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的月亮像面银镜,把雪后的村子照得透亮。
队部院子里挂着几十盏灯笼,有纸糊的圆灯笼,有篾扎的兔子灯,还有孩子们用红薯做的简易灯,烛火在里面明明灭灭,映得墙上的灯谜纸忽闪忽闪的,像群眨着眼睛的星星。
苏瑶站在一盏荷花灯前,手指拂过红纸上的字迹:“小时穿黑衣,大时穿绿袍,水里过日子,岸上来睡觉——打一动物。”
她歪着头想了想,眼角余光瞥见陆逸尘站在隔壁灯笼下,正对着“弟兄七八个,围着柱子坐,大家一分手,衣服都扯破”的谜面出神,嘴角噙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是青蛙吧?”张婶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手里牵着丫蛋,蓝布头巾上沾着雪粒,“俺家柱子刚才猜的就是这个,李老师说对了。”
丫蛋举着根糖葫芦,往苏瑶手里塞:“苏老师快猜,陆老师都猜对三个了!”
苏瑶咬了口糖葫芦,山楂的酸混着冰糖的甜在舌尖炸开。
她看向陆逸尘,他正好也转过头,两人目光撞在一起,像灯笼里跳动的火苗,烫得人心里发暖。
他朝她扬了扬下巴,示意她看自己刚猜中的谜面,纸上写着“有头没有颈,身上冷冰冰,有翅不能飞,无脚也能行”,旁边已经被他用粉笔写上“鱼”字。
“我也猜着一个。”苏瑶走过去,指着他身后的灯笼,“‘弟兄七八个’那个,是大蒜吧?”陆逸尘笑着点头,眼里的光比灯笼还亮:“我也是这么想的。”
他从兜里掏出颗糖,是白天用糖票换的水果糖,“奖励你的。”
糖纸在月光下闪着彩光,苏瑶接过来时,指尖碰到他的掌心,像有细小的电流窜过。
她想起早上贴灯谜时,两人踩着梯子往墙上糊红纸,他扶着她的腰说“小心点”,掌心的温度透过棉袄传过来,让她差点从梯子上滑下去。
“赵知青,林知青,快来猜这个!”
王支书举着盏走马灯喊,灯上画着“牛郎织女”的故事,烛火一转,人物就像活了过来,“‘一手拿针,一手拿线——打一成语’,谁猜中了奖个新本子!”
赵建军挠着后脑勺,眉头皱得像个疙瘩:“拿针拿线……是不是‘穿针引线’?”
林晓燕立刻摇头:“不对不对,应该是‘一针一线’!”两人争得面红耳赤,引得大家一阵笑。
“是‘望眼欲穿’。”陆逸尘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
他走到走马灯前,指着谜面解释:“拿针引线,是等着把线穿进针眼里,可不就是‘望眼欲穿’?”王支书一拍大腿:“对!就是这个!小陆脑子就是灵!”
苏瑶看着他被众人围着的样子,突然想起去年猜灯谜,他还是个沉默的旁观者,连话都很少说。
这一年里,他像变了个人,会笑着和乡亲们打趣,会主动帮孩子们解难题,连眉眼间的疏离都被烟火气熏得柔和了。
“苏老师,这个你肯定会!”狗剩举着个纸灯笼跑过来,上面写着“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打一成语”。
这是苏瑶教过的诗,她刚要开口,就听见陆逸尘在旁边说:“应该是‘不明不白’吧?”
苏瑶愣了愣,随即笑了——她想说的也是这个。
小时候不认识月亮,把它叫做白玉盘,可不就是“不明(懂)不白(月)”?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笑意,像心有灵犀的两滴水,轻轻一碰就融在了一起。
张婶看得直乐,拉着王大娘说:“你看这俩孩子,不用说话都知道对方想啥,比俺家柱子爹和俺还默契。”
王大娘也点头:“是呢,这叫啥来着?哦,心有灵犀一点通!”
苏瑶的脸腾地红了,转身去看别的灯谜,却感觉陆逸尘跟了过来。两人并肩走在灯笼下,影子被月光拉得很长,偶尔碰在一起,又像害羞似的分开。
烛火在灯笼里摇曳,把他的侧脸照得明明暗暗,睫毛上沾着点月光,像落了层银粉。
“这个你会吗?”苏瑶指着盏南瓜灯,谜面是“有位小姑娘,身穿黄衣裳,你若欺负她,她就扎一枪——打一植物”。
她刚说出“黄衣裳”三个字,陆逸尘就接道:“是仙人掌吧?”
“我也是这么想的!”苏瑶的眼睛亮了亮,像发现了什么秘密,“你怎么知道我要说这个?”
陆逸尘笑了笑,声音低得只有两人能听见:“因为你刚才看我的时候,嘴角动了动,像在说‘刺’字。”
他居然连这个都注意到了?苏瑶的心跳得像揣了只兔子,赶紧往前走了几步,却被他拉住了手腕。
他的手心温热,指尖带着点粉笔灰的粗糙:“那个‘小时穿黑衣’的,你是不是早就猜到了?故意等着我?”
“才没有。”苏瑶挣了挣,没挣开,反而被他拉得更近了些。
灯笼的光晕落在两人身上,把空气都染成了暖黄色。她能闻到他身上的皂角香,混着淡淡的墨味,是她熟悉的味道。
“其实我猜着了,”她小声说,“是青蛙。”
陆逸尘的嘴角弯得更厉害了:“我就知道。”他凑近了些,呼吸拂过她的耳畔,“就像我知道,你刚才看‘牛郎织女’灯时,在想七夕节咱们要不要也挂这样的灯。”
苏瑶的脸更烫了,原来她心里想的,他都看在眼里。
这种不用言说的默契,像春日里悄悄发芽的草,不知不觉就长满了心田,让人觉得踏实又欢喜。
那边赵建军终于猜中了一个灯谜,乐得举着奖品——一本方格本到处炫耀。
林晓燕也猜中了一个,得到块花布,正红着脸往赵建军手里塞,让他帮忙卷起来。
王支书站在院子中央,看着这热闹的光景,旱烟袋抽得吧嗒响,嘴角却一直扬着。
“最后一个了!”李老师举着盏最大的灯笼喊,上面写着“两人土上坐——打一字”。
大家都凑了过去,七嘴八舌地猜着,有说“坐”的,有说“土”的,吵吵嚷嚷像群快活的麻雀。
苏瑶和陆逸尘对视一眼,几乎同时说出:“是‘坐’字!”话音落下,两人都愣住了,随即又忍不住笑起来。
王支书拍着大腿笑:“对喽!就是‘坐’字!你们俩这默契,真是没谁了!”
奖品是两本精装的笔记本,王支书把本子递过来,特意把两本叠在一起:“这是给你们俩的,算是奖励你们的‘心有灵犀’!”
乡亲们都跟着起哄,把两人围在中间,非要他们说说怎么才到一块去的。
陆逸尘挠了挠头,笑着说:“可能是……天天在一起干活,想法也慢慢一样了吧。”
苏瑶也点点头,想起春播时一起选种,秋收时一起扬谷,寒冬里一起守岁,那些朝夕相处的日子,像揉面时加的水,不知不觉就把两颗心和在了一起。
灯笼渐渐灭了,大家扛着奖品往家走,嘴里还念叨着没猜中的灯谜。
苏瑶和陆逸尘走在最后,手里拿着那两本笔记本,指尖偶尔碰到一起,像在跳一支无声的舞。月光把雪地照得像铺了层银,脚印在上面连成串,像条通往春天的路。
“其实那个‘两人土上坐’,”苏瑶突然说,“我一开始想的是‘从’,但看到你站在土坡上,突然就想到‘坐’了。”
陆逸尘停下脚步,看着她的眼睛,里面盛着月光,也盛着他的影子:“我也是看到你站在我旁边,才想到的。”
风轻轻吹过,带来远处的鞭炮声,闷闷的像在为这默契喝彩。
苏瑶看着他,突然觉得,这猜灯谜的默契,不是凭空来的,是一起在田埂上走过的路,一起在炉火边说过的话,一起在雪地里扶过的手,慢慢熬出来的。
就像这正月十五的月亮,要等过三十天的圆缺,才能变得这么亮;就像这灯笼里的火,要点过无数次的烛,才能映得这么暖。
她和他的默契,也是在这平凡的日子里,一点点积攒,终于在今夜,像绽放的烟花,绚烂得让人舍不得移开眼睛。
回到知青点时,赵建军和林晓燕已经睡了,灶房里还留着盏灯,是张婶送来的南瓜灯,烛火在里面静静燃烧。
苏瑶把笔记本放在桌上,月光透过窗棂照在上面,能看到陆逸尘刚才偷偷写的字:“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
她拿起笔,在旁边写道:“何须问默契,心早已相随。”写完才发现自己脸都红了,赶紧合上本子,却忍不住笑出了声。
窗外的月光格外明亮,照亮了窗台上那枝雪地里折来的梅花,也照亮了心里悄悄盛开的欢喜。
苏瑶知道,这样的默契,会像这灯笼里的火,在往后的日子里,一直亮着,暖着。
让她和他在漫长的岁月里,就算不说一句话,也能明白彼此的心意,把平凡的日子,过得像猜灯谜一样,充满惊喜和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