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四章 沾着泥的手指
玄微那只死死撑着的手肘终于彻底垮塌下去。
嶙峋拱起的瘦削肩背无声地砸回冰冷地面。
破旧道袍的褶皱沉重地垂落，包裹住他重新变回一团的枯柴身体。
之前那股硬顶着的、让人喘不过气的狠厉，消失了。
只剩下一片浓稠的、粘滞的疲惫死寂沉沉铺开。
连带着他那张艰难抬起来、灰败死寂的脸，也重新埋回了臂弯的阴影里。
仿佛刚才那短暂的、耗尽一切生命火花的强撑，从未发生。
只有地上几滴新鲜的深红血点晕开，是他之前顶着手肘时硬皮摩擦石地被蹭破留下的。
石头歪倒在地上，脸颊贴着冰冷的地面。
左臂那灌了冰的沉重像生了根，冻僵了他身体里所有挣扎的念想。
连眼珠转动的力气都好像被抽光了。
视线空茫茫地扫过去，只看得见山洞中央那两摊令人窒息的存在。
师父仰面倒在洞口不远处的阴影里，糊满厚泥的身体在昏暗中像一团凝固的烂泥。
胸口没有起伏，脸上唯一露出的那只新生的眼睛紧闭着，沾着湿泥的长睫毛黏在惨白的皮肤上。
不再挣扎，没有一丝活气。
一尊被遗弃在尘埃里的泥偶。
几尺外，玄微蜷着，破灰道袍裹着他。
也像一捆被丢在角落等着烂掉的柴禾。
那片道袍污浊的袖口底下，一只枯槁得不像人手的东西软塌塌垂出来，搭在冰冷的地上，指头沾着凝固发黑的血块和泥土。
洞里残余的烛火忽闪了一下。
一丝微弱的橘红光线在洞里打了个旋儿。
光掠过玄微那只垂在污地里、死气沉沉的手时，石头眼皮底下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
那只枯枝般的手指极其轻微地……抽缩了一下！
指尖勾着地上糊着的半干泥污，微微动了一下，蜷回去了一点！动作微小得如同错觉，但石头死死盯着！绝不会错！
一股冰冷混着微弱热流猛地在石头麻木的心脏里冲撞！他几乎没经过脑子，右臂下意识猛地发力！
身体被扯着向上抬起！
这动作牵动了左臂断口深处被封死的那块冰凉坚硬。
被钉死的沉重骨头猛地一震！骨头缝里像被塞进去又碾了一把钢针！剧痛瞬间淹没了他！
“呃啊——！”他喉咙里滚出半声痛苦的呜咽，整个人像被砍倒的树桩，重重地又砸回了地面！
脊背撞地的闷响和骨头里炸开的剧痛搅成一团。
眼前黑了一瞬，无数金星乱迸！
粗重的喘息混着血腥味冲上来，又被死死压在喉咙里。
他半张着嘴，想吸口气都像在拉断弦的破锯。
就在这剧痛几乎击溃意识的瞬间——
那块嵌在他左臂深处、死死冻结了他大半条胳膊的青白石！
毫无征兆地、极其清晰地又是一跳！
比之前的搏动微弱太多。
但这一跳非常奇特。
不再是冰冷坚硬地撞他的骨头，更像是一颗被冰封的心脏在极深的地底挣扎着……搏动了一下！微弱，却极其精准地顶在骨头缝隙里刚刚被剧痛碾过的地方！
一股难以言喻的清凉舒散感！从骨缝最深的痛处爆开！瞬间像极寒深潭里突然涌出了一小股温热的泉眼！
剧痛不是消失了，而是被这突如其来的清舒冲开了缠绕的枷锁！石头快要散掉的意识被猛地拽回一丝清明！
他粗喘着，湿透的头发粘在脸上冰凉一片。
洞口昏影里，仰躺着的师父——那身裹满厚泥深近黑色的躯体胸口处，极其微弱地起伏了一下！
沾满湿泥的长睫毛像被风掀动，极其细微地抖了一下！
左臂深处那块冰凉的石头上传来的搏动感，似乎清晰了一丝。
很微弱，但在骨头上撬开缝隙的感觉，真实了一些。
石头的视线穿过洞内昏暗，艰难地锁定在那两具如同死物的躯体上。
师父沾泥的手指似乎在无意识地轻轻抓着地面……
玄微垂着的那只枯手上，沾着黑血的指背……好像极其微弱的动弹了一下？
这一切细小得随时可能消散在昏暗烛影里。
但石头感觉到了。
不止是眼睛看到。
骨头深处那块沉眠的石头，微弱但无比清晰地告诉他——它醒着，搏动着。
他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
吸进肺里的空气带着铁锈味的冰凉，却像是头一次有了切实的分量。
粘在冰冷地皮上的脸用力蹭了一下粗糙的石面。
完好的右臂肌肉再次收紧，青筋在手背绷起。
这次，他动作慢得如同背负千钧，一点一点地撑起肩膀。
后槽牙咬得死紧。
左臂断口深处沉重的冰碴感依旧在，骨头缝里磨人的酸胀感依旧在。
但里面嵌着的那块冰，活着。
在动。
它抵着死沉死沉的新骨头，顽强地顶出一线细微、却真实存在的空隙。
那里面还残留着一丝刚才爆发出的、奇异的清凉疏解。
一点微弱的热气从石头冰封的胸腔深处浮上来。
被堵住般咽不下吐不出。
变成一声沙哑的哽咽卡在喉咙口。
他闭了下烧红的眼，又猛地睁开。
右胳膊肘顶起半边身子，一点一点，拖着灌铅似的沉重左臂，朝着那两摊几乎分不清生死、却还倔强挣扎着不肯彻底熄灭的微弱气息，爬过去。
洞壁角落里，那截之前被他误碰、裹在腥臭泥污里的断腿戳在他的视线余光里。
他没再去看。
只盯着前方那片昏暗中可能存在的微弱生机，咬紧了牙，用力撑起身体。