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覆盖天空的金属巨舰投下的不只是毁灭的光束,更是一种碾碎一切理智与秩序的绝对力量。林凡站在原地那短暂的几秒钟,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长,又仿佛只是弹指一瞬。他的大脑被接连不断的恐怖景象轰炸得一片空白——无声的汽化,震耳欲聋的崩塌,冲天的火光,弥漫的硝烟,还有那充斥在空气中、无孔不入的尖叫与血腥味。这一切构成的信息洪流,远远超出了他十八年平静人生所能理解和承受的极限。
理性,那层由文明和教育精心构筑的薄壳,在这洪流的冲击下,如同阳光下的冰片,瞬间碎裂、消融。
然后,某种更古老、更深刻、烙印在基因最底层的的东西,接管了他的身体。
求生本能,它不像一个念头,更像一股电流,一股纯粹的能量,从脊椎尾部猛地炸开,瞬间窜遍四肢百骸。所有的思考、所有的恐惧、所有的茫然,都被这股更强大的力量粗暴地推开、压制。他的身体自己动了起来。
跑!
这个指令并非来自大脑皮层,而是来自每一个细胞、每一根神经末梢的集体嘶吼。
他的脚步骤然启动,甚至没有经过“决定”这个过程。僵硬的双腿爆发出从未有过的力量,将他从原地猛地推了出去。方向?没有方向。目标?不存在。唯一的坐标系,是“远离”——远离那不断落下死亡光束的天空,远离那正在坍塌成废墟的市中心,远离身后那如同巨兽般张口吞噬一切的火焰和爆炸。
他像一颗被弹射出去的石子,一头扎进了那已经彻底失控的人流漩涡。
环境的挤压与催迫,这不是有序的疏散,这是一场在沸鼎中的、绝望的挣扎。他身后,爆炸声此起彼伏,每一次巨响都伴随着大地的颤抖和一股灼热的气浪,像无形的巨掌,一次次推搡着他的后背,逼迫他不能停下,不能回头。火光映照下,他和其他逃亡者的影子被拉长、扭曲、投射在布满裂痕的墙壁和地面上,如同群魔乱舞。浓烟低低地压下来,不仅刺痛眼睛和喉咙,更制造出大片的视觉盲区,你不知道下一刻从烟雾里会冲出什么,是另一群惊慌失措的人,还是一块坠落的招牌,或者干脆就是一道悄无声息扫过的死亡光束。
头顶传来各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声响,建筑构件断裂时发出的、令人牙酸的“嘎吱”声;玻璃从高空坠落,碎裂时那如同冰雹般密集又尖锐的“哗啦”声;以及更可怕的、那种重物带着风声呼啸而下的沉闷呼啸。他不敢抬头,只能凭借本能和运气,在奔跑中不断地微调方向,躲避着那些从天而降的致命威胁。一块水泥碎块擦着他的肩膀砸落在地,溅起的碎石打在他的腿上,生疼。
人流的裹挟与碰撞,他陷入了一片由人体构成的、沸腾的沼泽。男人、女人、老人、孩子……所有人都被同一种本能驱使,汇成一股绝望的洪流。但这洪流没有河道,它只是在废墟的间隙中横冲直撞。
身体与身体之间失去了文明社会应有的距离和礼貌。肘击、肩撞、被后面的人猛地推一把……所有这些都成了常态。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为了冲过一道由翻倒车辆构成的障碍,粗暴地将挡在前面的一个老人扒开到一边,老人踉跄着摔倒,瞬间就被后面涌上的人潮淹没,连一声惊呼都来不及发出。林凡自己也数次差点被撞倒,他只能咬紧牙关,用尽全身力气稳住下盘,在力量的漩涡中随波逐流。
在这极近的距离里,他能看到无数张扭曲的面孔。一张布满泪水和黑灰的年轻女人的脸,她的眼神空洞,嘴巴张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一个紧紧抱着公文包的中年男人,脸上是极致的恐慌和一种荒谬的执着;一个被父亲扛在肩上的小女孩,吓得哇哇大哭,小手死死揪着父亲的头发……每一张脸都是一幅短暂的、浓缩的苦难画卷,在他眼前飞速闪过,加深着这炼狱的真实感。
近距离地融入人群,那地狱的交响曲变得更加具体、更加刺耳。粗重的喘息声就在耳边,痛苦的呻吟声从脚下传来,歇斯底里的叫骂声,语无伦次的祈祷声,还有那始终贯穿一切的、撕心裂肺的尖叫和哭喊……这些声音不再是背景噪音,它们是从每一个与他擦肩而过的个体喉咙里发出的、最真实的绝望。一股浓烈的、由汗液、血液、恐惧和灰尘混合而成的、带着温度的气味,紧紧包裹着他,令人作呕,却又无比真实。
奔跑,身体的感知与极限,变成了纯粹机械的、燃烧生命本能的动作。肺部像破风箱一样剧烈抽动,每一次呼吸都火辣辣地疼,吸入的不是氧气,而是灼热的、充满烟尘和异味的毒气。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仿佛下一秒就要炸开。双腿从一开始的充满力量,到逐渐变得酸软、沉重,如同灌满了铅。汗水浸湿了衣服,粘在身上,与不知何时沾染上的灰尘和血污混在一起,又粘又腻。
口渴,极度的口渴,喉咙干得像是要裂开。但他不能停,甚至连吞咽口水的动作都显得奢侈而费力。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呐喊着需要休息,但那股来自背后的、死亡逼近的恐怖感,像一条蘸着盐水的鞭子,不断抽打着他,逼迫他压榨出最后一丝力气,继续向前,再向前。
他的视野开始变得狭窄、模糊,仿佛戴上了一副磨砂的眼镜。周围的细节在高速移动中糊成一片,只有正前方不断闪开的、短暂的通路是清晰的。他的思维几乎停滞,只剩下最基础的动物性反应:躲避障碍,跟上人流,向前奔跑。
在这一片混沌的狂奔中,偶尔会有一些极其短暂的、如同闪光灯般的画面,刺入他近乎麻木的意识:
他瞥见路边一个破碎的商店橱窗里,塑料模特依然保持着优雅的姿态,与窗外的地狱景象形成荒诞的对比。
他踩过一滩深色的、粘稠的液体,不敢去想那是什么。
他看到一只宠物狗茫然地站在路中央,对着燃烧的天空狂吠,下一秒就被混乱的人流撞倒、踩踏。
一个神志不清的老妇人,坐在废墟上,喃喃地唱着歌谣,对周围的毁灭视若无睹。
这些画面一闪即逝,来不及思考,只留下一种更加深沉的、关于“异常”和“失去”的刺痛感。
狂奔的尽头?不知道跑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却仿佛耗尽了一生的力气。人流开始出现分流,有些人冲进了路边的建筑寻求庇护(这往往是致命的),有些人转向了不同的岔路。林凡只是下意识地跟着最大的一股人流,冲出了一个狭窄的街口,前方似乎是一个相对开阔的十字路口。
然而,开阔并不意味着安全。就在他冲出街口的刹那,一股更加灼热、更加凶猛的气浪从侧前方猛地扑来,伴随着一声震得他耳膜几乎失聪的剧烈爆炸!一栋高层建筑如同被点燃的火炬,巨大的火球裹挟着碎片向四周喷射。
强烈的冲击波将他和其他几个人像稻草一样掀飞出去。世界在他眼前翻滚、颠倒,最后归于一片沉重的黑暗。当他短暂失去意识,又或因极度的痛苦和疲惫而陷入某种精神休克状态时,那场纯粹由求生本能驱动的、盲目的狂奔,才被迫画上了一个休止符。但炼狱,仍在继续。他的逃亡,远未结束。这仅仅是他在这个崩坏世界里,挣扎求生的第一个、也是最原始的步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