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露的清晨,草叶上凝着层薄薄的白霜,踩上去咯吱作响。
苏瑶抱着摞夜校的识字本往队部走,远远就看见陆逸尘蹲在仓库门口,手里捏着根树枝,在地上画着什么,蓝布衫的肩头落了点霜,像撒了层细盐。
“在画啥呢?”她放轻脚步走过去,才发现地上画的是新谷种的储藏示意图,从晾晒、去杂到装仓,步骤标得清清楚楚,旁边还写着“防潮、防鼠、通风”几个字,笔锋比平时重了些,像是用了力气。
陆逸尘抬头时,睫毛上的霜簌簌往下掉,落在鼻尖上,看得苏瑶忍不住笑:“都成白胡子老头了。”
她伸手替他拂去肩头的霜,指尖碰到他的布衫,凉得像块冰,“怎么不多穿点?”
他的耳朵突然红了,往后缩了缩肩膀,却没躲开她的手:“早起记不太清步骤,怕忘了,就赶紧画下来。”
他指着地上的图,“昨天公社通讯员说,地区农业站要推广咱们的储藏法,让我整理份详细的,下周送去。”
苏瑶的手指在“防鼠”两个字上顿了顿,这才发现他的袖口磨破了个洞,露出里面的棉絮:“等下我给你补补吧,仓库里有针线。”
陆逸尘点点头,目光落在她发红的耳尖上,突然想起李家族长昨晚塞给他的鞋垫,布包里的并蒂莲仿佛还在发烫。
两人刚走进队部,就撞见张婶和几个妇女往外走,手里拎着刚纳好的鞋底,看见他们,脚步都顿了顿。
张婶的眼睛在两人之间转了圈,突然笑出声:“我说今早喜鹊咋总叫呢,原来是俩好孩子凑一块儿了。”
李嫂立刻接话:“陆知青,你可得抓紧啊,苏老师这手艺,缝缝补补、洗衣做饭样样行,娶回家就是福分。”
另一个妇女也跟着打趣:“看苏老师脸红的,肯定是被说中了心思!”
苏瑶的脸“腾”地红透了,像被灶火烤过的红薯,手里的识字本差点掉在地上。
她想解释,喉咙却像被堵住似的,只能低下头盯着自己的鞋尖,听见心脏“咚咚”地撞着胸口,比打鼓的声音还响。
陆逸尘站在她旁边,没像往常那样转移话题,只是把她往身后拉了拉,挡住了妇女们的目光。
“婶子们别打趣她了,”他的声音很稳,听不出太多情绪,却带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我们还有事要忙。”
这话听着是在解围,却没否认半句。
苏瑶的心跳得更快了,偷偷抬眼瞅他,他的侧脸在晨光里显得格外清晰,下颌线绷得紧紧的,耳根却红得像染了胭脂。
原来他也没否认——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像颗糖在舌尖化开,甜得让人发晕。
妇女们见陆逸尘没反驳,笑得更欢了,张婶拍着苏瑶的手说:“傻孩子,脸红啥?这是好事!”
她们说说笑笑地走了,临走时还特意回头看了两眼,眼神里的笑意藏都藏不住。
仓库里瞬间安静下来,只有窗外的麻雀叽叽喳喳叫着。
陆逸尘蹲下去整理储藏图,苏瑶坐在旁边的木箱上穿针线,两人谁都没说话,却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像在合奏一首无声的曲子。
“刚才……”苏瑶的针突然扎在手指上,血珠冒出来,红得像颗小樱桃。
陆逸尘立刻站起来,从药箱里翻出创可贴,握住她的手指轻轻按住,他的手心很暖,带着草药的清香,把她的指尖焐得发烫。
“别说话。”他的声音很低,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抖,“会疼。”
他低头贴创可贴时,睫毛扫过她的手背,像羽毛轻轻拂过,苏瑶的心跳漏了一拍,突然觉得这点疼根本算不了什么。
贴好创可贴,他没立刻松开手,只是看着她发红的脸,突然笑了:“比熟透的西红柿还红。”
苏瑶想抽回手,却被他握得更紧,他的指尖摩挲着她的指节,像在确认什么。
“她们的话……”他终于开口,目光亮得像结了霜的阳光,“你要是不喜欢,我去跟她们说清楚。”苏瑶的心跳得像要蹦出来,摇了摇头,声音细得像蚊子哼:“不用。”
陆逸尘的眼睛瞬间亮了,像点燃了堆篝火。
他慢慢松开手,从怀里掏出个布包,正是李家族长给的那个,里面的鞋垫露出来,并蒂莲在晨光里闪着温柔的光。“这个……”他往她手里塞,“该给你了。”
苏瑶捏着布包,指尖能摸到细密的针脚,像摸到了张婶她们藏在针线里的心意。
她突然想起夜校里教的“情”字,心里的竖心旁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沉甸甸的,却暖得让人想哭。
中午去晒谷场帮忙时,赵建军老远就喊:“哟,我们的大功臣来了!”他冲陆逸尘挤眉弄眼,“听说有人要给你做鞋了?可得好好表现,别辜负了人家姑娘的心意。”
林晓燕也笑:“俺娘说,补衣服最见心思,针脚密的,都是用了心的。”
苏瑶的脸又红了,埋头翻晒谷子,木扬叉在谷堆上划出整齐的弧线,心里却乱糟糟的,像被风吹过的谷糠。
陆逸尘站在她旁边,帮她把散落的谷粒归拢到一起,偶尔碰到她的胳膊,两人都会像被烫到似的往旁边躲,却忍不住偷偷看对方,眼里的笑意藏都藏不住。
李家族长背着双手在谷场转了圈,看见他们,故意咳嗽了两声:“小陆,储藏法整理好了没?可别因为别的事分了心。”
他话虽严厉,眼里却带着笑意,临走时还往苏瑶手里塞了个苹果,“给,补补身子。”
苹果红得像团小太阳,苏瑶捏在手里,暖得能焐热整颗心。
她想起刚下乡时,觉得这里的日子又苦又长,连天空都比城里低;现在却觉得,这片土地藏着最实在的温柔,就像陆逸尘没否认的沉默,像张婶们打趣的笑,像李家族长口是心非的关心,都带着泥土的温度,踏实得让人安心。
傍晚收工时,夕阳把谷场染成了金红色。
陆逸尘推着独轮车往仓库送谷,苏瑶跟在后面帮忙扶着车把,两人的影子在地上依偎着,像棵长了两个树干的树。
“明天夜校教啥字?”他突然问,声音里带着点期待。“教‘心’字。”苏瑶的声音很轻,“就是‘心思’的‘心’。”
陆逸尘的脚步顿了顿,独轮车晃了晃,他赶紧稳住,声音里带着笑意:“好,我多准备些例子。”
夜风带着凉意吹过来,苏瑶裹紧了布衫,却觉得心里暖烘烘的。
她知道,自己脸红的样子肯定被他看见了,他没否认的沉默也落在了她心里,像颗种子,在日复一日的相处里发了芽,现在终于要开花了。
回到知青点时,灶房里飘着玉米粥的香气。赵建军和林晓燕识趣地没再打趣,只是把热好的粥往他们面前推。
陆逸尘往苏瑶碗里夹了块红薯,是特意给她留的,甜得像蜜。
苏瑶低头喝粥,眼角的余光瞥见他正看着自己,赶紧把头埋得更低,嘴角却忍不住往上扬。
她突然觉得,那些脸红的瞬间,那些他没否认的沉默,比任何情话都要动人。
就像这新谷,不用多说什么,饱满的颗粒就是最好的证明;就像他们的心意,不用刻意表白,泛红的脸颊和默契的沉默,就是最清楚的答案。
夜里躺在床上,苏瑶捏着那块绣着并蒂莲的鞋垫,指尖划过细密的针脚,突然觉得,这日子就像被阳光晒透的谷粒,饱满、温暖,带着藏不住的甜。
她想起明天要教的“心”字,突然明白,最好的心意,从来都不是挂在嘴边的,而是藏在替你拂去肩头白霜的指尖,藏在没否认的沉默里,藏在彼此泛红的脸颊上,像这秋夜的月光,温柔地笼罩着,从不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