堡垒指挥中心的空气，常年维持在摄氏21度，湿度45%，这是精密电子设备运行的最佳环境。巨大的空间被分割成三层环状平台，最底层是数百个战术操作位，中间层是各兵种协调中心，最高层是弧形落地窗后的战略指挥室。在这里，时间以毫秒计算，信息以光速流动，每一个决策都可能决定成千上万人的生死。
但在这个看似平常的周四下午，下午三点十七分，中心底层东北角的远程预警雷达区，最先感到了异常。
第一波涟漪
“等等……这个读数不对。”
雷达技术员王浩，一个戴深度近视眼镜的年轻人，身体突然前倾，几乎要贴到主屏幕上。他负责监控西偏北37度扇区的深空预警阵列，那是距离堡垒最远、也最敏感的一组探测装置，能够捕捉到一光秒外一个冰箱大小的金属物体的反射信号。
现在，屏幕上原本稀疏分布着的、代表已知太空碎片和小行星的淡绿色光点之间，开始浮现出新的东西。
最初只有三个，暗红色，像滴在屏幕上的血珠。它们出现在柯伊伯带外围的预设监测盲区——那里理论上只有稀薄的星际尘埃和零星的彗星核。
“坐标x-773，Y-442，Z+119，距离堡垒约0.8光秒。”王浩的手指在控制台上快速敲击，调出详细参数，“雷达截面特征……无法匹配数据库。不是已知的任何型号飞船或碎片。”
他的声音不高，但在高度安静的雷达区，还是引起了旁边同事的注意。
资深技术主管刘峰走过来，俯身看向屏幕：“新来的陨石群？”
“运动模式不对。”王浩放大图像，调出轨迹预测线，“陨石群应该沿着近似椭圆轨道，受太阳引力主导。但这三个目标……”他指着屏幕上三条几乎平行的轨迹线，“它们在同步变向，看这里——三分钟前，同时调整了航向角0.3度，加速度变化完全一致。”
“编队飞行？”刘峰皱起眉头，“军方的新测试项目没提前通知我们？”
“我查过了，没有。而且这个反射特征……”王浩调出频谱分析图，“能量吸收峰在太赫兹波段，我们的现役飞船没有使用这种频段的。还有这个多普勒展宽模式，表明它们在……振动？或者有某种周期性形变。”
指挥中心规定，任何无法识别的目标出现，必须立即上报。但三个目标太少了，标准流程要求至少五个未识别目标或一个高威胁目标才触发二级警报。
刘峰犹豫了几秒：“继续观察，记录所有数据。可能是传感器噪声或太阳风干扰造成的假目标。启动辅助雷达交叉验证。”
“已经在做了。”王浩切换屏幕，调出另外三个不同位置的雷达站数据。三十秒后，交叉验证结果返回——所有雷达都看到了同样的三个目标。
而且数量正在增加。
三点二十一分，屏幕上出现了第四个红点。三点二十四分，第五个、第六个。三点三十分，数量突破十个。
更令人不安的是它们的聚集模式。这些红点不是随机分布，而是以某种精确的几何结构在集结——三个一组，组成等边三角形；四个三角形又组成一个更大的四面体阵列。它们在太空中缓慢旋转、调整位置，像一群在排练某种仪式的深海生物。
“刘主管……”王浩的声音开始发紧，“数量十二了，还在增加。它们正在形成……某种阵列。”
刘峰盯着屏幕，脸色逐渐发白。他在指挥中心工作了十五年，见过三次大规模外星袭扰，但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模式。以往的外星单位——他们称之为“蚀刻者”——通常是蜂群式冲锋，依靠数量优势压倒防线。但这种有组织的、近乎仪式感的集结，完全是新的。
“触发二级警报。”刘峰终于说，“上报战术指挥层，申请启动主动扫描。”
警报声没有响起——那是只有确认入侵时才会动用的最终手段。但指挥中心的内部通讯频道里，一条加密优先级信息被发送到了所有中层以上军官的终端上。
几乎同时，堡垒的能量屏障发生器开始预热，淡淡的蓝色光晕在外层装甲上流动起来。
战术指挥层的反应
三层，战略指挥室。
赵罡将军站在巨大的弧形战术地图前，地图此刻已经切换为深空雷达视图。几十个红点在黑暗的背景中闪烁，像一片正在扩散的皮疹。
房间里聚集了十几个人：陈山河司令、李振国将军、王重山部长、苏婉博士、雷达技术总工、防空指挥官、太空舰队代表……每个人的表情都异常严肃。
“情况汇报。”赵罡的声音平静，但每个字都像金属块砸在地上。
雷达总工，一位头发花白的女科学家，调出数据流：“下午三点十七分首次探测到未识别目标，初始数量三。截至三点四十五分，数量已增加至三十七。聚集区域距离堡垒0.7至0.9光秒，位于第四巡逻舰队的常规巡逻路线上，但该舰队一小时前的例行报告未发现异常。”
“第四舰队现在的位置？”赵罡问。
太空舰队代表操作控制台，调出舰队部署图：“第四舰队按计划应在三十分钟前抵达该区域进行轮换巡逻。但我们……失去了联系。”
指挥室里一片死寂。
“通讯干扰？”陈司令问。
“不完全是。”舰队代表脸色难看，“我们还能收到舰队的信标信号，但所有主动通讯和传感器数据流都中断了。最后一次有效数据传输显示，舰队正在按计划航行，没有交战迹象。”
“三十七艘敌舰能无声无息吃掉一整支巡逻舰队？”李振国将军质疑，“第四舰队有三艘驱逐舰、十二艘护卫舰，就算遭遇突袭，至少能发出警报。”
“所以可能不是常规交战。”苏婉突然开口，所有人的目光转向她，“蚀刻者的科技树和我们完全不同。如果它们有能力干扰或……伪装我们的传感器，让舰队在毫无察觉的情况下被控制或消灭……”
她没有说下去，但意思很明显。
王重山调出资源面板：“我们的深空预警阵列覆盖了堡垒周围两光秒的空域，但分辨率有限。要看清那里到底发生了什么，需要派遣侦察单位抵近观察，或者启动‘天眼’系统。”
“天眼”是堡垒最强的主动扫描阵列，一旦启动，会像黑暗中的探照灯一样显眼，暴露堡垒的精确位置和防御强度。平时除非确认高威胁入侵，否则不会使用。
“投票吧。”赵罡说，“启动天眼，或者派遣侦察队。我们需要知道那三十七个红点到底是什么。”
投票结果很快出来：八票赞成启动天眼，五票反对，两票弃权。
反对最激烈的是李振国：“启动天眼等于告诉敌人我们的精确坐标和探测能力上限！如果那只是诱饵怎么办？”
“但如果那是主力集结，而我们毫无准备，后果更严重。”陈司令反驳，“第四舰队已经失联，我们不能等到敌人冲到脸上才睁眼。”
赵罡沉默了三秒，做出决定：“启动天眼，扫描强度60%，持续时间不超过五秒。同时，命令第三、第五舰队向第四舰队最后已知位置机动，但保持距离，不要进入可能的影响范围。”
命令下达。
指挥室里的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五秒的真相
下午三点五十二分十七秒，“天眼”系统启动。
堡垒外层，三组巨大的相控阵雷达板从装甲下展开，调整角度，对准深空中的那片红色区域。能量读数飙升，指挥中心的照明灯甚至微微暗了一瞬——那是巨量电力被瞬间抽走的迹象。
主动扫描脉冲以光速发射出去。
一点七秒后，第一批回波数据开始返回。
雷达总工面前的屏幕瞬间被数据流淹没。她快速操作过滤程序，将杂波和背景辐射剔除，只剩下有效目标的信号。
然后，她倒吸了一口冷气。
“不是三十七个……”她的声音在颤抖，“是……三百七十一个。可能更多。”
放大后的图像显示，那些红点根本不是单独的飞船。每一个红点都是一个“集群核”，周围聚集着数十个更小的、雷达几乎无法分辨的单位。它们像行星带着卫星，又像蜂巢的核心工蜂，以一种极其紧密的阵型悬浮在太空中。
“它们在……筑巢？”苏婉盯着图像，用了一个生物学术语。
确实像筑巢。较小的单位围绕着较大的核心快速移动，不断调整位置，偶尔会有几个小单位脱离集群，飞向更远的黑暗，然后带着某种“材料”返回——雷达显示那些材料的密度和成分异常，不符合已知的任何矿物或合金。
更恐怖的是它们的能量特征。
频谱分析图上，代表目标能量的曲线高得离谱。“天眼”系统的被动传感器检测到强烈的中微子辐射和引力波扰动——那是只有恒星内核聚变或黑洞吸积盘才会产生的信号级别。
“这些目标的能量输出，单个就超过我们最大的战列舰。”雷达总工调出对比数据，“而这里有三百多个集群核，每个核周围还有几十个子单位。如果它们同时发起攻击……”
她没有说下去，但计算已经显示在大屏幕上：堡垒现有的外层防御，理论最多能同时应对一百五十个高能量目标饱和打击。三百七十一个，意味着防御会被彻底淹没。
“它们发现我们了。”防空指挥官突然说。
屏幕上，距离堡垒最近的一个集群核，突然改变了朝向。它的“正面”——如果那不对称的结构有正面的话——缓缓转向了堡垒的方向。周围的小单位也同步转向，动作整齐得像一个整体。
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集群核也开始转向。
就像一片红色的眼睛，在深空中同时睁开，望向同一个方向。
“天眼”系统的五秒扫描时间到，自动关闭。但已经太迟了。
“它们锁定我们了。”陈司令的声音低沉，“准备迎接冲击。”
但冲击没有立刻到来。
那些转向的集群核没有冲锋，而是开始……分裂。
诡异的行为模式
“它们在干什么？”李振国将军盯着屏幕，眉头紧锁。
雷达图像显示，距离最近的三个集群核，每个都分裂出十几个更小的单位。这些分裂体没有冲向堡垒，而是开始沿着复杂的轨道运动，像是在绘制某种图案。
数据流不断刷新：
“分裂体加速度峰值达到500G……这不合理，没有生物或机械能承受这种加速度……”
“它们在释放某种粒子流……检测到高强度μ介子束……”
“空间曲率传感器读数异常……局部引力常数波动超过0.3%……”
指挥室里的科学家和技术官们快速分析着数据，但得出的结论一个比一个令人不安。
苏婉调出了林凡和初号机的神经链接记录，快速对比。她的脸色越来越白：“这些能量波动模式……和初号机能量核心的不稳定周期有相似性。还有这种运动轨迹——看这里，这个分裂体的变向模式，和林凡在模拟测试中做出的一个非常规机动，在数学上同构。”
“什么意思？”赵罡问。
“意思可能是巧合。”苏婉说，“也可能意味着……这些外星单位和初号机，来自同源科技。或者更糟——它们在模仿，或者……在呼应。”
“呼应什么？”
“呼应初号机。”苏婉调出时间轴，“注意到吗？这些目标开始异常聚集的时间，是今天下午三点十七分。而今天下午三点十五分，林凡在模拟机上进行了一次同步率测试，峰值达到了71%，是他目前的最高纪录。两次事件的时间差在两分钟以内，考虑到信号传播延迟，几乎是同步的。”
这个推测让指挥室陷入更深的寒意。
“你在说，那些东西能感知到林凡和初号机的链接？”陈司令问。
“或者是初号机能感知到它们，并产生了某种……共鸣。”苏婉说，“初号机的技术我们完全无法理解，如果它真的来自外星文明，那么和外星单位产生联系就不奇怪。问题是，这种联系是敌是友。”
就在这时，雷达区传来新的报告。
“目标开始移动了！但不是朝我们！”
屏幕上，三百多个集群核开始缓缓调整阵型。它们没有组成攻击队形，而是排列成一个巨大的、复杂的立体网格。网格的中心，那个最初被探测到的三个红点的位置，现在空了出来——不，不是空出来，而是有什么东西正在从那里“浮现”。
空间本身似乎在扭曲。雷达回波显示那里的空间曲率急剧变化，光线被弯曲，雷达波被吸收或散射。一个巨大的阴影，在网格的中心缓缓显现。
那东西太大了。
最初的雷达截面估计显示，它的尺寸超过堡垒的三倍，形状不规则，像一团纠缠的金属荆棘，又像一个被撕碎后又胡乱拼凑起来的星体。它的表面不断有电弧跳跃，每一次电闪都会让周围的集群核同步亮起。
“母舰……或者指挥节点。”王重山喃喃道，“这东西的能量读数……天啊。”
能量监测仪表直接爆表了。系统自动切换到了对数刻度，即使如此，那条代表能量输出的曲线还是几乎垂直上升。
“它在充能。”防空指挥官的声音干涩，“这种能量级别……如果转化为武器，一发就能击穿堡垒的能量屏障和三层装甲。”
“预估充能时间？”赵罡问。
“根据目前的能量爬升速率，最快四十八小时，最慢七十二小时。但这是假设它需要完全充满。如果它只需要部分充能就能发动攻击……”
“那就是二十四到四十八小时。”陈司令接过话，“我们需要立刻进入全面战备状态。疏散非战斗人员，启动所有防御系统，召回所有在外舰队。”
“等等。”李振国反对，“如果这是诱饵呢？如果我们全面动员，暴露所有防御部署和兵力配置，然后它们真正的攻击从另一个方向来怎么办？”
“第四舰队已经失联了，李将军！”陈司令提高了音量，“那不是诱饵，那是实实在在的威胁！三百多个高能量目标，一个超级母舰，就悬在我们头顶不到一光秒的地方！我们需要立刻决定：打还是撤？”
“撤？撤到哪里去？”李振国反问，“堡垒是这片星区最后的大型防御节点。我们撤了，后方十二个殖民星球、数亿平民怎么办？用人命拖延时间吗？”
争吵再次爆发。
但这一次，赵罡没有等他们吵完。他走到通讯台前，按下了全域广播按钮。
“这里是堡垒最高指挥官赵罡。”他的声音通过扩音系统传遍整个指挥中心，甚至通过内部频道传到了基地的每个角落，“我宣布，堡垒立即进入‘赤色黎明’最高战备状态。重复，‘赤色黎明’最高战备状态，立即生效。”
“赤色黎明”——那意味着全面战争，意味着所有资源优先供应防御和战斗，意味着所有人员进入战斗岗位，意味着……不惜一切代价守住堡垒，或者至少拖延足够的时间，让后方有机会疏散或准备。
命令下达的瞬间，整个堡垒活了过来。
警报声终于响起，不是局部的嗡鸣，而是穿透每个角落、震动骨髓的低频啸叫。灯光切换为暗红色，所有非必要区域的电力被切断，输送到防御阵列和武器系统。装甲板层层闭合，能量屏障从淡蓝转为深红——那是最高防御强度的标志。
在训练场，林凡和所有预备役队员被突如其来的警报声打断训练。
雷洪的通讯器响起，他接听后脸色一变，立刻吹响哨子：“全体注意！实弹武装，立刻前往第三防御区报到！这不是演习！”
林凡跟着人群跑向军械库，心中那股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他感到大脑深处的嗡鸣声在加剧，不是训练后的疲惫，而是一种……共鸣的呼唤。
来自头顶上方，遥远的深空。
来自那些刚刚聚集起来的红色眼睛。
而更深处，在他的意识边缘，他感觉到初号机在机库里“醒来”了。
不是物理意义上的启动，而是一种存在的苏醒，一种等待了许久的、近乎饥渴的期待。
仿佛在说：
终于来了。
七十二小时倒计时
指挥中心的巨型屏幕上，一个倒计时已经开始：
71:59:58
71:59:57
那是对母舰充能完成的最短预估时间。也可能更短，也可能更长，但没有人敢赌。
赵罡将军转向苏婉：“林凡的状态如何？”
“刚刚完成一次高强度训练，生理指标在恢复中。但他的神经活跃度……正在异常升高，和深空中那些目标的能量波动有同步趋势。”
“他能感觉到它们？”
“我相信他能。”苏婉说，“而且初号机也能。将军，我们可能面临一个抉择：是继续将林凡和初号机作为最后的手段隐藏起来，还是现在就让他们建立深度链接，尝试搞清楚那些东西到底是什么，以及初号机和它们的关系。”
“风险？”
“极大。深度链接会极大增加林凡的神经负荷，可能加速他的……异变过程。而且如果初号机真的和那些外星单位有某种联系，主动链接可能暴露我们的位置更精确，甚至可能让对方获得入侵我们系统的通道。”
“收益呢？”
“可能获得关键情报。了解敌人的科技基础、战术模式、弱点。甚至可能……通过初号机影响或干扰它们。”
赵罡看向陈司令和李将军：“你们的意见？”
“立刻链接。”陈司令毫不犹豫，“我们只有七十二小时，每一秒都宝贵。林凡的价值就在这种时候体现。”
“绝对不行！”李振国反对，“这是在赌博！用整个堡垒的安全赌博！如果链接导致初号机失控，或者吸引敌人提前攻击，我们就全完了！”
王重山调出了一组计算：“根据风险模型，现在让林凡进行探索性链接的预期收益，要高于等到交战开始后的被动使用。但前提是，我们能控制链接过程，并在出现危险征兆时立刻切断。”
“林凡本人呢？”赵罡突然问，“他有权知道真相，也有权选择。”
苏婉愣了一下，然后点头：“是的。他应该知道。”
“告诉他。给他半小时考虑。半小时后，我要答案。”
命令传递下去时，林凡刚刚领到实弹武器——一把新型脉冲步枪，重量和手感都和他训练用的模拟枪不同，沉甸甸的，带着死亡的真实感。
他被带到一间简报室，苏婉和雷洪已经在等他。
屏幕上是深空雷达图像，三百多个红点，一个巨大的阴影。
以及一个倒计时：71:42:19
“这是我们现在面对的情况。”苏婉说得很平静，但每个字都重如千钧，“我们需要你链接初号机，尝试感知或理解那些东西。但风险很大，可能对你造成不可逆的伤害，也可能暴露堡垒或引发不可预测的后果。”
“你可以拒绝。”雷洪补充道，“没有人会怪你。这是超出你职责范围的要求。”
林凡看着屏幕上的红点。
他看着那个巨大的阴影。
他感到大脑在嗡鸣，血液在奔流，心脏在狂跳。
但奇怪的是，他并不害怕。
反而有一种……终于等到了的释然。
这一个月来的所有训练，所有痛苦，所有坚持，好像都是为了这一刻。
他抬起头，眼神清澈而坚定：
“我该什么时候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