深入骨髓的灰败 —— 他的脸颊凹陷下去,原本紧致的皮肤松弛下来,泛着一种不健康的青白色,连耳后的血管都隐约可见,呈淡淡的青紫色。唇瓣更是毫无血色,泛着不祥的紫绀,仿佛连血液都已失去流动的力气,只在皮下缓慢地淤积。

只有胸口极其微弱的起伏,能证明他还残存着一丝生机。那起伏慢得惊人,每一次吸气都像是从深海里挣扎着向上,肩膀微微抬起,又重重落下;每一次呼气都带着难以察觉的颤抖,腹部轻轻收缩,像是连呼气的力气都快要耗尽。龙榻旁的银盆里,刚换的温水早已凉透,水面浮着一层细微的灰尘,搭在慕容翊手腕上的丝帕,是最细软的杭绸,却被他无意识渗出的冷汗浸得半湿,边角垂在榻边,滴下的水珠落在金砖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很快又被干燥的空气蒸发。

太医院院正周鹤鸣跪在龙榻前,枯瘦的手指搭在慕容翊的腕脉上。他的指甲修剪得极短,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连手背的青筋都清晰可见。他闭着眼,眉头拧成一个深深的川字,花白的胡须随着呼吸轻轻颤动,每一次脉搏的跳动,都像重锤敲在他的心上 —— 那脉搏细得像一根即将断裂的丝线,时有时无,每一次跳动都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比他三十年前诊治过的那位油尽灯枯的老亲王,还要凶险。

殿内静得能听到烛火燃烧的 “噼啪” 声。那是龙榻旁的两盏蟠龙烛,烛身粗壮,燃烧了七日,早已矮了半截,烛泪顺着烛身流下,凝固成不规则的形状,像一道道干涸的泪痕。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周鹤鸣的手上,连呼吸都不敢加重 —— 宫女们垂着头,双手交叠放在身前,指尖因紧张而微微蜷缩;太监们则微微弓着背,眼神死死盯着地面,生怕自己发出一点声音,引来无妄之灾。

片刻后,周鹤鸣缓缓收回手,指尖的冰凉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他猛地伏下身,额头紧紧贴在冰冷的金砖上,那金砖被殿内的人气烘得微暖,却依旧挡不住从地面传来的寒意。他年迈的身体因绝望而剧烈颤抖,肩膀一耸一耸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又压抑得近乎破碎:“陛下…… 陛下脉象如游丝,‘梦魇’之毒已入心脉,五脏六腑皆受侵蚀…… 臣等用了三百年的老参熬汤,用了西域进贡的雪莲入药,甚至用了金针渡穴之法,可…… 可毒素已深,臣等穷尽毕生所学,也无力回天…… 臣…… 臣等无能,罪该万死啊!”

他身后,太医院的七位太医也齐齐跪倒,头抵着地面,无人敢抬头。最年轻的李太医,刚入太医院三年,此刻肩膀抖得最厉害,朝服的下摆被他无意识地攥在手里,布料都起了褶皱;经验最丰富的王太医,平日里最是沉稳,此刻却也忍不住用袖子抹了抹眼角,眼底满是恐惧 —— 他们都清楚,治不好帝王,等待他们的,不只是自己掉脑袋,还有整个家族的抄家灭族。

“废物!都是废物!” 总管太监赵德全的尖利声音突然在寝殿内炸开。他猛地转过身,身上的墨色宫袍因动作太大而扫过旁边的花架,架上一盆养了多年的文竹,叶子簌簌落下几片,落在他的脚边。他却浑然不觉,双目赤红,眼角的皱纹因愤怒而扭曲,指着地上的太医们,手指抖得不成样子,指甲盖都泛着青白色:“陛下待你们不薄!太医院的药材,哪一样不是全国各地进贡的珍品?你们的俸禄,比朝中三品官员还高!如今陛下病危,你们只会说‘无能’?!治不好陛下,咱家让你们统统陪葬!”

他一边吼,一边上前两步,抬脚就要踹向最前面的周鹤鸣。他的靴子是上等的黑缎面,绣着金线祥云,此刻却沾染了地上的灰尘,鞋尖直指周鹤鸣的脊背。却被身边的副总管太监小禄子死死拉住 —— 小禄子比赵德全年轻十岁,力气却大些,他双手抱住赵德全的胳膊,声音发颤:“总管!不可啊!太医们已经尽力了,您现在责罚他们,也无济于事啊!要是惊动了陛下,或是让外面的人知道了,后果更不堪设想啊!”

小禄子心里清楚,赵德全的愤怒里藏着多少绝望 —— 慕容翊若崩,他们这些近侍太监,轻则被发配到皇陵,重则被新帝当作前朝余孽处死。可他更怕赵德全冲动闯祸,真伤了太医,到时候连最后的希望都没了。

赵德全甩开小禄子的手,胸口剧烈起伏,胸膛的衣襟都被气得敞开了些,露出里面白色的内衬。他看着龙榻上毫无生气的慕容翊,老泪突然决堤,顺着布满皱纹的脸颊滚落,砸在金砖上,晕开一小片湿痕。“陛下…… 您醒醒啊……” 他的声音从尖利转为呜咽,像一头衰老的兽,在绝境中发出悲鸣,“您还记得吗?当年您还是太子,咱家跟着您在东宫读书,您说将来要让大燕国泰民安,让百姓都有饭吃…… 您若走了,这大燕江山,该怎么办啊……”

那弥漫在空气里的 “皇帝将崩” 的绝望寒气,像无形的冰刺,扎进每个人的心里。殿内侍立的宫女太监们,个个面无人色,身体抖如筛糠。负责伺候慕容翊起居的宫女小莲,偷偷用袖子抹眼泪,袖子是素色的,很快就湿了一片;太监小福子则死死咬着嘴唇,嘴唇都咬出了血印,生怕自己忍不住哭出声,引来赵德全的怒火。

沈璃站在龙榻左侧,一身素白宫装,领口和袖口绣着极淡的银线缠枝莲纹 —— 那银线是她用自己的月钱请人绣的,原本是想让衣服看起来不那么单调,此刻却衬得她本就苍白的脸色比宣纸还白。她的目光落在慕容翊沉寂的容颜上,指尖深深掐入掌心,尖锐的痛感让她保持着最后一丝清醒 —— 掌心的皮肤早已被掐得发红,再用力些,恐怕就要渗出血来。

昨夜那枚从窗缝里塞进来的夜枭羽毛,此刻仿佛还烙印在她的皮肤上。羽毛约莫两寸长,是深褐色的,边缘带着细微的墨痕,拼成一个极小的 “影” 字 —— 那墨痕是特制的,遇光会泛出淡淡的银光,她昨夜在烛火下看过,确认是 “影” 组织的标记。那冰冷的触感,与此刻寝殿内的绝望气息交织在一起,让她脊背发凉,连后颈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龙符被盗,是三日前的事。负责看管龙符的禁军统领赵峰,清晨发现存放龙符的库房门锁被撬,龙符不翼而飞,当场就拔出腰间的佩刀自刎谢罪 —— 沈璃当时就在库房外,亲眼看到赵峰的血溅在青灰色的砖地上,像一朵绽放的红梅,他倒下时,还死死盯着库房的方向,眼中满是不甘。可龙符早已不知所踪,连一点痕迹都没留下。

紧接着,慕容翊的 “梦魇” 之毒突然发作。前三日还能偶尔清醒,喝几口参汤,到了第四日,就彻底昏睡不醒,体温时高时低,太医们用了各种药材,都只能暂时稳住,却挡不住毒素一点点侵蚀内脏。这一切,分明就是 “影” 组织精心策划的绝杀!他们先是夺走调动兵权的龙符,让京城的禁军群龙无首;再让帝王毒发昏迷,让朝堂陷入混乱,好趁机掀起更大的风浪 —— 或许是扶持傀儡皇子登基,或许是勾结藩王叛乱,无论哪一种,都能让大燕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沈璃能想象到,那双藏在暗处的眼睛,此刻一定正躲在某个角落,嘲弄地看着紫宸殿内的混乱,看着他们这些人,像困在蛛网里的虫,一步步走向毁灭。

“沈姑娘……” 赵德全发泄完怒火,踉跄着走到沈璃身边。他的老脸上满是纵横的泪痕,眼眶红肿得几乎睁不开,眼角的皱纹里还沾着泪水和灰尘,混合在一起,显得格外狼狈。他伸手抓住沈璃的袖子,力道大得几乎要将布料撕碎,指尖因用力而泛白,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陛下…… 陛下昏迷前一日,曾单独召咱家去御书房,留有口谕。他说,若…… 若他有不测,朝中紧要奏章,可由您暂代批红,加盖陛下的私印,以…… 以维持朝局运转。”

沈璃猛地抬头,瞳孔骤然收缩,难以置信地看向赵德全。她的睫毛轻轻颤动,嘴唇微微张开,却半天说不出话来 —— 批红?代行皇权?

她不过是慕容翊身边的一个近侍,虽因救驾之功得了些信任,掌着部分影卫和御药房的差事,可代行皇权、批阅奏章,这是亘古未有的僭越!大燕开国三百年来,从未有过女子代帝王批红的先例。一旦踏出这一步,她就会成为所有势力的靶子 —— 大皇子、四皇子等觊觎皇位的皇子,会视她为篡权的妖女;手握兵权的藩王,会借 “清君侧” 的名义讨伐她;朝中的守旧大臣,会联名弹劾她 “牝鸡司晨”;甚至后宫的妃嫔,也会因嫉妒而散布她的谣言。到时候,她不仅会身败名裂,连沈家的冤案,都再也没有昭雪的可能。

“赵公公,此事非同小可!” 沈璃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像是喉咙里卡了沙子,她用力想抽回袖子,却被赵德全死死攥着,“我一介女流,既无官职,又无根基,何以当此重任?陛下的口谕,是否还有其他大臣知晓?比如张首辅、李尚书?此事应当由内阁首辅或宗室亲王主持,而非我!”

“没有别的办法了!” 赵德全压低了声音,急得嘴角都起了泡,唾沫星子溅在沈璃的宫装上,留下几点湿痕,“张首辅昨日被三皇子请去府中‘议事’,至今未归 —— 谁都知道,三皇子母族是江南盐商,想借张首辅的威望拉拢朝臣,哪会轻易放他回来?二皇子母族是江南士族,手里无兵,性格又软弱,根本镇不住场面;几位宗室亲王,要么被‘影’的人牵制在封地,要么早被大皇子用金银珠宝收买,此刻说不定正等着陛下驾崩,好拥戴大皇子登基!”

他顿了顿,眼神警惕地扫过殿外,声音压得更低,带着孤注一掷的恳求:“大皇子、四皇子的母族,还有那些拥兵自重的藩王,他们的探子把这紫宸殿围得铁桶一般!东角门的侍卫说,昨日看到大皇子府的管家,鬼鬼祟祟地在殿外徘徊;西宫门的禁军也禀报,四皇子的人买通了宫里的小太监,想打听陛下的病情!他们就等着陛下…… 等着陛下咽气,好扑上来撕咬!若此刻无人坐镇,不出三个时辰,皇城就会乱成一锅粥!禁军虽还听萧将军的令,可没有陛下的旨意,萧将军也撑不了多久 —— 将士们会动摇,朝臣们会慌乱,到时候‘影’的人再趁机作乱,大燕就真的完了!陛下信你,老奴…… 老奴和太医院的几位老臣,还有萧将军,也信你!”

就在这时,殿外突然传来一阵嘈杂的喧哗,打破了寝殿的死寂。

“放肆!本王要见父皇!你们这些狗奴才,也敢拦我?!” 一个年轻却充满戾气的声音穿透厚重的殿门,带着不容置疑的骄横,震得窗棂都微微颤动。那声音是大皇子慕容琮的,他自小被母妃宠坏,性格骄纵,平日里在宫中就横行霸道,此刻更是急不可耐地想冲进殿内,确认慕容翊的情况。

紧接着,是萧重沉稳而冰冷的声音,带着军人特有的果决:“大殿下,陛下正在静养,周院判有医嘱,任何人不得打扰。末将奉命守卫紫宸殿,还请殿下止步,不要让末将难做。” 萧重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像一块冰冷的钢铁,撞在慕容琮的骄横上。

“萧重!你不过是慕容翊养的一条狗!也敢对本王指手画脚?!” 慕容琮的声音更怒了,隐约还能听到布料摩擦和推搡的声响,“本王是父皇的长子,是大燕的嫡长皇子,见自己的父亲,还要你一个小小的禁军统领批准?滚开!再拦着,本王就以‘以下犯上’的罪名,治你的罪!”

争吵声、甲胄碰撞的 “铿锵” 声、侍卫的劝阻声,清晰地传进寝殿,像一把锤子,重重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赵德全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他抓着沈璃袖子的手更紧了,指节泛白,连手臂都开始发抖:“姑娘!你听!他们等不及了!大皇子这是要硬闯!再无人主持大局,这宫门就要被他们撞开了!到时候,陛下的安危…… 还有这朝局……”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乎成了气音,满是绝望,仿佛已经看到了皇城大乱的景象。

沈璃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每一次跳动都像是要撞碎肋骨。她再次看向龙榻上的慕容翊 —— 这个曾经算无遗策、隐忍十年才登上皇位的帝王,当年为了铲除权倾朝野的摄政王慕容靖,他能伪装成沉迷酒色的昏庸太子,暗中培养势力,最终一举成功。可此刻,他却毫无反抗之力地躺着,任由命运的屠刀悬在头顶。他布局十年,清除奸佞、巩固皇权,难道就为了今日这般,任人宰割吗?

不。

沈璃突然想起三日前,慕容翊还清醒时,曾单独召她入御书房。当时御书房的窗是开着的,窗外的梧桐叶被风吹得沙沙响,慕容翊坐在御案后,脸色虽差,眼神却依旧锐利,像寒夜里的星辰。他从抽屉里取出一枚虎符,那虎符是青铜打造的,上面刻着 “京郊锐士” 四个字,递给她时,手指微微有些凉:“沈璃,朕知道‘影’的人不会善罢甘休。若有一日,朕无法主持大局,你可用此符,调动京郊的三千锐士。记住,无论发生什么,守住紫宸殿,等朕醒来。”

那时候她还不明白,慕容翊为何会将如此重要的兵权交给她 —— 她是罪臣之女,身份敏感,随时可能被人诟病。现在她终于懂了 —— 他早已预料到 “影” 的阴谋,也知道自己可能会陷入险境,所以提前为她铺路,让她有能力在乱局中立足,不仅是为了保住朝局,也是为了让她能活下去,继续追查 “影” 的真相。

一股混杂着悲痛、愤怒和不甘的狠劲,猛地从沈璃的心底窜起。她不能让慕容翊的布局白费,不能让 “影” 的阴谋得逞,更不能让自己成为乱局中的牺牲品。她要活下去,要查清沈家的冤案,要让那些藏在暗处的人,付出应有的代价。

她缓缓吸了一口气,那空气冰冷而潮湿,带着浓郁的药味和绝望的气息,刺得她的肺腑生疼,让她忍不住咳嗽了一声。她抬起眼,看向赵德全,眼神里所有的犹豫、惶恐都被强行压了下去,只剩下一种近乎破碎的坚毅 —— 仿佛一株在狂风暴雨中即将折断,却依旧死死扎根在土里的野草,拼尽全力也要活下去。

“奏章何在?” 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穿透了殿内的嘈杂,让所有人都瞬间安静下来。宫女们停止了颤抖,太监们抬起了头,连跪在地上的太医们,都忍不住偷偷抬眼看向她。

赵德全愣了一下,随即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脸上爆发出狂喜的神色。他连忙松开沈璃的袖子,擦了擦脸上的眼泪和鼻涕,用的是袖子的一角,那角落早已被泪水浸湿。他转身对着殿外高声喊道:“快!把御案和紧要的奏章都搬到偏殿!还有陛下的私印和朱砂砚台,都快拿来!动作快点,耽误了正事,咱家扒了你们的皮!”

殿外的小太监们不敢耽搁,立刻快步跑去准备。片刻后,四个小太监抬着一张宽大的紫檀木御案,小心翼翼地走进偏殿。御案长约六尺,宽约三尺,上面雕刻着繁复的云龙纹,龙鳞的纹路清晰可见,边角处有细微的磨损 —— 那是慕容翊登基后,每日批阅奏章时,手指反复摩挲留下的痕迹,尤其是御案右侧的一个角落,磨损得最厉害,沈璃知道,那是慕容翊思考时,习惯性会摩挲的地方。

紧随其后的小太监,捧着一个紫檀木托盘,托盘上垫着明黄色的锦缎。锦缎上放着一方羊脂玉私印 —— 玉印约两寸见方,上面刻着 “慕容翊印” 四个篆字,边角打磨得光滑圆润,是先帝赐给慕容翊的,他登基后一直用作私印;一个盛着朱砂的端砚,砚台是端州贡品,砚面光滑,朱砂是新磨的,泛着鲜红的光泽;还有几支上好的狼毫朱笔,笔杆是紫檀木做的,上面刻着细小的 “宸” 字,是御书房专用的笔。

最后进来的两个小太监,抱着一摞厚厚的奏章,堆在御案上,像一座小山。最上面的几封奏章,封皮上贴着明黄色的标签,上面写着 “加急” 二字,标签是用浆糊粘的,有些地方已经翘了起来;奏章的边缘还沾着淡淡的水渍和泥点,显然是驿卒快马加鞭送来的,连封皮都未来得及擦拭干净,有的地方还能看到马蹄溅起的泥点痕迹。

沈璃走到偏殿中央,看着那张象征着至高权力的御案。阳光从偏殿的窗棂里漏进来,透过窗纸上的缠枝莲纹,落在御案的云龙纹上,泛着淡淡的金光,却让她觉得无比沉重 —— 这御案承载的,是大燕的江山社稷,是无数百姓的生死存亡,如今,却要由她一个罪臣之女来执掌。

她深吸一口气,一步一步,缓缓走到御案后。每一步都走得极稳,鞋底踩在金砖上,发出轻微的声响,在寂静的偏殿里格外清晰。她拉开那张明黄色的锦缎椅子,椅子宽大而柔软,椅背上绣着五爪金龙,坐上去时,能感受到椅垫里的棉花蓬松柔软,却硌得她浑身不自在 —— 这是帝王的座椅,她坐在这里,像一个偷穿了大人衣服的孩子,既不安,又坚定。

赵德全站在她的左侧,双手垂在身侧,紧张得手心全是汗,他时不时看向殿门的方向,生怕大皇子再闯进来。周鹤鸣和几位太医站在偏殿门口,目光复杂地看着她 —— 周鹤鸣的眼神里有担忧,他怕沈璃扛不住压力;李太医的眼神里有敬畏,他佩服沈璃的勇气;王太医的眼神里则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怀疑,他担心沈璃会为了权力,做出不利于陛下的事。

萧重不知何时也走了进来,他站在偏殿的角落,手握刀柄,刀鞘是黑色的,上面缠着白色的布条 —— 那是他额角受伤后,用来包扎的布条,此刻额角的血已经止住,布条上却留下了一块深色的血渍。他眼神锐利地扫视着殿内的每一个人,像一尊沉默的守护神,确保不会有人暗中作乱。

沈璃没有理会众人的目光,她伸出手,轻轻拂过御案上的奏章。指尖触到那些粗糙的纸张,能感受到上面密密麻麻的字迹 —— 有的字迹刚劲有力,有的字迹娟秀工整,有的字迹潦草急促,每一笔都带着大臣们的心血,也是大燕的命脉。她深吸一口气,拿起最上面那封贴着 “加急” 标签的奏章。

信封上写着 “北疆总兵张焕启奏”,字迹刚劲,带着军人的果决;封口处盖着北疆总兵府的朱印,印油是新的,颜色鲜红。沈璃拆开信封,取出里面的奏章,展开一看,眉头瞬间皱了起来 —— 奏章的纸张是粗糙的麻纸,显然是在边关仓促写就的,上面还有几处墨渍,是写字时不小心滴上的。

奏章是北疆总兵张焕写的,内容是弹劾监军太监王德福克扣军饷。张焕在奏章中说,近三个月来,朝廷拨付的军饷屡屡短缺:三月拨付的军饷,少了两成;四月的军饷,迟了半个月才到,还少了三成;五月的军饷,至今只到了一半。王德福每次都以 “京城粮价上涨,需扣除运费”“国库紧张,暂时挪用” 为由,私自扣留军饷,导致军中将士无钱购买冬衣 —— 北疆的冬天来得早,九月就会下雪,现在已经七月,将士们还穿着单衣;连粮食都只能掺着野菜吃,有的士兵甚至因为营养不良,训练时晕倒在地。

更严重的是,近日已有士兵因不满而哗变 —— 上月底,一队负责巡逻的士兵,在返回军营后,因饥饿和寒冷,砸了军需处的库房,虽然很快被平息,却已经埋下了隐患。张焕在奏章中恳求慕容翊,尽快查办王德福,补足军饷,否则一旦北狄趁机南下,北疆就会失守。奏章的末尾,还附着一份军饷收支的明细,上面详细记录了每月军饷的应到数、实到数、克扣数,以及几位将领的联名签名,签名的字迹潦草,却透着满满的急迫,有的签名旁边,还按了红色的指印。

沈璃握着奏章的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北疆是大燕的北大门,常年抵御北狄的入侵,将士们在冰天雪地里驻守,抛头颅、洒热血,却连基本的军饷都得不到保障。她想起父亲沈巍曾经说过,边关将士是大燕的脊梁,若脊梁断了,国家就会崩塌。若是真的发生兵变,北狄必然会趁机南下,到时候大燕腹背受敌,局势将彻底失控。

她放下奏章,伸手拿起一支朱笔。笔杆是紫檀木做的,上面刻着细小的 “宸” 字,是先帝赐给慕容翊的御用笔,笔毛是上等的狼毫,柔软而有弹性。她将笔尖浸入朱砂砚台,鲜红的朱砂沾满笔尖,在阳光下泛着刺目的光泽,像新鲜的血,让她想起了沈家满门抄斩时,刑场上的血色。

沈璃强迫自己稳住手腕,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慕容翊平日批阅奏章的模样 —— 他总是先仔细读完奏章,然后皱着眉思考片刻,手指会无意识地摩挲御案的角落,再提笔批复,字迹刚劲有力,从不拖泥带水,重要的地方还会用朱笔圈出来,提醒自己后续跟进。

她深吸一口气,回忆着慕容翊的语气和决断,在奏章的空白处,缓缓写下批复:

“着即命锦衣卫指挥使带百人,即刻前往北疆,锁拿监军太监王德福回京,交大理寺严加审讯,彻查军饷克扣一事,务必追讨回被克扣的军饷,严惩相关责任人。北疆军务暂由副将李岩代理,李岩需即刻安抚军心,开仓放粮,优先保障将士们的衣食,严防北狄趁机入侵。户部即刻从国库调拨五十万两白银,作为北疆军饷,由户部侍郎亲自押送,三日内启程,不得延误。若有官员推诿扯皮,延误军机,以军法论处。钦此。”

写完,她放下朱笔,拿起那方羊脂玉私印。玉印触手温润,上面刻着 “慕容翊印” 四个篆字,她将玉印在朱砂砚台里轻轻蘸了蘸,确保印面均匀沾满朱砂,然后对准朱批的末尾,重重盖了下去。

“啪” 的一声轻响,鲜红的印鉴落在白纸黑字之上,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权威。那红色鲜艳得刺眼,像是在宣告着,从这一刻起,她将接过这份沉重的责任,在这乱世之中,为大燕撑起一片暂时的安宁。

也就在印鉴落下的瞬间,偏殿的门突然被人从外面猛地推开!

“吱呀 ——” 门轴发出刺耳的声响,几乎要被折断,门楣上积着的灰尘簌簌落下,落在门口的地面上。为首一人,身穿亲王常服,衣料是上等的云锦,绣着四爪蟒纹,蟒纹的金线是真金捻的,在阳光下泛着耀眼的光泽;腰间系着一条玉带,上面镶嵌着一块硕大的翡翠,翡翠是缅甸贡品,颜色翠绿,毫无杂质;他的头发用玉冠束起,玉冠上镶嵌着一颗东珠,是先帝赏赐的。他面容与慕容翊有几分相似,却多了几分骄横之气,剑眉倒竖,眼神凶狠,像是一头被激怒的豹子,正是大皇子慕容琮。

他身后跟着几位身着绯袍的重臣 —— 吏部尚书李默,年近六十,头发花白,朝服的领口沾着一丝墨渍,显然是被慕容琮强行拉来的;礼部尚书王显,身材微胖,脸上满是不情愿,却不敢表露出来;还有一位宗室亲王,是慕容翊的堂叔,封号 “靖安王”,他穿着紫色的亲王常服,眼神闪烁,显然在权衡利弊。几人的脸色都不太好看,李默想劝阻,却又不敢开口,只能频频给王显使眼色。

萧重紧随其后,他的额角有一道新鲜的血痕,血痕约莫一寸长,还带着淡淡的红肿,显然是在阻拦时被人用拳头打伤的,血顺着脸颊流下来,沾湿了他的衣领,留下一块深色的痕迹。他手握刀柄,指节发白,眼神冰冷地盯着慕容琮,却因职责所在,不敢擅自动手 —— 他是禁军统领,只能阻拦,不能对皇子动武。

“沈璃!你好大的胆子!” 慕容琮一眼就看到坐在御案后的沈璃,以及她手中尚未放下的玉印,顿时目眦欲裂,指着她厉声喝道,“你一个卑贱的宫女,也敢僭越坐于御座之上,私自动用父皇的印玺!你这是谋逆!是要颠覆我大燕江山!来人,给本王把这个妖女拿下,打入天牢,听候发落!”

他身后的两个侍卫立刻应声上前,这两个侍卫是他从亲卫中挑选的,身材高大,穿着黑色的劲装,手按在腰间的佩刀上,快步朝着沈璃走去,眼神凶狠,显然是要强行抓人。

“我看谁敢!” 赵德全突然尖声叫道,他张开双臂,挡在御案前,像一只护崽的老母鸡,虽然身材瘦小,却透着一股豁出去的气势,“陛下有口谕,沈姑娘代行批红,乃是奉旨行事!大殿下,您这是要抗旨不遵吗?!陛下还在寝殿静养,您却带人强闯偏殿,惊扰圣驾,就不怕父皇醒来后,治你的罪吗?到时候,别说皇位,你能不能保住亲王的爵位,都难说!”

“口谕?谁知道是真是假!” 慕容琮冷笑一声,眼神如毒蛇般钉在沈璃身上,仿佛要将她生吞活剥,“父皇昏迷不醒,人事不知,谁能证明这口谕是真的?说不定是你这阉奴和这妖女勾结,伪造口谕,矫诏篡权,想趁机掌控朝政!沈璃,你以为凭着这点伎俩,就能骗过所有人吗?你别忘了,你是罪臣之女,你父亲是通敌叛国的罪犯,你留在宫中,本身就是个隐患!”

沈璃缓缓放下手中的玉印,抬起眼。她的脸色依旧苍白,嘴唇甚至因为紧张而微微泛青,但那双眸子却清亮得惊人,像淬了冰的刀锋,直直对上慕容琮的目光,没有丝毫畏惧。她知道,此刻退缩就是死,只有迎难而上,才能保住自己,保住朝局。

“大殿下,” 她的声音平静却有力,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陛下尚在寝殿,气息虽弱,却并未龙驭宾天。您便带兵强闯紫宸殿,口口声声指责奉旨行事之人谋逆,甚至直呼陛下名讳 —— 您可知,直呼帝王名讳,是大不敬之罪?您此举,又将陛下置于何地?莫非是盼着陛下…… 早日归天,您好名正言顺地继承皇位吗?”

这话如同淬了剧毒的匕首,精准地戳中了慕容琮的痛处。他一直以 “长子” 自居,认为皇位理应是他的,这些日子更是暗中联络朝臣、拉拢将领,甚至不惜用金银珠宝收买宗室亲王,就等着慕容翊驾崩,好登基称帝。沈璃的话,无疑是当众揭穿了他的野心,让他颜面扫地,也让在场的大臣们暗自警惕。

“你…… 你胡说八道!” 慕容琮气得脸色涨红,胸膛剧烈起伏,像一只发怒的公牛,指着沈璃的手都在颤抖,“本王是担忧父皇的安危,担心朝纲被小人把持,才不得不亲自前来查看!你这妖女,竟敢血口喷人,污蔑本王!信不信本王现在就治你的罪!”

“朝纲是否被把持,非殿下空口白牙就能断定。” 沈璃拿起方才批阅完的北疆军报,递到赵德全手中,示意他交给慕容琮。她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反驳的逻辑:“北疆军饷被克扣,将士怨声载道,随时可能酿成兵变。北狄的探子已经在边境活动,若北疆失守,大燕的北大门就会被打开,到时候百姓流离失所,江山社稷危在旦夕。奴婢在此批红,是为了稳定军心,保住大燕的边境安宁,而非为了一己之私。”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慕容琮身后的几位重臣,语气微微加重,特意看向吏部尚书李默和靖安王:“敢问大殿下,若您处在奴婢之位,面对如此紧急的军报,是会任由边关生乱,置将士和百姓于不顾,还是如奴婢一般,行此权宜之计,先解燃眉之急?几位大人皆是国之栋梁,辅佐先帝和陛下多年,想必也明白,此刻稳定朝局,比争论谁有资格批红,更为重要。若是因为殿下的争执,延误了北疆的军情,导致边境失守,这个责任,谁能担得起?”

赵德全将奏章递到慕容琮面前,那鲜红的朱批和 “慕容翊印” 的印鉴,在阳光下刺目无比。吏部尚书李默和礼部尚书王显凑上前看了一眼,脸色都微微一变 —— 北疆兵变可不是小事,若是真的出了岔子,他们这些身居高位的大臣,轻则被罢官,重则被灭族,谁也不敢轻易沾染。靖安王也偷偷看了一眼,眼神里的犹豫更甚,他原本想支持慕容琮,可此刻却觉得,沈璃的话更有道理,若是真的因慕容琮的冲动导致边境失守,他也会受到牵连。

慕容琮看着奏章上的批复,又看了看身后几位大臣的神色 —— 李默低头不语,王显避开他的目光,靖安王更是直接后退了一步,显然都不支持他硬闯。他原本以为沈璃只是个不懂朝政的宫女,只要用 “谋逆” 的罪名吓住她,就能轻易掌控局面,却没想到她不仅敢反驳,还能有理有据地将他的质问堵回去,甚至争取到了几位大臣的默许。

萧重适时上前一步,他的手依旧握在刀柄上,声音沉稳而有力,带着军人特有的威严:“大殿下,陛下需要静养,不容惊扰。沈姑娘奉旨代批奏章,有陛下的私印为证,并非矫诏。若殿下对批红有异议,可待陛下醒来后,再向陛下禀明,请求陛下重新决断。此刻强行闯入偏殿,不仅会惊扰圣驾,还可能延误朝政,引发更大的危机。末将职责所在,绝不能容殿下再前进一步!若殿下执意要闯,末将只能按军法处置!”

他身后的禁军侍卫也齐齐踏前一步,甲胄碰撞发出 “铿锵” 的声响,整齐划一,带着浓浓的杀气。侍卫们的手都按在佩刀上,刀鞘微微出鞘,露出一点寒光,眼神坚定地盯着慕容琮带来的人,只要萧重一声令下,他们就会立刻动手。

慕容琮的脸色变了几变,从涨红转为铁青,又从铁青转为苍白。他看着萧重和禁军侍卫的架势,又看了看身后几位大臣犹豫不决的神色,知道此刻硬闯,未必能占到便宜。若是真的与禁军发生冲突,伤了侍卫,或是惊扰了寝殿里的慕容翊,他就会落下 “以下犯上”“不顾父皇安危” 的罪名,到时候别说皇位,连自己的性命都可能保不住。

“好!好一个奉旨行事!好一个权宜之计!” 慕容琮咬着牙,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眼神阴狠地盯着沈璃,仿佛要将她的模样刻在骨子里,“沈璃,你给本王记住,今日之事,本王不会就这么算了!咱们走着瞧!总有一天,本王会让你知道,僭越帝王权力的下场!”

说罢,他猛地转身,对着身后的人冷声道:“我们走!” 转身时,他的衣袖扫过旁边的花架,架上的一盆兰花被扫落在地,花盆摔得粉碎,兰花的叶子散落一地,像他此刻狼狈的心境。

几位重臣连忙跟上,李默走在最后,路过沈璃身边时,还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眼神里有担忧,也有敬佩 —— 他没想到,这个年轻的女子,竟有如此胆识和智慧。靖安王则低着头,快步走过,不敢与沈璃对视。萧重看着慕容琮等人离开的背影,直到他们彻底消失在偏殿门口,才缓缓松开握刀的手,手背的青筋却依旧清晰可见,额角的伤口又开始隐隐作痛。

偏殿内重新恢复了安静,但那无形的压力,却比之前沉重了百倍。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连烛火燃烧的 “噼啪” 声都显得格外清晰。

赵德全松了一口气,擦着额头的冷汗,用的是随身携带的帕子,那帕子早已被汗水浸湿,他却浑然不觉,声音还有些发颤:“姑娘…… 您方才真是吓死老奴了…… 大皇子那脾气,若是真的动手,咱们…… 咱们恐怕真的拦不住……”

“他不敢。” 沈璃打断他的话,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丝疲惫,她靠在椅背上,轻轻揉了揉太阳穴 —— 刚才的对峙,几乎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他没有陛下的旨意,没有兵权,仅凭一个‘长子’的身份,不敢真的与禁军冲突。他要的是名正言顺,不是落人口实。若是真的动手,就坐实了他‘谋逆’的罪名,得不偿失。”

萧重走到沈璃面前,躬身行礼,动作标准而恭敬,眼神里带着审视,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沈姑娘,大皇子虽暂时退去,却绝不会善罢甘休。他必然会联络四皇子和其他宗室亲王,寻找您的把柄,甚至可能勾结‘影’的人,对您不利。下次再来,恐怕就不会这么容易打发了。您…… 万事小心。若是需要人手,末将可以调派一队禁军,暗中保护您的安全。”

沈璃点了点头,她知道萧重说的是实话。慕容琮只是第一个跳出来的,接下来,四皇子慕容瑜 —— 那个看似温和、实则野心勃勃的皇子,还有其他宗室亲王,甚至那些拥兵自重的藩王,都会陆续行动。她坐在这御座之上,手握批红之权,就像坐在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口,随时可能被岩浆吞噬。

她抬起手,看着自己指尖沾染的朱砂。那红色鲜艳而刺眼,仿佛已经渗入皮肤,再也洗不掉。她微微用力,指尖的朱砂被搓成细小的粉末,落在御案上,像一朵朵微小的血花,与奏章上的朱批遥相呼应。

“我知道。” 沈璃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坚定,“我没有退路。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赵德全和萧重都不再说话,偏殿内再次陷入沉默。只有窗外的风声越来越大,吹得窗纸沙沙作响,远处传来隐隐的雷声,沉闷地滚过天际,像是在预示着一场即将来临的倾盆暴雨。那雷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响,仿佛就在宫墙之外,震得人耳膜发疼。

沈璃重新拿起朱笔,蘸了蘸朱砂,目光落在御案上堆积如山的奏章上。第二封是户部奏报,请求拨款修缮黄河堤坝 —— 黄河在六月汛期时,多处堤坝出现裂缝,若是不及时修缮,到了八月的主汛期,很可能会决堤,淹没沿岸的村庄;第三封是礼部奏报,关于中秋祭月大典的筹备事宜 —— 中秋是大燕的重要节日,按例要在天坛举行祭月大典,由帝王主持,如今慕容翊昏迷,礼部不知该如何筹备;第四封是刑部奏报,弹劾地方官员贪赃枉法 —— 江南苏州府知府,利用职权,侵占百姓的土地,搜刮民脂民膏,百姓怨声载道,多次上访无果,刑部请求陛下下令彻查。

每一封奏章,都关乎着大燕的民生、礼制和律法,每一个批复,都可能影响无数人的命运。沈璃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疲惫,提笔落在第二封奏章上。朱笔在纸上划过,留下一道鲜红的痕迹,像一条血色的路,延伸向未知的远方。

就在这时,寝殿方向突然传来一声极其微弱、几乎听不见的呻吟。

那声音轻得像羽毛拂过水面,却瞬间抓住了沈璃的注意力。她猛地抬头,看向寝殿的方向,握着朱笔的手,顿在了半空。笔尖的朱砂滴落在户部的奏章上,形成一个小小的红点,像一滴凝固的血,格外刺眼。

沈璃的心脏骤然收紧 —— 那是慕容翊的声音!他醒了吗?

她猛地站起身,椅子在金砖上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赵德全和萧重也立刻反应过来,脸色一变,跟着沈璃朝着寝殿跑去。周鹤鸣和几位太医更是急切,快步跟在后面,连药箱都忘了拿。

寝殿内,慕容翊依旧躺在龙榻上,眼睛却微微睁开了一条缝,眼神涣散,却带着一丝清明。他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只能发出微弱的呻吟。小莲连忙上前,想要扶他,却被周鹤鸣拦住:“别碰陛下!让臣看看!”

周鹤鸣快步走到龙榻前,再次搭上慕容翊的腕脉,手指微微颤抖。片刻后,他的脸上露出狂喜的神色,声音带着激动:“陛下…… 陛下脉象有力了些!毒素暂时被压制住了!陛下醒了!”

沈璃站在龙榻边,看着慕容翊睁开的眼睛,心中悬着的石头终于落下,却又立刻提起 —— 他醒了,可朝局的混乱,“影” 的威胁,还远未结束。她知道,真正的挑战,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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