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秋的雨来得蹊跷,前半夜还月朗星稀,后半夜就起了狂风,豆大的雨点砸在新盖的夜校屋顶上,噼啪作响像放鞭炮。
苏瑶批改完学员们的作业,正往墙上挂识字本,就听见门外传来赵建军的呼喊:“苏瑶!陆逸尘!东山坡的谷仓进水了!”
她心里咯噔一下,抓起马灯就往外跑。刚到门口,就看见陆逸尘背着帆布包冲出来,里面鼓鼓囊囊的,准是装着油布和绳子。
“新收的谷种都在那儿,”他的声音被风吹得发飘,手里还拎着把铁锹,“再晚就泡汤了!”
两人踩着泥泞往东山坡跑,雨丝斜斜地打在脸上,冷得像小刀子。
路过石桥时,看见河水已经漫过了桥板,浑浊的浪涛里卷着枯黄的谷叶,哗啦啦地往下游冲。
“快走吧!”陆逸尘拉着她的手往前蹚,水没过脚踝,冰凉刺骨,脚下的石头滑得像抹了油。
谷仓建在坡上,本不该进水,可这场雨来得太急,坡下的排水沟被枯枝堵了,雨水顺着墙根往仓里渗,墙角已经积了半尺深的水,装谷种的麻袋泡在水里,沉甸甸地往下沉。
“快搬!”陆逸尘甩掉布鞋,光脚跳进水里,弯腰就去扛麻袋。
苏瑶也跟着跳进水里,冰凉的水瞬间浸透了裤腿,冻得她打了个颤。
她和陆逸尘一人一边,把麻袋往高处的木板上挪,谷种吸了水,重得像块石头,没搬几袋,两人的胳膊就开始发酸。
“这样不行,”陆逸尘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得先把排水沟通开,不然水越积越多。”
他往坡下指,“我去清淤,你在这儿把麻袋往架子上堆,注意脚下滑。”
苏瑶刚要应声,就看见他转身往坡下跑,身影很快消失在雨幕里。她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着,搬麻袋的手都有些发颤。
东山坡的排水沟年久失修,坡陡泥滑,平时走都得小心翼翼,这会儿又是暴雨又是黑夜,太危险了。
她踮着脚往坡下望,只能看见晃动的马灯光晕,像只挣扎的萤火虫。
雨越下越大,谷仓里的积水还在往上涨,已经漫过了小腿,泡在水里的麻袋渗出淡黄色的谷浆,看得她心口发紧,那可是全队人明年的希望,是陆逸尘熬了多少个夜晚选育出来的良种。
“陆逸尘!你小心点!”她扯着嗓子喊,声音却被风雨吞得一干二净。
不知过了多久,坡下突然传来“哗啦”一声响,紧接着是赵建军的惊呼:“陆逸尘!”
苏瑶的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扔下手里的麻袋就往坡下冲,脚下一滑,重重地摔在泥里,手心被碎石划得生疼,可她顾不上揉,连滚带爬地往下跑。
冲到坡底时,眼前的景象让她魂飞魄散——排水沟被冲开了个豁口,浑浊的洪水正从豁口往河里灌,而陆逸尘不见了踪影。
“他人呢?”苏瑶抓住赵建军的胳膊,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的肉里。
“刚才清淤的时候,他脚下一滑,被水卷进豁口了!”赵建军指着豁口下游,声音都在发抖,“我刚要拉他,就被浪头拍开了!”
苏瑶的脑子“嗡”的一声,像被重锤砸过。她看着湍急的洪水,水面上漂浮着枯枝和石块,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他不能有事。
“快!拿绳子来!”她突然喊道,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的。林晓燕已经跑了过来,手里抱着捆粗麻绳,脸色惨白。
苏瑶抓过绳子,往自己腰上缠了两圈,打了个死结:“你们拽紧了,我去捞他!”
“不行!”赵建军死死拉住她,“水太急了,下去就是送死!”“那也不能看着他淹死!”
苏瑶的眼泪混着雨水往下淌,用力挣开他的手,“他要是没了,我也不活了!”
她刚要往水里跳,就听见下游传来微弱的呼救声。“在那儿!”林晓燕指着不远处的芦苇丛,“他抓住芦苇了!”
苏瑶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果然看见芦苇丛里有个黑影在挣扎,洪水没到了胸口,他正拼命抓着芦苇秆,随时都可能被冲走。
“陆逸尘!”她哭喊着往那边跑,脚下的泥地软得像棉花,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到了岸边,她才发现这里的水更深,浪头一卷就能没过头顶。
赵建军已经把绳子的一头甩了过去,可陆逸尘的手被划了道大口子,血流不止,试了好几次都没抓住。
“我来!”苏瑶接过绳子,往后退了两步,用尽全身力气往前甩,绳子在空中划过道弧线,正好落在陆逸尘面前。
“抓住!”她嘶声喊着,看着他颤抖着伸出手,终于抓住了绳子末端。
“拉!”赵建军一声令下,几个后生一起使劲,绳子在水里绷得笔直,陆逸尘的身体在洪水里起伏,像片随时会被撕碎的叶子。
苏瑶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手心的血和泥水混在一起,黏糊糊的难受。
她看见他的头被浪头按进水里,又猛地抬起来,呛得剧烈咳嗽,却始终没松开手里的绳子。那一刻,她觉得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担心得快要停止呼吸。
终于,陆逸尘被拉到了岸边,一上岸就瘫倒在泥里,浑身湿透,嘴唇冻得发紫,胸口剧烈起伏着,像条离水的鱼。
苏瑶扑过去抱住他,手碰到他冰凉的皮肤,眼泪再也忍不住:“你吓死我了……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办啊……”
陆逸尘虚弱地笑了笑,抬手想擦她的眼泪,却没力气抬起胳膊,只能用气声说:“我没事……谷种……保住了吗?”“保住了!都保住了!”
苏瑶把他的头抱在怀里,声音哽咽,“你个傻子,谷种没了可以再种,你要是没了,我……”
后面的话她说不下去,只是抱着他放声大哭,仿佛要把刚才积压的恐惧和担心全都哭出来。
赵建军和林晓燕在旁边收拾东西,谁都没有说话,只有雨声和苏瑶的哭声在寂静的夜里回荡。
把陆逸尘背回知青点时,天已经蒙蒙亮了。张婶闻讯赶来,烧了锅滚烫的姜汤,一勺一勺地喂他喝下去。
李家族长蹲在灶门口添柴,看着陆逸尘苍白的脸,叹了口气:“傻小子,命比啥都金贵,以后可不能这么拼了。”
陆逸尘喝了姜汤,脸色稍微好了些,却还是虚弱得厉害。
苏瑶坐在炕边,给他包扎手上的伤口,酒精棉球碰到伤口时,他疼得皱起了眉,却没吭一声,只是看着她,眼里带着歉意:“让你担心了。”
苏瑶的手顿了顿,眼泪又掉了下来:“你知道就好。”
她低下头,用纱布把他的手缠得紧紧的,“以后不许再这么冒险,听见没有?就算谷种都泡汤了,也不能拿命去拼!”
陆逸尘点点头,突然伸手抓住她的手,掌心冰凉,却带着股坚定的力量:“我答应你。”
他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以后不管做什么,都先顾着自己,不让你担心。”
窗外的雨已经停了,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苏瑶看着他苍白却带着笑意的脸,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了地。
她知道,刚才的担心不是多余的,这个人已经住进了她的心里,他的安危比什么都重要,比谷种重要,比返城重要,甚至比她自己的命还重要。
陆逸尘睡着了以后,苏瑶坐在炕边守着他,看着他沉睡的侧脸,手指轻轻拂过他被水泡得发白的嘴唇。
她想起刚才在岸边看见他在洪水里挣扎的样子,心脏还在隐隐作痛。
那一刻,她突然明白,所谓的生死相依,不是一句空话,而是在他跳进水里的瞬间,她愿意跟着跳下去的勇气;是他在洪水里挣扎时,她宁愿用自己的命换他平安的决心。
灶房里飘来粥香,张婶端着碗粥走进来,看见苏瑶红着眼睛,叹了口气:“傻孩子,别担心了,小陆命硬着呢。”
她往苏瑶手里塞了个热馒头,“你也吃点东西,不然身体该垮了。”
苏瑶接过馒头,咬了一口,却没尝出味来。
她看着炕上熟睡的陆逸尘,心里暗暗发誓,以后再也不能让他独自面对危险,不管是洪水还是别的,她都要陪在他身边,一起扛过去。
阳光越来越暖,照在陆逸尘的脸上,给他镀上了层金边。
苏瑶靠在炕边,握着他缠满纱布的手,感受着他微弱却平稳的脉搏,心里渐渐踏实下来。
她知道,这场虚惊让他们都明白了彼此在心里的分量,就像谷种离不开土地,她也离不开他。
以后的路还很长,或许还会有风雨,还会有危险,但只要他们能像现在这样,紧紧握着对方的手,就没有过不去的坎,没有闯不过的关。
因为担心一个人的滋味太难受,所以他们会拼尽全力,护着对方周全,一起看着新谷种发芽、抽穗、结果,一起把日子过成想要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