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蛋被尸山老祖像拎一件货物般带回皇宫,直接送到了慕晚棠面前。
这是皇宫深处一间布置得异常温暖的偏殿,与外界阴森的赎魂殿截然不同。
殿内燃着宁神的熏香,软榻上铺着厚厚的雪貂皮,案几上摆放着精致的点心和灵果。
这是慕晚棠特地为“沈宴安”准备的,或者说,为她心中那个即将归来的灵魂准备的暂居之所。
可此刻坐在软榻上的孩子,与这温馨的环境格格不入。
铁蛋蜷缩着,小小的身体因为恐惧而剧烈颤抖,脸上还残留着奔跑时的灰尘和泪痕。
他被尸山老祖封住的声音已经解开,但他现在连哭都不敢大声,只是小声地抽噎着,眼睛红肿。
慕晚棠站在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她已经换下了“飘絮”的装束,穿着一身玄黑底色、绣着金色凤凰纹的常服,长发简单挽起,只用一根玉簪固定。
慕晚棠脸上没有表情,但那双眼睛深处,却翻涌着极其复杂的东西。
有被“背叛”的愠怒,有执念将成的一丝放松,还有一种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疲惫与困惑。
殿内很安静,只有铁蛋压抑的抽泣声和熏香燃烧时轻微的噼啪声。
良久,慕晚棠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得不带一丝波澜,却让铁蛋抖得更厉害:
“告诉朕,”她缓缓问道,每个字都像冰珠落在玉盘上,“朕哪里做得不够好?吃穿用度,皆是最好,
这殿内布置,也是按你该有的喜好准备的。为何还要逃?”
她向前走了一步,铁蛋猛地向后缩,差点从软榻上滚下来。
“朕说过,会接你的家人来团聚。”慕晚棠继续说,语气里带着一种近乎天真的不解,“你只需安心等待即可。为何不信朕?”
听到“家人”二字,铁蛋像是被刺了一下,突然抬起头,那双盛满恐惧的眼睛里迸发出一点微弱却执拗的光。
他抽噎着,声音断断续续,却异常清晰:
“你……你骗人!都一个多月了!我爹……我娘……哥哥姐姐……他们都没有来,
你根本就没去找他们,你就是把我关在这里,我想回家,我要回家!”
孩子的指控直白而尖锐,带着被欺骗的委屈和对亲人最纯粹的思念。
这声音在空旷的殿内回荡,像一根细针,猝不及防地刺入了慕晚棠心口某个她一直试图忽略的角落。
慕晚棠的身形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
骗人?
她确实派人了。
在将铁蛋带回宫、决定将他作为容器的第二天,她就秘密派出了最得力的影卫之一,带着丰厚的赏赐和她的亲笔信,前往铁蛋所说的家乡,去接他的父母亲人。
她甚至想好了后续的安排:在帝都西郊赐下一处舒适的庄园,拨些田产仆役,保他们一世富足安宁。
这既是补偿,也是为了将来“沈宴安”魂体归位后,能有一个说得过去的“娘家”背景,少些麻烦。
她以为自己考虑得足够周全。
直到二十余天前,影卫带回的消息,让她在御书房独坐了一整夜。
派去的人确实找到了小河村,也找到了铁蛋的家——一处普通的农家小院。
但院门虚掩,院内寂静得可怕。
影卫推门而入,看到的景象让久经沙场的他也倒吸一口凉气。
一家七口,铁蛋的父母、三位兄长、两位姐姐,全部倒在血泊之中,尸体已经冰冷僵硬。
现场没有激烈的打斗痕迹,似乎是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被瞬间袭杀。
手法干净利落,致命伤都在要害,显然是高手所为。
财物没有翻动的迹象,并非寻常劫杀。
影卫仔细勘查,在院墙不起眼的角落,发现了一个用血迹匆匆画下的、残缺不全的诡异符号,像是一只闭合的眼睛,又像某种扭曲的符文。
这符号透着邪异,影卫从未见过,但将其拓印了下来。
灭门。
彻彻底底的灭门。
除了在宫中的铁蛋,薛家已无活口。
凶手是谁?目的为何?
是冲着铁蛋这个“容器”来的,还是无意中卷入了别的恩怨?那个诡异符号代表什么?
慕晚棠动用了皇室和暗卫的力量秘密调查,至今一无所获。
凶手像是从人间蒸发,没有留下任何有价值的线索。
那个符号也请教了几位对古老邪术和隐秘组织有研究的供奉,无人能识。
她第一次感到一种事情脱离掌控的烦躁,还有一种深沉的无力感。
她可以对敌国发动战争,可以镇压朝堂反对的声音,可以推行铁腕新政,却无法让时光倒流,无法阻止发生在遥远村庄里的一场屠杀,无法兑现对一个孩子“家人团聚”的承诺。
此刻,面对铁蛋泪眼婆娑的指控,那句“你骗人”像巴掌一样甩在她脸上。
她看着铁蛋那张与宴安毫无相似之处、却同样写着执着思念的脸,胸口堵得发闷。
她想说,朕没有骗你,朕派人去了,但是什么呢?但是他们都死了?死在不知道谁的手里?朕现在也不知道凶手是谁?
这些话在喉咙里翻滚,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她能想象,如果说出真相,这个孩子会立刻崩溃。
而一个精神崩溃、充满绝望怨恨的“容器”,对还魂大法而言是灾难性的。
更重要的是,在那瞬间,她竟从铁蛋质问的眼神里,恍惚看到了另一双眼睛。
三百年前,篝火旁,沈宴安平静接过忘情丹时,眼底深处那抹被她刻意忽略的、深深的哀伤与了然。
仿佛在说:你看,这就是我们的结局。
偏执的火焰再次压过了那一丝动摇的愧疚。
她深吸一口气,将翻腾的心绪强行压回冰冷的面具之下。
“朕没有骗你。”
慕晚棠的声音恢复了一贯的冷淡,甚至更添了几分不容置疑的威严。
“接你亲人入京,并非易事,路途遥远,需要时间安排车驾、打点行装、办理文书,
你的家乡地处偏僻,消息传递不便,或许途中有所耽搁。”
她走到案几旁,拿起一枚晶莹的灵果,递到铁蛋面前,语气刻意放缓,却依然带着上位者的疏离:“再耐心等些时日,
朕既答应了你,便一定会做到,吃吧,这是南境进贡的玉髓果,对孩童身体有益。”
铁蛋看着眼前诱人的灵果,却没有接。
他仰着小脸,固执地看着慕晚棠,眼泪大颗大颗滚落:“我不要果子,我要我娘,我想让我娘抱抱我,
这里好冷,我好怕,神仙姐姐,你放我走吧,求求你了……”
他不再称呼“陛下”或“贵人”,而是用回了最初见面时那声带着怯生生依赖的“神仙姐姐”。
这声称呼,像一把钝刀子,又在她心口不轻不重地划了一下。
慕晚棠握着灵果的手指微微收紧,指尖泛起白色。
她避开铁蛋哀求的目光,将灵果放在他身边的软垫上,转过身去,背对着他。
“此事休要再提。”她的声音冷硬起来,“从今日起,你便安心住在这里,
没有朕的允许,不得踏出殿门半步。伺候你的人会照顾好你的起居。”
她顿了顿,终究还是加了一句,语气复杂难明:“你的家人,朕会给你一个交代。”
说完,她不再停留,径直向殿外走去,玄黑的衣摆划过光洁的地面,没有一丝声响。
“姐姐!”
铁蛋在她身后带着哭腔喊道。
慕晚棠的脚步在门前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但终究没有回头。
殿门在她身后无声地关闭,将孩子绝望的呜咽和那个关于血色灭门的沉重秘密,一同锁在了那片刻意营造的温暖假象之中。
走出偏殿,冰冷的夜风扑面而来。慕晚棠仰头望向晦暗的夜空,那里没有星辰,只有浓厚的云层。
尸山老祖如同鬼影般从廊柱后浮现,躬身道:“陛下,容器情绪不稳,是否需要用些药物或术法安抚?以免影响七月十五的仪式。”
慕晚棠沉默片刻,摇了摇头:“不必,只要看牢即可,情绪波动,或许也未必全是坏事。”
她想起窥心镜中沈宴安濒死时的强烈情绪,也许“容器”本身的某些强烈情感,能为还魂提供额外的“锚点”?
“灭门案的调查,加紧进行。”
她冷声吩咐,眼中寒光一闪。
“动用一切手段,包括……联系‘影楼’,悬赏暗花,朕要在一个月内,知道是谁动的手,为何动手。”
“是。”
尸山老祖应道,迟疑了一下。
“陛下,那符号……”
“继续查,凡与邪术、隐秘组织、古老教派相关的记载和人物,都给朕筛一遍。”
慕晚棠揉了揉眉心,那股疲惫感再次涌上。
“还有,看好逍遥王,不许他见任何人,也不许任何人见他。”
“遵命。”
慕晚棠独自走向御书房。
案头堆积的奏章她已无心批阅,修复中的窥心镜和即将到来的七月十五像两块巨石压在她心头。
而铁蛋那双含泪质问的眼睛,还有那不知名凶手留下的诡异血符,则像黑暗中潜伏的毒蛇,让她隐隐感到不安。
她坐回御案后,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枚从沈烈处得来的九曜玄晶玉盒。冰冷的触感让她清醒了一些。
宴安,快了,就快了。
等你回来,所有的迷雾,所有的障碍,朕都会为你扫清。
这一次,谁也不能再把你从朕身边带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