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漾怔怔地看着钟少杰,手里捧着那杯温热的水,指尖传来的温度却驱不散心底骤然涌起的寒意和巨大的困惑。她以为自己听错了,或者理解错了他的话。
“你……你说什么?”她下意识地追问,声音带着不确定的颤抖,“你和他们……不一样?什么意思?”
钟少杰脸上那种刻意维持的轻松和安抚彻底消失了。他靠在书桌边,微微低着头,额前细碎的黑发垂下来,遮住了部分眉眼,让人看不清他眼底真实的情绪。
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很淡、几乎算不上是笑的表情。
他抬手,指了指岑漾手里的水杯,示意她喝点水,然后才抬起眼,目光平静地看向她,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讲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年代久远的故事。
“你没听错。我和我大哥钟明远,二哥钟明轩……不一样。”他顿了顿,声音低沉而清晰,“我们是同父异母。他们是一个母亲生的。我不是。”
岑漾的心猛地一跳,屏住了呼吸。
“我妈妈……”钟少杰的视线有些飘忽,仿佛穿透了墙壁,看到了遥远的过去,“她当年,和你一样。也是被绑架到这座岛上来的。”
这句话像一块冰,砸进岑漾的心里,让她浑身一颤。她握紧了水杯,指节泛白。
“但我妈妈比你可怜多了。”钟少杰的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波澜,但那种刻意的平静反而更让人心头发紧,“她是个孤儿,从小在孤儿院长大,没有家人,没有朋友。被绑到这里以后,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没有人找她,没有人记得她。”
他顿了顿,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继续用那种没有起伏的语调说:“她被我父亲……就是钟家的上一代家主,天天关着,锁着,像对待一件物品,日复一日地折磨、凌辱。她每天哭,眼睛都快哭瞎了,整个人浑浑噩噩的,有时候清醒,有时候像疯了一样。”
岑漾听着,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她几乎无法呼吸。她无法想象那是怎样一种绝望的境地。
“后来……她被我父亲强迫,怀上了我。”钟少杰说到这里,语气终于有了一丝极细微的波动,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生下我以后,很奇怪,她好像突然就‘清醒’了。不哭不闹了,也不再反抗。她变得很‘正常’,对我父亲言听计从,温柔顺从,就像一个……真正的妻子。她安分地待在家里,照顾我,打理家务,一切都平静得可怕。”
“那样的日子,过了五年。一直到我五岁那年。”钟少杰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冰冷的质感。
“在一个很平常的下午,岛上的人都很放松。我妈妈亲手给我父亲做了他最爱吃的几样菜。她在饭菜里,下了足够毒死一头大象的剧毒。”
岑漾倒吸一口冷气,捂住了嘴。
“我父亲中毒太深,没抢救过来,当天就死了。”钟少杰抬起眼,看向岑漾,眼神空洞,“同一天,就在那个下午,我妈妈把我哄睡,放在这个房间的床上……然后,她走到阳台,从那里……跳了下去。”
他抬起手,指了指房间外面某个方向。
“她死在了和我父亲同一天。”
故事讲完了。密室里陷入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窗外隐约的风声,像呜咽。
岑漾呆呆地坐在床边,手里的水杯早已冰凉。她看着眼前这个少年,心脏像是被无数根细针同时刺穿,密密麻麻的疼,让她说不出一个字。
她张了张嘴,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发不出任何声音。
她想象过无数种可能,也许钟少杰是良心未泯,也许他是和家族有矛盾,也许他有什么把柄被外界抓住……
但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真相竟然是这样血淋淋的、残酷到令人发指!这个看起来阳光干净的少年,竟然是在这样扭曲、悲惨的环境下出生和长大的!
他的母亲被绑架、被凌辱、被逼疯,最终选择用那样惨烈的方式与仇人同归于尽,只留下他一个人,在这个吃人的魔窟里挣扎求生……
他这些年……到底是怎么过来的?
钟少杰看着她瞬间苍白的脸色和通红的眼眶,反而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一种与他年龄极不相符的沧桑和疲惫。他走到床边,坐在岑漾旁边的地毯上,抱着膝盖,像个小孩子。
“我妈妈很厉害,对吧?”他轻声说,语气里带着一种奇异的骄傲,“她装疯卖傻,忍了五年,就为了等一个机会,杀死了我那个禽兽不如的父亲,也替她自己报仇。”
他转过头,看着岑漾,眼神清澈了些:“我所有对‘好’和‘坏’的认识,都是她偷偷教我的。在她‘正常’的那五年里,她抱着我,一遍一遍地告诉我,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她告诉我,绑架是错的,伤害别人是错的,钟家做的所有事,都是错的。她让我记住,我和他们不一样,永远不要变成和他们一样的人。”
他的声音很轻,却像重锤一样敲在岑漾心上。
“我恨他们。恨这个家族里的每一个人。更恨那个把我妈妈绑来、毁了她一辈子的所谓的‘父亲’。”
钟少杰的声音里终于带上了一丝压抑不住的恨意,但很快又消散了,变成了深深的无力,“但我太小了,我反抗不了。我只能学着接受,学着……伪装。”
他扯了扯自己身上干净的白t恤,自嘲地笑了笑:“我开始迎合他们,装出一副被养废了的、只知道吃喝玩乐的废物少爷模样。这样,他们才会对我放松警惕,我才能在这个地方……稍微好过一点点。”
他抬起头,望向窗外那片被窗帘遮挡的、灰蒙蒙的天空,眼神里充满了向往和深深的落寞:“我知道,因为我这个身份,我这辈子,可能都走不出这座漂浮在罪恶之海上的孤岛了。我注定要烂在这里,和这些肮脏的东西绑在一起。”
他的目光重新回到岑漾脸上,变得异常坚定和明亮:“但是姐姐,你不一样!”
他抓住岑漾冰凉的手,用力握紧,仿佛要传递给她力量和信念:“你有家,有爱你的人,有光明的未来!
你不应该被困在这个暗无天日的地狱里!你不应该像我妈妈一样,被毁在这里!
所以,从我知道你被绑来的那一刻起,我就下定决心,我一定要救你出去!无论如何,我一定要让你平安离开这里!”
岑漾听着他这番发自肺腑的话,看着他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决绝和守护,眼泪终于控制不住,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
她反手紧紧握住钟少杰的手,声音哽咽,带着哭腔:“小杰……对不起……我不知道……你……”
她语无伦次,心里充满了对这个少年的心疼和巨大的震撼。
钟少杰看着她哭,有些手足无措,连忙用袖子笨拙地给她擦眼泪:“姐姐你别哭啊!我没事的,我都习惯了。真的!”
岑漾用力摇头,抬起泪眼朦胧的眼睛,看着他一字一句,无比认真地说:“小杰!你听我说!如果……如果这次我们能被安全救出去,你跟我一起走!跟我回京市!
我家在京市,我爸爸妈妈,我哥哥,还有我的好朋友们,他们都会对你好的!你那么好,那么善良,你不应该被困在这个地狱里!
你属于外面那个世界,属于阳光,属于未来!你不应该在这里陪他们一起毁灭!”
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但眼神却无比真诚和坚定。她是真的想带他离开这个鬼地方。
钟少杰愣住了。他呆呆地看着岑漾,看着她哭红的眼睛里那份毫无保留的关切和邀请,那双总是带着几分伪装和疏离的清澈眼眸里,瞬间迸发出难以置信的光彩,像夜空中骤然炸开的烟火,亮得惊人。
他眨了眨眼,眼眶也迅速泛红,一层水汽弥漫上来。他用力吸了吸鼻子,重重地点头,嘴角向上扬起,露出一个无比灿烂、带着泪光的笑容,声音哽咽却充满了希望:
“嗯!好!姐姐,我们说定了!如果……如果我们这次能成功逃出去,我就跟你走!跟你回京市!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好!说定了!”岑漾也用力点头,眼泪流得更凶,但这一次,是带着希望的泪水。
在这个危机四伏的孤岛上,在这个充满罪恶的巢穴深处,两个命运交织的年轻人,许下了一个关于未来、关于逃离、关于新生的约定。
这个约定像一粒种子,在绝望的土壤里,悄然生根发芽,带来了微弱却顽强的生机。
窗外,搜寻的喧嚣似乎暂时远去。房间里,灯光柔和地笼罩着相互依偎、彼此给予力量的两人。前路依然凶险未卜,但至少此刻,他们不再是孤单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