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暂告一段落,北境主要的反抗势力被雷霆扫穴般清除。谢凛班师回朝,黑色的王旗如同凯旋的鹰隼,飞回那座尚未完全熟悉的皇都。
皇都依旧繁华,积雪被清扫堆在街角,露出底下青灰色的石板路。但一种无形的、紧绷的气氛笼罩着整座城市,尤其是在那座新旧势力交织、暗流汹涌的皇宫之中。
谢凛没有先去处理堆积如山的政务,也没有接见任何臣子。他的銮驾,径直驶向了皇宫深处,那座庄严肃穆、供奉着宸国历代先皇的——宗庙。
夕阳的余晖透过高高的窗棂,被切割成一道道昏黄的光柱,斜斜地照进大殿。光线中,无数尘埃缓慢浮动。
殿内极其空旷、安静,只有长明灯燃烧时偶尔发出的噼啪轻响,以及一种混合了陈旧木料、冷冽空气和淡淡香火气的特殊味道。数百个代表着列祖列宗的牌位,层层叠叠,沉默地矗立在阴影深处,带来一种无声的、沉重的压迫感。
谢凛独自一人,站在大殿中央。
他依旧穿着那身玄色常服,风尘未洗。他没有看那些牌位,目光落在被他命令随行带来的、那个与萧澈等身的机关人身上。
机关人被放置在蒲团上,保持着“坐”的姿态,脸上那抹固定的、略带傲气的微笑,在这幽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诡异,又格外…孤寂。
谢凛(走到机关人面前,半蹲下来,与它“平视”,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带着回响):“…我回来了。”
他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机关人冰凉的、用上等暖玉雕琢而成的手指,动作小心翼翼,仿佛怕碰碎了什么。
谢凛:“北境平了。用的法子…可能不太符合你的‘机关美学’,但很有效。”
他扯了扯嘴角,想笑,却没能成功。
谢凛:“你送来的鸭子…很可爱。糖,我也尝了,太甜,齁得慌…还是和你以前喜欢的一样,口味挑剔得要命。”
他像是在汇报,又像是在自言自语。这些话,他无法对任何活人说,只能对着这个没有生命的替代品倾诉。
谢凛(眼神逐渐变得空茫,带着浓重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他们说我是暴君…青鸿看我的眼神,也越来越像在看一个不可理喻的疯子…”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攥住了机关人冰凉的手。
谢凛:“…萧澈…如果你真的在看…是不是也觉得…我现在这个样子…很可笑?很…难看?”
没有人回答他。
只有长明灯的火焰,轻微地跳动了一下。
一股巨大的、几乎要将他吞噬的孤寂感和绝望,如同冰水般从四面八方涌来,浸透他的四肢百骸。他维持了数月的、用疯狂和杀戮筑起的坚硬外壳,在这绝对安静和熟悉(萧澈母亲是前朝皇族,他幼时常随母亲来此)的环境里,出现了细微的裂痕。
他闭上眼,将额头轻轻抵在机关人同样冰凉的额头上,仿佛这样就能汲取到一丝早已不存在的温暖。
光幕前,萧澈看着这一幕,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揪住,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他看着谢凛那副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的样子,看着他对着一个死物倾诉…这比他看到谢凛在战场上大杀四方、状若疯魔时,还要让他难受千百倍。
萧澈(内心oS,声音带着压抑的颤抖):“…傻子…谁会觉得你难看…”
萧澈(内心oS,咬牙切齿):“青鸿那个木头脑袋!等老子回去第一个扣他俸禄!”
他恨不得立刻冲出工坊,跑到宗庙里,告诉那个混蛋自己还活着,告诉他他一点都不难看,告诉他…
可他不能。
计划已经到了最关键的时刻,此时现身,前功尽弃。
他只能死死咬着下唇,看着光幕中那个仿佛被全世界遗弃的身影,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谢凛维持着那个倚靠着机关人的姿势,很久很久。
直到殿外的天色完全暗沉下来,最后一丝天光也消失了。大殿内只剩下长明灯提供的、有限的光亮,将他和机关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扭曲地投在冰冷的金砖地面上。
他缓缓直起身,因为保持一个姿势太久,身体有些僵硬。他环顾着这熟悉又陌生的大殿,目光最终落在了供奉牌位的神龛下方,一个不起眼的、似乎是用来放置祭祀用具的矮几上。
那矮几的材质,似乎是…金丝楠木。
与丞相府机关殿地板,一样的材质。
一个荒谬的、毫无根据的念头,如同电光石火般划过谢凛的脑海。
萧澈…那个机关狂人…他母亲又与皇室渊源极深…他小时候,是不是也曾在这里…动过什么手脚?
这想法如此疯狂,却又带着一种致命的诱惑力。
谢凛几乎是凭着本能,走到了那个矮几前。他蹲下身,手指沿着矮几的边缘细细摩挲。木质温润,纹理细腻,似乎并没有什么特别。
他不死心,指尖灌注了一丝微弱的内力,如同最精密的探针,沿着木质的纹理缓缓游走,感知着内部可能存在的、极其细微的机括结构。
突然——
在他的指尖划过矮几左侧一条看似天然的木纹时,他的内力感知到了一个极其微小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凹陷。
那凹陷的形状…
谢凛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
他几乎是颤抖着,从怀中取出了那枚他一直随身携带的、属于萧澈的玄铁齿轮。
他将齿轮,小心翼翼地,对准了那个凹陷。
严丝合缝。
“咔哒。”
一声轻得几乎听不见的机括响动传来。
矮几侧面,一块巴掌大小的木板悄无声息地滑开,露出了一个暗格。
暗格里,没有预想中的机密文件,也没有任何与朝堂阴谋相关的东西。
只有一个…看起来有些年头的、用普通樟木打造的、甚至边角都有些磨损的…小木匣。
朴素得,与这庄严肃穆的宗庙,与谢凛此刻激荡的心情,格格不入。
谢凛屏住呼吸,将那个小木匣取了出来。入手很轻。
匣子上没有锁,只有一个简单的卡扣。
他犹豫了一下,指尖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微颤,轻轻拨开了卡扣。
匣盖开启。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只…做工甚至有些粗糙的、小小的机关小鸟。用的材料是最普通的青铜和铁片,翅膀的关节连接处还能看到明显的打磨痕迹,鸟喙的颜色和身体不太一样,像是后来补上去的。但它被保存得很好,羽毛的纹路都被细心擦拭过。
小鸟下面,压着一叠厚厚的、已经微微泛黄的…画稿。
谢凛拿起最上面的一张。
画的是一个小少年,穿着质子的服饰,蜷缩在榻上,脸颊泛着不正常的红晕,眉头紧蹙,显然是病了。画功算不上多好,线条甚至有些稚嫩,但将病中少年那种脆弱和不安,捕捉得极其传神。画纸右下角,用歪歪扭扭的字写着:“生病的小可怜。”
谢凛的手指猛地一颤。
他飞快地翻看下面的画稿。
有他在庭院里练剑,身姿还带着少年人的青涩和倔强;有他靠在窗边看书,阳光洒在侧脸上,睫毛投下细密的阴影;有他伏在案几上睡着了,墨迹不小心蹭到了鼻尖…
每一张,画的都是他。
是十年前,那个刚刚成为质子,敏感、戒备、又不得不努力活下去的,小谢凛。
画的背面,偶尔会有一两句简短的标注:
“今天多吃了半碗饭。”
“剑法有进步,但下盘不稳。”
“睡着了像只猫。”
……
没有阴谋,没有算计,没有任何与家国天下相关的东西。
只有一个人,用最笨拙、最纯粹的方式,记录下了另一个人,生命中那些微不足道的、甚至本人都可能已经遗忘的瞬间。
在画稿的最底层,是一张单独放置的、保存得最好的纸条。
上面只有四个字,笔迹依旧带着少年的稚气,却写得极其认真,一笔一划,仿佛倾注了所有的祝愿:
“要长命百岁。”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谢凛维持着低头看画的姿势,一动不动。
他所有的思维,所有的感知,都在这一刻被这些简单的画和字,冲击得粉碎。
他一直以为,是他先动了心,是他步步为营,是他在这场感情的博弈里占据了主动。
他一直以为,萧澈对他的好,或许源于怜悯,或许源于孤独,或许…夹杂着其他复杂的因素。
他从未想过…
在那么早,那么早的时候…
在他还只是一个朝不保夕的敌国质子时…
那个看似高傲、毒舌、眼里只有机关的天才少年,就已经在用这样一种沉默而笨拙的方式,将他小心翼翼地,藏在了心里。
“轰——”
有什么东西,在他坚固的心防内,轰然倒塌。
不是边防图,不是血蚕枢,不是江山为聘…
原来,最早的“聘礼”,早在十年前,就已经由一个少年,用一支笔,几张纸,一只粗糙的机关小鸟,和一句最简单也最沉重的祝福,交付给了他。
而他,却一直…不知道。
巨大的、迟来的认知,如同海啸般将他淹没。懊悔、心痛、无法言说的酸楚和那几乎要将他灵魂都灼烧起来的爱意,交织在一起,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理智和伪装。
“哐当——”那个小木匣从他脱力的手中滑落,掉在冰冷的地面上,发出空洞的响声。
谢凛没有去捡。
他猛地伸出手,不是去扶机关人,而是死死抱住了自己的头,脊背剧烈地颤抖起来。
一开始,只是压抑的、从喉咙深处溢出的呜咽。
但很快,那呜咽就变成了无法控制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嘶吼和嚎啕。
他像一个终于迷路了很久、很久的孩子,在终于找到回家的路时,却发现家已不在,只能对着废墟绝望痛哭。
眼泪汹涌而出,滚烫的,大颗大颗地砸在金砖地面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他哭得撕心裂肺,哭得毫无形象,哭得仿佛要把这辈子的眼泪都在今夜流干。
什么帝王威仪,什么疯批暴君,什么江山社稷…
在这一刻,统统都不重要了。
他只是一个弄丢了自己最珍贵宝贝的…可怜虫。
谢凛(在一片破碎的哭声中,猛地抬起头,猩红的眼睛里是崩溃到极致后反而生出的一丝扭曲的、执拗的光,他对着空荡荡的大殿,对着那些沉默的牌位,嘶声喊道):“…萧澈!!!”
谢凛:“你出来!你给朕出来!!!”
谢凛(声音陡然低了下去,带着一种近乎哀求的、破碎的偏执):“…我知道你没死…”
谢凛:“你一定…还在…”
谢凛:“你舍不得…”
他重复着这句话,像是在说服别人,更像是在催眠自己。他蜷缩在地上,紧紧攥着那些泛黄的画稿,如同攥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哭声在空旷的宗庙里回荡,久久不散。
光幕前,萧澈早已泪流满面。
他看着谢凛崩溃痛哭的样子,看着他那句“你舍不得”,心脏疼得像是要被撕裂。
他再也忍不住,猛地站起身。
萧澈(带着浓重的鼻音,对着空无一人的工坊,又像是隔空对那个人承诺):“…谢凛…”
萧澈:“…等着我。”
萧澈:“…很快了。”
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眼神重新变得坚定而锐利。
是时候,结束这场“死亡”闹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