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支规模精简却极其精锐的队伍,正护送着一辆特制的大型马车,在初春尚且料峭的寒风中,朝着皇都方向疾行。马车通体由掺了玄铁的木材打造,车轮包裹着厚厚的皮革以减震,车窗紧闭,帘幕低垂。
但这支队伍的行进路线,却并非直指皇都。
在某个岔路口,队伍毫不犹豫地拐上了另一条相对僻静、通往西南群山方向的官道。那里,是通往机关城遗址的方向。
马车前后,除了谢凛最核心的数十名黑甲亲卫,还跟着一个奇特的“编外成员”——五只机关小黄鸭。它们迈着标志性的摇摆步伐,居然勉强跟得上车队的速度,时而跑到前面探路,时而落在队尾“嘎”两声,仿佛在催促,引得严肃的护卫们频频侧目,表情古怪。
马车内部空间被改造成了临时病房兼居所,铺着厚厚的软垫和皮毛,角落固定着小炭炉,保持着适宜的温度。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药味和一种属于萧澈的、松墨混合着冷铁的气息。
萧澈昏睡的时间减少了,但清醒时也大多恹恹的,胸口缠绕的绷带下,伤势依旧骇人。每一次马车的颠簸,都会让他眉头紧蹙,唇色发白,渗出细密的冷汗。但他硬气,除了实在忍不住的闷哼,很少呼痛。
谢凛大部分时间都待在马车里。他换下了帝王朝服,只穿着便于行动的深色常服,长发随意束起,膝上摊着一些从北境军中带来的、亟待处理的简要文书,手边还放着药碗和温水。
但他的注意力,显然不在文书上。
萧澈又一次在颠簸中痛得吸气,身体无意识地蜷缩。
谢凛立刻放下手中的笔,不是去扶他,而是伸出手,掌心隔着衣物,稳稳地按在萧澈心口偏上的位置——避开伤口,却靠近命纹所在。
一股温和而持续的热力,透过掌心,缓缓渗入。
这不是内力疗伤,更像是通过命纹连接,传递一种安抚性的能量,帮助稳定那因疼痛而紊乱的气息和血流。
萧澈紧绷的身体慢慢松弛下来,紧蹙的眉头也略微舒展。他睁开眼,看向谢凛。
萧澈(声音虚弱,但嘲讽力不减):“…谢陛下…这是…开发了血契…新功能?人形暖炉?”
谢凛(面不改色,掌心热度未减):“比你的机关暖炉好用。”
谢凛:“至少不会半夜把自己烧短路,还得朕起来修。”
萧澈被噎了一下,想起以前某个冬天,他做的智能温控机关暖炉确实出过故障,差点把书房点了,是谢凛黑着脸把他从一堆冒烟的零件里拎出来的黑历史。
萧澈(别过脸):“…陈年旧账,翻它有意思?”
谢凛(收回手,重新拿起笔,在文书上划了一道,语气平淡):“有。”
谢凛:“提醒你,欠朕的。”
谢凛(笔尖顿了顿,补充):“很多。”
萧澈不吭声了,闭上眼假寐。但心口那残留的暖意,和命纹处隐约传来的、属于谢凛平稳心跳的共鸣感,却挥之不去。
马车又颠了一下。
这次,谢凛没再用手,而是直接挪了位置,坐到萧澈身边,手臂从他颈后穿过,将人半揽进自己怀里,用身体替他缓冲掉大部分颠簸。
萧澈身体一僵。
萧澈(耳根有些发热,试图挣扎):“…不用…”
谢凛(手臂收紧,不容抗拒):“闭嘴。”
谢凛(低头看了一眼文书上某个关于粮草调拨的争议,眼神冷了一瞬,语气却依旧对着怀里的人):“再乱动,朕就把外面那五只吵死人的鸭子拆了,零件给你的‘暖炉’升级。”
马车外,正好传来小黄三号欢快的“嘎”一声,似乎在回应。
萧澈:“……” 他权衡了一下自己重伤员的实力和谢凛目前看起来不太稳定的精神状态,明智地放弃了挣扎,自暴自弃地靠在他怀里,顺便找了个更舒服的角度。
谢凛感受到怀里身体的顺从(虽然浑身散发着不情愿的气息),嘴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继续用一只手翻阅、批复文书,另一只手稳稳地固定着怀中人。
青鸿骑马跟在马车侧后方,隔着车窗,能隐约看到里面两人依偎的轮廓。他眉头紧锁,眼神复杂。
一名亲卫策马靠近,压低声音:“将军,皇都又来密报,八百里加急,已是今日第三封了。” 亲卫递上一只密封的铜管。
青鸿接过,捏了捏眉心。不用看也知道,里面必然是更激烈的催促、质问,乃至隐晦的威胁。安国公那帮老臣,还有那些观望的世家,绝不会坐视皇帝为了一个“已死复生”的男皇后抛弃即将到手的完整胜利和回朝理政的最佳时机。
他驱马稍稍靠近车窗,沉声道:“陛下,皇都…”
谢凛(声音从车内传出,打断了他,听不出情绪):“念。”
青鸿深吸一口气,拆开铜管,取出绢帛,快速浏览,越看脸色越沉。他挑重点念道:“…安国公、陈御史等联名再奏:国不可一日无君常朝,北境既定,请陛下速归…西南三省春汛,急需中枢协调赈灾…吏部提请今岁秋闱主考官人选…另,太后凤体欠安,思念陛下…”
念到最后“太后凤体欠安”时,青鸿的声音顿了顿。谁都知道,太后并非谢凛生母,且一向与萧家(萧澈之父萧衍)关系微妙。此刻抱病,其意不言自明。
马车内沉默了片刻。
只有车轮轧过路面的辘辘声。
就在青鸿以为陛下又会像撕掉前一封密奏那样,直接下令无视时——
谢凛(声音平静地传来):“告诉安国公,北境朕打下来了,怎么管,是朝廷的事。朕养着六部百官,不是让他们事事问朕的。”
谢凛:“春汛?按往年旧例,结合三省奏报,让户部、工部拟定章程,丞相牵头,朕准了便是。”
谢凛:“秋闱主考?让翰林院拟三个名单,朕圈一个。”
谢凛(语气骤然转冷):“至于太后…传朕口谕,让太医院尽心伺候。需要什么药材,去内库支取,没有的,让他们列出单子,朕派人去找。”
谢凛(停顿一下,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冰冷的嘲讽):“若是想朕想得紧了…可以看看朕留在宫里的那个机关人,朕让人每日给它换身朕的旧衣服,想来也能解解思念之苦。”
青鸿:“……”
亲卫们:“……” 陛下这应对,条理清晰,把政务甩给了朝臣,把压力堵了回去,最后还狠狠阴阳怪气了一把太后。疯狂中透着诡异的…高效?
谢凛(最后一句,语气不容置疑):“再有人拿这些事来烦朕,耽误了皇后的病情…青鸿,你知道该怎么做。”
青鸿心中一凛,肃然道:“臣明白!”
他策马离开车窗,开始草拟回函,心中却波涛汹涌。陛下看似疯癫不顾一切,实则对这些朝堂牵扯和压力心知肚明,并且用最粗暴也最有效的方式划清了界限:江山事务,按流程办;个人选择,谁也别想干涉。
这是一种更高级别的“疯批”——他并非失去理智,而是清醒地选择了自己想要什么,并愿意为之承担一切后果,碾碎一切障碍。
队伍在一处背风的山林边暂停休整,给马匹喂水,人员简单进食。
谢凛抱着萧澈下了马车,让他靠在一棵大树下铺了厚垫的地方透气。春寒料峭,林间风大,谢凛解下自己的披风,严严实实地裹在萧澈身上。
萧澈靠着树干,看着谢凛忙前忙后,又看了看不远处正在用小短腿试图踢开一颗松果的小黄五号,忽然开口:
萧澈(声音依旧虚弱):“…值得吗?”
萧澈:“把我这个麻烦拖回去,得罪整个朝堂,放弃稳固权位的最好时机。”
谢凛正在检查水囊的手顿了顿,没有回头。
谢凛(语气平淡):“朕说过,你的命是朕的。”
萧澈:“不只是这个。”
萧澈(目光落在谢凛背影上):“谢凛,你清楚我的伤,回机关城也未必…而且,我这身份,活着回去,对你而言,可能是更大的麻烦。”
一个“已故”的、与前朝皇室有血缘牵扯、还害皇帝差点发疯的宸亲王,活着回到权力的中心,会掀起怎样的波澜?那些原本因为他的“死”而暂时蛰伏的反对力量,又会如何反弹?
谢凛转过身,走到他面前,蹲下身,平视着他的眼睛。
谢凛:“麻烦?”
谢凛(忽然笑了一下,那笑容有些冷,有些狂):“朕这三个月,就是靠解决‘麻烦’活下来的。”
谢凛:“你觉得,朕会怕?”
他伸出手,不是按心口,而是用指背,极轻地蹭了一下萧澈冰凉的脸颊。
谢凛:“萧澈,你是不是还没搞清楚状况?”
谢凛:“从你在战场上推开朕,自己挨了那一箭开始…”
谢凛(眼神幽深,一字一句):“你这辈子,最大的‘麻烦’,就是朕了。”
谢凛:“你想死,得问朕同不同意。你想躲,朕掘地三尺也会把你找出来。你觉得活着是麻烦?巧了,朕就喜欢解决麻烦。”
谢凛(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恢复了那种掌控一切的帝王姿态):“所以,省省力气,好好养伤。”
谢凛:“等到了机关城,治好伤,你有的是时间…”
谢凛(微微倾身,压低声音,带着一丝恶劣)“…慢慢还债。”
说完,他不再看萧澈瞬间僵硬又泛红的脸色,转身去安排接下来的行程。
不远处,小黄五号终于踢开了那颗松果,得意地“嘎”了一声,摇摇摆摆地朝着萧澈跑来,仿佛在邀功。
萧澈看着谢凛指挥若定的背影,又看看脚边圆滚滚的鸭子,再感受着心口命纹处传来的、与那人步伐隐约同步的微弱搏动,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
恼火,无奈,一丝隐秘的悸动,还有…对未来无法预知的茫然与隐约的期待。
这个疯子…好像真的,把他和自己,彻底绑死了。
而这条路,似乎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