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脚步落下,石阶的光应声而熄。

我站在原地,没再往前挪动分毫。头顶上,那层淡金色的纹路一格格暗下去,像是被什么东西从深处抽走了魂。空气里的铜锈味儿陡然重了,混着一股子陈年老木头朽烂的气味,像极了祠堂深处那口多年未开的棺木,突然泄出了一丝缝。四下里静得邪闷,连我自己的呼吸声都像被吞没了,只有手心渗出的汗顺着黑金古刀的刀柄往下滑,滴在石面上,“嗒”,极轻的一响。

这声音虽微,在我耳朵里却跟撞了钟似的。它不单是汗珠子落地的动静,更像是个信号——一种被这鬼地方的阵法逮住、记下,并开始反过来拆解琢磨的波动。我能觉出,脚底下的石板正在“读”我刚才那一步带出的所有信息:身上的热乎气儿、分量怎么压的、脚底板哪几处着力,甚至血在脉管里流的快慢节奏。这一切,都在被看不见的东西归档、比对。

缩骨功已经催到顶了,脊梁骨紧紧贴着冰凉的石壁,两边肩胛骨收得像是要并成一把刀。我感觉自己的身躯正在变薄,心跳仿佛被压进了肚腹里,体温也一点点降下去。这不是寻常的通道,这是个活的阵眼——每挪一步,都在捅咕某种机关。方才那盏幽幽蓝灯照出的两个脚印严丝合缝,不是眼花了,是这地方在验明正身。

而现在,验砸了。

我抬起左手,指尖蘸了点唇边渗出的血珠子,在手腕子内侧飞快地画了道镇魂符。麒麟血微微发烫,顺着血脉溜了一圈,脑子里那点混沌瞬间清明了不少。发丘指探出,轻轻按在地面那些刻痕上。那些瞧着歪歪扭扭的日晷、星轨符号,其实对应着八方地脉的流向。指头肚传来极其细微的震颤,只有东南头儿(巽位)有那么一丝持续不断的动静,那是风位,主流动、主变。

但这回,我不光是感觉那点震撼。我借着指头肚皮下那些密麻麻的神经,把每一丝震颤都在脑子里转成了图。从小在祖祠密室里苦练“触识术”的底子这会儿显出来了——那是老张家孩子独有的本事,能用指尖当眼睛,去摸清大地的脉。三十七道石纹裂痕里,只有七道是真正通着地气的,剩下的,全是幌子。我闭上眼,脑子里清清楚楚浮出一幅地脉图:像人身上的血管似的,枝枝杈杈,主脉分明,细支暗藏,而在东南那个巽位上,有一团异常活跃的气旋,正不停地抽吸着四周的气息。

我转向北边的坎位试了试。北方属水,一般人会下意识觉得该往水汽重的地方走,但这鬼地方偏跟你反着来,越是觉着合理的道儿,越可能是绝路。六步踏实,脚下的纹路没变,前面的石墙却悄无声地挪了位,本来挺宽敞的通道“咔”一下就合拢了。第七步刚踩实,头顶上机关“咔哒”一响,左右前三面石墙开始打转,上头的八卦图案——乾、兑、艮、震、巽、离、坤、坎——挨个儿翻了个儿,方位全乱套了。

之前留的血记号,没用啦。

我刹住动作,后背靠在新挪过来的石壁上。刚才在左手腕画的那道符还隐隐发烫,说明阵法正在拼命往我脑子里钻。这种迷宫不单单困住你的身子,更啃噬你的心神。它专挑你记忆里的零碎,造出幻象,让你在熟脸儿里丢了魂。我闭了会儿眼,锁魂丝在经脉里转了一遭,把外头的干扰暂时切断了。

可这回,那滋扰没完全散干净。

耳朵边儿上冷不丁响起小孩儿的笑声,脆生生的,却透着一股井底泛上来的凉气。紧接着,一声低语钻进耳朵:“阿兄,你咋不回头看看我?”是我妹子的声音——她七岁上遭了瘟,没了,入棺前两眼都没合上。我晓得这是假的,可心口还是像被猛地攥了一把。

我咬破舌尖,一股腥甜冲满嘴,麒麟血跟着就沸热起来。锁魂丝再次缠紧识海,裹了三层厚。那声叫唤终于断了,碎成片儿没了。但我心里明白,这刚开个头。真正的考较,从来不是那些机关埋伏,是你心里头最不愿碰的记忆。

再睁眼时,眼珠子蒙上一层淡红。

麒麟血跑得快了,看东西都带着一层红晕。这回,我看清了石壁里头的情形——青铜齿轮卡在岩石里,以北头七星偏移为轴,每走七步,星位就转一轮,带着整个地界重新拼凑。真正的记号不能留在地上,得刻进自个儿的感应里。

我换成用右脚尖点地,每一步都躲开中间那凹槽,专蹭着边上的纹路走。离位在南,属火,主的是光明。可越是亮堂的地儿,杀机藏得越深。一脚踏进去,脚下感觉是实的,但我能觉出底下是空的。空气里有种极细微的倾斜感,像站在一条快要翻的船上。

我没立马退开。

反而朝前又走了两步,落在中心靠左的位置。就这一下,脚底下猛地一歪,整块石板朝下翻开,底下密麻麻全是青铜尖刺,寒光瘆人,排成了阵,每根都带着倒钩,这摆明了不光是想要你的命,是要把你钉在那儿,慢慢磨死。

往下掉,也就是一眨眼的事。

我在半空里蜷身收骨,腰杆子软得像面条,肩膀缩到极致,硬是挤进了右边石壁一道窄缝里。手指头抠住岩石缝边,稳住了下落之势。那尖刺的尖儿,离我喉咙不到三寸,从底下深渊吹上来的风,带着骨头烂透后的干灰气儿。我能感觉到石缝深处还有别的东西,一道摞一道,像是用指甲硬抠出来的划痕,顺着石壁一路往上爬。

那些印子不是天生的,是人临死前疯了一样抓挠留下的。有的深能埋进半个指节,有的打着旋儿往石头里钻,看得人心里发毛。更邪乎的是,有些指甲缝里还沾着黑乎乎的粉末——那是吃过“阴引丹”的人特有的记号。那玩意儿能暂时让人耳聪目明,可最后能让人疯了癫了,变成这阵法的肥料。

我没多待。

腰上一使劲,翻身跳了出来,双脚稳稳踩在边沿上。这时候才看见,刚才翻下去那块石板没完全合拢,留了道不到半尺的缝。顺着缝往下瞅,深渊底下居然有微弱的青光一闪一闪,数不清的细小符文像鱼似的在水里沉浮,织成一张巨大的符网,正在慢慢收拢。

话没出口,整面石壁“嗡”一下泛起了青光。

一张脸从光里浮了出来,眉眼由光影拼凑,轮廓模模糊糊却又透着股熟稔劲儿——是张远山。他没张嘴,可声音直接在我脑子里响起来:“张家最后那点纯血……你逃不脱那血脉里的咒。”

我没搭腔。

锁魂丝又把识海封了一层,挡着外头的东西往里钻。可那声音没散,反而越来越多,四面八方都现出他那张脸,一层叠一层,跟走马灯似的。有的年轻,有的老了,有的满脸尸斑,有的只剩一只绿油油的眼珠子。每一个都是他曾经有过的样儿,被这阵法抽了记忆的残渣,化成精神上的重压。

里头有一个,穿着我爷爷生前常穿的青灰长衫,嘴角带着笑,手里捏着一块玉佩——正是我娘留下的那块。他轻声说:“娃儿,回来吧,这儿才是你的归处。”语气慈祥得差点让我信了。

可我记的真真儿的:那玉佩,我娘下葬那天,就跟着棺材进土了,绝无可能再出现在谁手上。

我闭上眼,任由麒麟血烧起来。

血在管子里滚烫地奔流,身上发热,皮肤表面浮起一层淡淡的红光。这是祖宗印记醒过来的兆头。那些幻影碰着血光就散,最先没的是右胳膊装着青铜假手的那个,接着是跪在水潭中间石台上的那个影。剩下的脸孔噼里啪啦全碎了,跟琉璃摔地上似的。

最后一张脸化成飞灰那一刻,空气里“嘭”的一声闷响,像是啥封印被硬生生扯开了。整条通道猛地震起来,石头渣子簌簌往下掉,好几处暗格“啪”地弹开,飞出数根带着黑光的毒针。我侧身闪开,黑金古刀“锵”一声出了三寸鞘,刀气一扫,把那些针全打飞了。

再睁眼,那血色还没退。

黑金古刀自己又往外滑了半寸,刀身轻轻颤着,刀尖自个儿转向了东南巽位。那个方向,隐隐约约传来水流声,细细的,却很清楚,节奏平稳,慢慢跟我心跳合上了拍子。那不是寻常水流的动静,更像是一种指引,只有带着特定血脉的人才能听见的呼唤。

我把刀按回鞘,贴紧腰侧。

顺着石壁边儿慢慢挪,所有中间地带一概不碰。每走七步,就用发丘指在石头缝里留下一道浅得几乎看不见的划痕,不靠眼睛认路,全靠手上摸过的感觉记。这迷宫的核心路数我已经摸清了:它不拦着你往前走,而是逼着你在错里一次次重塑你对这地方的认知。每当你以为摸着了门道,它立马就给你打乱。只有靠着血脉里那点本能,才能绕开那些要命的坑。

半道上,我看见一面石壁上留着半幅残画。画的是些穿古袍的人围着一个祭坛,中间飘着一颗血红色的星星。怪的是,画上所有人的影子都投向不同的方向,好像光不是从一个地方来的。我伸手去摸,指尖一阵刺痛——画面上涂了“蚀灵砂”,专坏神识探查的手段。

我赶紧缩手,掏出随身带的“玄鳞纸”往上一盖。过了一会儿揭下来,纸上显出几行隐藏的字:“七步虚行,血启真门。”

这跟之前看到的“七步归虚,血引真途”有点出入,但意思差不多——关键都在“七步”和“血”上。

快到巽位时,空气变得湿漉漉的,石壁上渗出一层细密的水珠。前头出现一道窄岩缝,刚好够一个人侧着身子挤过去。缝里头,水流声越来越清楚,还夹杂着一种低沉的震动,像是地下河床在慢慢挪位。

我停下,伸手探进岩缝。

指尖碰到一丝金属的凉意——是根青铜丝,横在缝里头,细得几乎看不见。要是愣头愣脑撞进去,准得触发机关。我摸出一片随身带的薄铜片,轻轻拨弄丝线两头,确认没连着别的玩意儿,这才慢慢侧过身,挤了进去。

岩缝只有三步深,一穿过去,眼前一下子开阔了。

一个地下大洞露了出来,顶上是密密麻麻的钟乳石,尖儿上不住地滴水。中间是条人工挖的水道,两米来宽,水流不急,水面上浮着一层淡淡的银光,像是月光凝在了上头。水道两边各有一排石桩,桩子顶上刻着小八卦图,正随着水流慢慢转动。

我蹲下身,伸手去试水温。

指尖刚碰到水面,麒麟血猛地一荡。

不是警告,也不是抗拒,是……呼应。这水里头有东西,跟我的血脉同根同源,可能是某种矿物,也可能是以前祭祀留下的玩意儿。我缩回手,掌心留下一道水痕,居然在黑暗里微微发亮。

更奇的是,那亮光竟然照出了水底的景象——一条由白骨铺成的小路,弯弯曲曲通到对岸。每一节骨头都磨得精细,关节处刻着微小的符文,明显是某种古老仪式留下的。

就在这时,水道尽头传来“喀”的一声轻响。

像是有人踩到了碎石头。

我抬头望过去,那头漆黑一片,啥也看不见。可我知道,那儿站着个“东西”。不是幻影,也不是机关弄出来的,是个实实在在的“等待者”。

它不动,也不出声,但那股子气息像潮水一样涌过来,沉得让人喘不过气。那是一种超脱了生死的感觉,不是活人,也不是死鬼,更像是个被时光忘了的看坟的。

我站起身,右手搭上刀柄。

一步踏出,落在第一根石桩上。石桩微微一沉,顶上的八卦图转得快了,水面上的银光开始流动,聚成一道微弱的光桥。第二步,第三步……每落一步,身后的光桥就长一截,好像我往前走本身,就在铺这条道。

踩上第六根石桩时,对面那身影终于动了。

它慢慢抬起手,指着我身后。

我没回头,但已经感觉到不对——本来平静的水面悄悄鼓了起来,几十个模糊的人形从水里冒出来,头发湿漉漉地贴着,双手交叉放在胸前,正是老张家历代殉道者下葬时的姿势。

它们不扑上来,就那么静静地站着,目光穿透黑暗,落在我身上。

第七步落下,我总算到了对岸。

那个“等待者”慢慢低下头,露出一张跟我像极了的脸——高眉骨,直鼻梁,就那双眼睛,全是黑的,没瞳仁,没光亮。

它开口了,嗓子像砂纸磨石头:“你来了。”

我没吭声。

它转过身,朝着洞穴深处走去。

我知道,它不会回头。也知道,这脚一旦迈出去跟着它,就再没回头路可走了。

但我还是跟了上去。

因为我知道,这条道的尽头,藏着老张家千年秘密的真相——还有,我爹失踪前留下的最后一句话:“要是听见水响,千万别应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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